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本省呂教授,愛煙愛酒愛北京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4942-2018-11-10 13:29
老呂印象記
文 | 蔡翔
老呂,呂正惠,台灣學者。知道老呂很多年了,套句俗話,聞名已久。先是聽説他在台灣清華大學做教授,後來又説他到淡江大學去了;先是聽説老呂對古代文學很有研究,後來又説他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發生興趣,成了我們的同行,正在台灣篳路藍縷。陸陸續續讀到老呂的書,《戰後台灣文學經驗》,也算是我瞭解台灣文學的入門。三年前,老呂到上海,薛毅做東。我們先到,過了一會,老呂坐着出租車來了,好像沒有什麼軒昂,握了手,還未寒暄,老呂倒是忙着掏煙,一邊去吸了。我卻感覺極親切的。
一年後,我到台灣交大,訪學、上課,老呂有時也從台北過來,來的時候,手裏總是端着一杯咖啡,路邊買的。老呂有三大愛好:吸煙、飲酒、喝咖啡。老呂喝很純的咖啡,上海人叫“清咖”的那種。後來老呂見我喝咖啡又加糖還加奶,就會痛心疾首。
我上課的時候,老呂就坐在邊上,似笑非笑,我就有點心虛。熬到下課,想就近請教,老呂卻嚷嚷着要去喝酒。我就疑心他不是來聽課,是來找酒的。
老呂好酒,在台灣是有名的,名聲慢慢傳到大陸,在大陸,老呂喜歡甘陽,甘陽喝酒,對了老呂胃口。老呂好酒,酒量卻是一般。酒過三巡,老呂就開始滔滔不絕,再數杯,就説生平認識的女子,説的時候,有點曖昧,好像那些女子個個對他有情有義,説到得意了,老呂就左顧右盼,邊上的人,嗯嗯幾聲,大概聽得多了。聽多了,都知道老呂的習慣,所以等到老呂開始罵王八蛋,大家就知道酒局要散了。
老呂喝酒,是極可愛的,有那麼三五次,一般就可以給老呂寫傳了。
老呂是嘉義人,嘉義在台灣中南部,那裏本省人居多,老呂就是本省人。所謂台灣本省人,祖籍一般都在福建,算是最早的大陸移民。老呂家世代務農,佃農,所以出身不算“高貴”。而我對台灣農村的知識,很多就來自於老呂。比如説起台灣的地主,老呂説他們當年也叫“墾首”,回福建老家招募佃農,又叫“墾丁”,相對來説,台灣的“自耕農”就比較少。我估計,老呂家當年也是“墾丁”了。老呂説,小時候飯是有得吃的,台灣富饒,土地肥沃,雨水充足,地租四六開,交了六成,餘下的,可以生活,當然,富裕也談不上。老呂説的,很實在,各地自然稟賦不一,對地租的感覺也不可能一樣,但有一點,可能是相同的,就是地位和尊嚴。老呂從小體弱,父母偏心,姐妹照顧,自是專心念書,後來竟被他考上了台灣大學。1960年代,在台灣,考上大學也是不易的,而且還是台大,相當北大和清華了。我問他,家裏擺酒了嗎,老呂説,擺啊,鞭炮放了三天。老呂説的時候,面上頗有得色。
在台灣,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間,頗有嫌隙。1949年之後,國民黨政權敗退台灣,實行“戒嚴”政策,白色恐怖,特務政治橫行,激起本省人的反抗,又泛化為心理上對外省人的反感,其中還摻雜着文化上的差異。我在台北的地鐵和街頭,常看見有些老太太,一襲旗袍,滿頭銀絲,是頗有點當時上海或者北平的範兒的,今天許多“粉”津津樂道的美學形象,多是從銀幕或者月份牌上轉換而來的。我有時把這感覺告訴台灣朋友,他們卻是淡淡的,他們説,台灣“本省人”認可的,卻是另一類形象,或許貌不驚人,但有股山野之氣。在台灣,許多家庭,都是不同族羣聯姻的模型,政治介入,這一模型,也就多了許多裂痕。這是另外的故事了。
老呂本省人,自也有着他的洞見或者偏見,用他的話説,就是所謂的“省籍意識”。老呂對當年的蔣氏政權沒有什麼好感,對所謂“民國”範兒,也無甚興趣,尤其涉及歷史上的某些政治事件,言辭之間,常多憤激之處。如果老呂酒喝多了,這一憤激又會變為偏激,有時就會拿在座的外省朋友調侃或者嘲諷一番。好在能和老呂坐在一起的外省朋友,對自身的家族歷史常有反省之處,有的,甚至揹負着一種“原罪”感。老呂酒醒後,就會對自己的失言後悔,會一個個打電話賠罪。私下裏,老呂對這些外省朋友是非常的敬佩,感情也是極好的,而對他們的那種原罪感,常常不以為然,説是代人受過。當然,老呂這種不遮攔的性格以及管不住的那張嘴,有時也會得罪人。
老呂本省人,但卻是苦出身,説起來,是有點階級性的。老呂的“階級性”,或者更中性一點説,“草根性”吧,便使老呂天然地具有一種左翼傾向。在台灣,老呂大約屬於陳映真一脈,這從他《戰後台灣文學經驗》一書中便可看出,現在,老呂又接掌人間出版社。最近幾年,在台灣左翼知識圈,陳映真很受重視,不斷有新的闡釋出現,影響大的,這可能和他們試圖尋找本土的思想資源有關。而這些人,也都是老呂的外省朋友。所以,老呂的價值取向,實際上常常超越了他所謂的“省籍意識”。
