如何看待“蒙古國現今的通用文字是西裏爾字母”？_風聞

按理説我完全不懂蒙古語是不該在這下面瞎説的，這段時間基本沒寫啥，因為一直在學土耳其語、烏茲別克語等突厥語言，所以也好奇瞭解了一下回鶻文，斗膽類比説一下。

1，回鶻文、老懞文、維吾爾文的來源

我們從小就會聽説一句雞血，那就是我們的文字確實是從甲骨文一脈相承，從商代直到近現代3600年，從未借用其他文明的文字而是把這一書寫體系傳承至今。

這種體系的利弊我們暫且不談，不過作為母語漢語者，很多人都會下意識的認為“語言就應該有文字”，“任何民族都有屬於自己的文字”，甚至會認為——看起來長得像的語言，一定親緣關係很近。

舉個栗子，“男人”這個詞，它在土耳其語中寫作adam，在老烏茲別克文寫為одам（odam），而在維吾爾文中寫為——

（adëm）

——你會發現它們仨讀音都非常接近，但是在文字上一個使用拉丁字母，一個用了西裏爾字母，一個用了波斯化的阿拉伯字母。

如果給不懂這三門語言的人看來，就會給人一種一個“英文”，一個“俄文”還有一個“阿拉伯語”的錯覺。

這麼來看，無論維吾爾語、烏茲別克語還是土耳其語，整體都是突厥語族的一部分，但是卻因為歷史原因用上了各式各樣的文字。在隋唐時，突厥人使用的是一種來源不明的“突厥字母”，看起來很粗獷原始，大約就是這樣的——

但是隨着突厥政權的逐步分家，東部的回鶻人後來改用的中亞粟特人使用的“粟特回鶻文”，而西邊的突厥人則逐漸被波斯化、阿拉伯化掉了。

圖 粟特回鶻文，你會發現它的元音系統並非很發達。

這種文字的源頭，本來自於中亞商業民族粟特人使用的粟特字母，而這個粟特字母又源自古敍利亞文的敍利亞字母，和阿拉伯字母屬於妥妥的堂親關係，大致就是這個——

我們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原因，導致回鶻人把本是橫寫的字母體系改成了豎寫的，回鶻人本在中國北方，因為被西伯利亞遊牧民吉爾吉斯人幹掉才撤到新疆去的，所以現在一般認為是為了和漢字的豎排相適應的結果，而回鶻文寫出來的效果就是這樣的——

圖 用回鶻字母拼出來的“回鶻（Uyghur）”，其實和“維吾爾”是一個詞。

是不是看起來很像蒙古文？沒錯，我們現在看到的老懞文，用的就是這個拼寫體系。

要知道，其實中國北方那個被稱作“蒙古”的區域，至少在成吉思汗統一之前，使用蒙古語族的遊牧民充其量佔了一半，在回鶻撤到新疆後，其中西部及北部大部分區域，活躍的都是突厥語族遊牧民。正是因為東方出了個鐵木真，把這一波族羣全部統一之後，突厥語才逐漸消失在了塞北草原上，也讓這個地界有了個“蒙古”的名字。

圖 曾經蒙古高原的部落。

就在鐵木真攻破如今新疆和外蒙交界的突厥部落“乃蠻部”後，他俘虜了乃蠻部的大國師塔塔統阿，這哥們是個回鶻人，估計也在乃蠻部用回鶻文書寫突厥語。而蒙古人，直到此時，也就是南宋的時候，都還沒有文字。

在鐵木真的授意下，塔塔統阿用回鶻字母略略改造，製造了用於拼寫蒙古語的蒙古文字，也就是題主説的老懞文，如今內蒙蒙古族使用的蒙文。

突厥語和蒙古語這兩種語言一直互相影響，擁有大量藉詞，而語法也非常類似，甚至有着典型的“元音和諧（這個我們會之後説）”，所以轉而拼寫蒙古語，難度也不大。

所以這麼來看，就算是老懞文，也只能説是一直沒有文字的蒙古族，硬生生創造出的一種書寫系統，並不想漢字那麼的“自古以來”。

而且，這個源自敍利亞字母的書寫體系，本就是一種元音系統很不發達的字母。敍利亞字母以及它祖宗腓尼基字母，都是用來描述元音並不發達的“亞非語系”語言的（如今阿拉伯語、希伯來語都屬於這一類），這種文字的典型特徵就是它屬於“輔音音素文字”，也就是説它本身並沒有aeiou這樣的元音系統，只標註輔音而元音完全靠習慣。

圖 如今亞非語系語言的分佈。

這也就是為啥“上帝”這個詞，在希伯來文獻中只留下個YHWH四個輔音，搞得上帝不知道是叫“耶和華（Yehowah）”還是“雅威（Yehoweh）”了。（其實是雅威）