老呂在台大,師從的是台靜農先生。在老呂家,説起台先生的書法,我自是仰慕得緊,再三請求,老呂才捧寶貝般的捧出台先生的一卷長軸,那顏色,已經泛黃,很是滄桑。大概因了台先生,老呂接觸到了中國的現代文學,魯迅自然是最要緊的,這一點倒是和陳映真很像,而在那個時代,在台灣閲讀魯迅,是很有點風險的。
呂正惠教授部分書影
老呂的學問很大,古今文學,都有著述。而在老呂早年,是以古代文學研究名世的。老呂的碩士論文是“元白比較研究”,博士則進入“元和詩人研究”,後又有杜甫的論著出版,再入中國古代小説研究領域。我根底淺薄,對老呂的學問不敢置評,但他從杜甫而到陳映真,也許多少有點家國憂患的意思。1990年代以後,老呂就專注於台灣的現代文學了。老呂畢竟是文人,愛酒之外,就是愛書愛音樂了,老呂藏書藏CD,那本《CD流浪記》是很好的。
在台灣,老呂是個有名的“統派”,我有時問他,因何而統,老呂説是文學,因了中國文學,使他知道自己是個中國人,所以老呂有點着急,老呂最有名的話就是,“在我死之前,讓我做一箇中國人”。老呂認同北京。老呂説,他到北京,最喜歡的,就是到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的儀式,每次看,都會熱淚盈眶。
有一次,老呂突然傷感,説二十年前,他在學界,是如何的春風得意。老呂沒有細説現在,我也不方便詢問,但能感覺到他的一絲憂鬱。人非聖賢,老呂也有軟弱的時候。讀書人,不畏強權,可怕的,卻是挑戰知識界的主流,朋友遠去,強敵蜂起,生存已是不易,步步更是艱難。我並沒有安慰老呂,老呂也不需要我的安慰,當老呂叛出主流,已經知道自己將會失去什麼。這就是思想選擇的代價。
但是在大多數的時候,絕大多數的時候,老呂都是快樂的。我每次見他,他都很高興,喝酒抽煙,談書談音樂,偶爾罵罵王八蛋。老呂很斯文,但有時也喜歡裝不斯文,很有趣的。但老呂背後卻很少臧否人物,説起某某某,老呂會説學問真好;説起另一個某某某,老呂又説他為人是很好的。思想的分歧倒是淡的。
老呂性情,性情中人大都好酒。老呂喜歡大陸酒,尤其喜歡北京的二鍋頭,我疑心,那是被北京的朋友培養出來的愛好。老呂吃飯,不拘排場,有酒有朋友就好。台灣知識圈的朋友,大都不喜奢華,有朋自遠方來,也只是就近找個熟悉的小酒館,為的,只是喝酒聊天,私下裏,對大陸朋友的宴請,就覺得過於的正式,反倒有些微詞。實際上,這種樸實和節儉,也並不限於知識圈,台灣普通民眾,大都如此,這一點,我很喜歡。
老呂好酒,我卻很少見到老呂買單,有朋友在,朋友買;有學生在,學生請;每次,老呂都很自然,都很理所應當。有時我會詫異,説起,老呂就説身上沒錢,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老呂真的沒錢,每次出門,太太只給三樣錢,車錢煙錢咖啡錢。別人都説,老呂好福氣。
老呂福氣真的好,太太賢淑,把老呂供着,久而久之,老呂就什麼都不會了,連錢也不太會數。各有各命,小的時候,姐妹幫,結婚,夫人寵,我想,老呂的學問大概就是這樣做出來的。當然,老呂也就繼續心安理得地享受別人的酒和菜。
老呂有很多學生,有本省人,也有外省人,還有客家人,有了老呂的感召,言教身傳,對祖國,都有一份拳拳之心,對我們,也是極好的。在台灣,我參加過一次彰化師大主辦的學術研討會,會上,有老呂許多學生,都已在台灣各個大學執教,教授中國現當代文學。老呂聽他的學生在會上宣讀論文,眯眯笑着,一路艱辛,現在開花結果,對一個教師來説,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欣慰的事情了。
2012年元月,我離台前夕,老呂的學生秀慧相邀,到台中踏雪尋梅。我、老呂和北京的張志強兄,跟着秀慧進山,在山頂,找了一個涼亭,要了咖啡和茶。遠處是雪,身邊是梅,抽着煙,看雲舒雲卷。山風陣陣,居然不冷,居然不知此身何處。讀書人,大概都有點出世之心,又有誰不喜清淨自然。但家國天下,又常縈懷於胸,總要循着自己的理想,踽踽而行。
離開台灣,近兩年了,沒見老呂,也有兩年了。日前,老呂的學生黃文倩來信,説呂師今年榮休。老呂1948年生人,一晃,居然65歲了。退休了,可以多到祖國大陸走走,看看天安門的國旗,大陸還有些朋友,可以一起喝酒……聊作此文,為老呂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