聯繫我們豐富且充滿變動的突厥、蒙古語言來講，也不是非常方便。所以就在蒙古人征服中亞之後，這裏成為了成吉思汗二兒子察合台的——察合台汗國，在這個時期，當地維吾爾人根據波斯人使用的阿拉伯字母，增加了——

——這麼一套元音字母，也就是如今維吾爾字母的來源，而曾經的回鶻文，也就逐漸消亡了。

而波斯語，它本是和歐洲語言一樣的印歐語系，卻使用着輔音音素文字的阿拉伯字母，元音一般都不標記，對於學波斯語的人，可以説是很“不友好”了。

我們再來看第二個問題，題主説，這西裏爾字母是非常“工業化”的一種字母，事實上真是如此麼？

2，拉丁字母、西裏爾字母體系的來源

亞非語系的輔音音素文字，如果説突厥語也能儘量改造使用的話，那麼對於歐洲人來講，可實在太彆扭了。

就像我前面説的，不是它們的文字系統更改太頻繁，實在是中文書寫系統太古老且穩定。我們總唸叨的“四大文明古國”有一件事那是確實厲害的，那就是作為原生文明的它們，都率先創造出了自己獨特的文字系統——埃及文字、楔形文字、古印度文字、甲骨文。

這一系列文字，都是最早以象形文字為主，隨着發展逐漸出現表音化的古老系統，就算是漢字，也是如此。

所以，對於這些文明周邊相對年輕的次生文明來講，歷史沒給他們機會發展出自己的文字系統，那麼利用先進民族文字，改造成自己的拼音體系，是最為一勞永逸的事情。

我們前面講了，那些勾勾圈圈的字母，都源於一種叫做“腓尼基字母”的玩意，這個東西到底長啥樣呢？

圖 腓尼基字母，全部為輔音，後來演化為亞蘭文，又草書化形成了敍利亞字母。

腓尼基字母本源自對埃及聖書體的提煉和抽象，搞出了22個字母用來表音，而腓尼基人和如今的阿拉伯人一樣，也是使用亞非語系語言的民族，所以這腓尼基字母也是個徹徹底底的輔音音素文字。

如果熟悉羅馬歷史的話，應該知道一個叫做“布匿戰爭”的大戰，當時北非的霸主迦太基，其實就是個腓尼基人建立的國家。實際上，腓尼基人是一個十分強悍的族羣，他們廣泛佔據地中海周邊，經商搶劫，勢力十分強大。

就在腓尼基人到處跑的時候，歐洲的希臘人才剛剛興起，作為一個次生文明，腓尼基的文字逐漸被希臘人所使用，奈何作為印歐語系的希臘語，有着非常豐富的元音、複合元音，用這種純輔音的東西書寫，也太麻煩了。

於是，希臘人就把腓尼基字母的 aleph、 he、het、ayin，waw和 yod，分配上了元音發音，也就是現在的希臘字母的α、ε、η、ο、υ，也是後來拉丁字母a、e、i、o、u的前身。

也就是説，不僅僅東方文字源自於這個腓尼基字母，歐洲希臘人使用的希臘文，以及希臘人的好學生，拉丁人使用的拉丁文，全部都是這一字母的變體。

圖 從腓尼基字母到希臘字母再到拉丁字母。

不同於東方把字母的草書化，歐洲人搞出了一個一個字碼的字母體系，且添加了重要的元音字母，形成了一套更為全面的拼音方案。隨着拉丁人所建立的羅馬帝國日漸強大，奠基了歐洲文化的基調，拉丁字母也就成了歐洲絕大多數民族所使用的拼音文字了。

沒錯，從某種意義來説，並不存在什麼“英文字母、德文字母、法文字母”，這些字母都可以被稱為拉丁字母。

可以説，拉丁字母的誕生，要遠遠早於回鶻蒙古文，甚至也遠遠早於敍利亞字母。只是隨着歐洲霸權的建立，這種元音輔音系統都十分均衡的拼音字母，可以經過改造去拼寫大多數語言。

無獨有偶，在奧斯曼帝國崩潰後，現代土耳其的國父凱末爾，就廢除了阿拉伯字母書寫的奧斯曼突厥文，整體改用拉丁字母拼寫土耳其語，只是加上了ıöüçşğ這麼幾個字母，也都是歐洲已經有的變體。

而且，對於存在元音和諧的突厥語，這也是個極好的選擇，比如複數一般要加上“lar”，如kızlar(女孩們），但如果前面的詞彙為前元音（eiüö），就要加上“ler”，如kediler（小貓們），總之沒必要太明白這個，你只要知道元音對於這語言很重要就是了。

就算如漢字這樣古老的文字體系，不僅僅越南開始使用拉丁文廢除喃字，在文盲遍地的那個時代，中國漢字拉丁化的呼聲也從未停止，要不是教育的普及和信息技術的革命，恐怕現在也會存在“拉丁化”的擁簇者。更何況，拉丁字母的漢語拼音，無論對於漢語學習還是計算機輸入，都有着太大的便利了。

但是你不能説，因為這個，就給人家拉丁字母扣上個“工業”的帽子。

那麼西裏爾字母就工業麼？那就更不工業了，其實大家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俄羅斯西裏爾字母，本就是希臘字母的一個變體——

圖 希臘字母以及西裏爾字母，西裏爾字母本是東羅馬帝國的希臘字母，經保加利亞傳入俄羅斯的。

早在敍利亞字母時代，本作為輔音音素字母的他們，為了方便，也加上了這麼一套用希臘字母改的元音字母標識——

圖 加上希臘元音系統的敍利亞字母，比起下面的要舒適得多。（素材來自維基百科。）

如果説拉丁字母統治了西歐，那麼希臘字母就接着俄羅斯的作用統治了東歐，並且藉着俄羅斯在亞歐大陸內部的擴張，使得除中國境內的維吾爾語外，所有突厥語族、蒙古語族語言，全部開始了轟轟烈烈的西里爾化改革。

而對於蒙古語來講，其實在它西里爾化之前，早就用過無數的表達方式了——

比如喜聞樂見的——漢語音譯方式，這一招日本韓國都用過——

圖 《蒙古秘史》，多虧了這個漢語音譯的蒙古史書流傳至今，否則蒙古史的研究會出現不少的空缺。

就像這種，寫着漢字，你也絕對不能説它是漢語。

而且對於蒙古人來講，他們自己也知道回鶻蒙文在表達蒙古語時的麻煩，再加上忽必烈時代已經統治了中原、西藏等地，忽必烈令國師八思巴（西藏薩迦派法王）根據藏文字母，指定了一套精於表達發音的文字系統，旨在表達蒙語、漢語、藏語、維吾爾語等境內諸多語言——

圖 八思巴文。

奈何大元朝實在是命短，這東西就算在拼寫蒙文的過程中都沒完全使用，後來就廢棄了。

而這之後的蒙古，也出現過如札那巴札爾字母等和藏傳佛教有關的書寫體系，但還是沒有受到廣泛使用。

圖 札那巴札爾字母，蒙古活佛札那巴札爾基於藏文字母發明。

總之，蒙古人中除了那些王公貴族，識字率很低。也就是因為回鶻蒙文因為是成吉思汗時代發明的，生命力也成了最長的存在。問題是隨着蒙古語的演變，必然產生了很多的音變，這樣一來，現代蒙古語的讀音經常性的和蒙文出現出入，這種通常不會在拼音文字中出現的情況，就這麼出現在了蒙古語裏。（很多語言都會改革出現“正字法”，使得拼讀同步。）

所以，隨着清朝的倒台，在沙俄、蘇聯勢力支持下的外蒙古國家中，西裏爾字母系統的徹底普及，就顯得非常自然了。蒙古不僅識字率迅速增加，文化傳播也變得更為便捷了。

其實在蘇聯解體之後，蒙古人並非沒動了取消西里爾蒙文，改用老懞文的嘗試。但是這個從90年代就開始的文化復興活動，還是以失敗告終。隨後蒙古又充滿了對於蒙語拉丁化的支持，但是因為蒙古太多近現代的產物都是以西里爾蒙文寫成，這場改革也遭到了學術界等領域的反對。

就算如今中亞的烏茲別克語，也在90年代之後開始拉丁化，並且如今拉丁烏茲別克文已成為官方文字，但蘇聯時代的遺留，仍使得改革並不徹底，目前大多教材仍有西裏爾字母的對照。

總之，我們對於中國以外的各個民族、國家，尤其是亞洲內部的遊牧民文明，因為處在十字路口，使得他們自己對文字這東西看的是沒那麼重的，我們又何必鹹吃蘿蔔淡操心呢？

尤其對於我來説，我還是願意去學拉丁字母的語言的，雖然維吾爾語和烏茲別克語差不多，但我看着拉丁字母就是親切啊。

最後放一個在突厥語和蒙古語裏都差不多的一個詞彙——黑——大約發音是“喀喇”，大家可以看看是哪個舒服——

土耳其語：kara

烏茲別克語：qora

蒙古語：хар a（拉丁轉寫：khar a）

最後是，回鶻蒙文——

ᠬᠠᠷ

且不管這一坨已經沒了回鶻蒙文的美感，就説要是不知道這個詞，你是搞不明白它是khar還是kher的。（經老師提醒，這個詞開頭的字母是有差別的，我沒看出來。）

而且，在知乎這個界面，回鶻蒙文都沒法豎着打出來的，真是難為Unicode啊。

工業化倒是沒了，信息化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