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人的肩膀上起舞,那一刻,我天下無敵_風聞
造就-造就官方账号-发现创造力2018-11-10 08:53
造就第374位講者 吳正丹
國家一級演員
肩上芭蕾創始人
中國雜技家協會副主席
大家好,我是肩上芭蕾的創始人吳正丹,很高興跟大家一起來分享我的藝術人生。
我並不是一個傳統的雜技演員。
這是6歲的我。
6歲到16歲,可能是大部分人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個階段,但對於我來説卻不是這樣。從6歲開始,在很多孩子都沉浸在無憂無慮的童年裏的時候,我只做了一件最最基礎的事情,就是在體校練功,每天都在疼痛當中度過。因為想成為一名職業運動員,你必須要特別特別的出類拔萃。
可惜後來因為個子太矮,我還是從藝術體操隊退出了,被淘汰了。
但是體操隊的訓練生涯為我打下了一個非常好的基礎,我有很好的身體條件和專業素質,有很好的柔韌性,正是這個原因,我被送到了技巧隊。
在藝術體操隊,我每天和器械打交道,但是到了技巧隊以後,我開始和人打交道。
害怕
6歲的時候,我就和我先生認識了。當然,那個時候並不知道我們未來會成為搭檔。直到進了技巧隊,我們才很偶然地被老師組合在一起,成為了技巧混合雙人項目的合作者。
那時我11歲,他比我大10歲,21歲。
我當時很害怕這個項目,因為有一個大哥哥站在我面前,我非常怕他欺負我,甚至是動手打我。
我見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他説:“讓我和你練可以,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三個條件,第一不許打我,第二不許罵我,第三不許摔我。如果你不答應我,我是不會跟你練的。”
為什麼説不能摔,因為這是一個高空項目,如果下面的人不高興,摔一下上面的人是完全有可能的,我見過這樣的合作者。
我的這位葆華哥,雖然覺得這個女孩這麼小,竟然敢跟他提要求,但還是答應了,而且也遵守了他的承諾。從1992年開始,一直到現在,他都是我的搭檔,後來也成為了我的終身伴侶。
意外
那麼我為什麼又從技巧轉到雜技這個領域裏呢?
那是一次意外的事故。
1996年的一次比賽當中,有一個動作是我從他的肩膀上空翻落地,結果我腳踩滑了,頭一下子戳到地上,差一點就遭遇和桑蘭一樣的命運。
所幸有驚無險,最後只是出了一些小小的問題,很快我就恢復了過來。但是恰好因為這一次事故,我有幸被廣州軍區戰士雜技團看中,他們邀請我們來到了廣州。
在廣州,我開始了一條新的道路。
肩上芭蕾對我來説,根本不是預先想好的一件事情,這是一個巧合,是一個偶然。
我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成為一名雜技演員,來到戰士雜技團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方向在哪裏,也不知道怎麼去發展,怎麼去突破我自己。
直到一次在國外演出,我們對雙人技巧項目做了一個重新編排,丹麥皇家芭蕾舞團的團長看完後説:“這兩個演員太漂亮了,就像芭蕾的王子和公主一樣!”
因為他是一位非常著名的芭蕾舞大師,這一句話,忽然給我們打開了思路,我想,我可不可以,試着穿一雙足尖鞋?
就這樣我開始了我的第一步,把腳尖立起來。
疼痛
但是我也僅僅只能在地上立起來,我無論如何是跳不過專業芭蕾舞演員的,因為他們從10歲就開始練習,我那個時候已經快20歲了。
所以肩上芭蕾這個項目,並不是從創作開始,我們就知道可以站在這個位置,而是在我愛人身上,一步一步踩着找到的。
我們那個時候啊,想把雜技、芭蕾跟人結合。可是怎麼結合?只有往人的身上去結合。
站在他身上?
但是身上哪一個位置能站,這些都是我們沒有想過的。
我們只能去試,找身上面積最大的地方。我的愛人,他就躺在地上任我踩,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有我的腳印,這個過程很痛苦,也很艱難。
站在後背上,後來覺得後背不夠難,怎麼辦?
往肩膀上站,但是肩膀上怎麼站,站在這兒還是站在那兒?
最後我們經過千百次的嘗試,覺得只有這一塊肌肉,既不會碰到骨頭又能夠支撐,這個位置的面積又是最大的,才最終確定了下來。
大家看這個圖片,前後若差一毫米我就會掉下來,我每天都在失敗當中反覆練習着。
這就是我愛人的肩膀,這還是最近的照片。1999年的那個肩膀,每一天都是血肉模糊的。
**我的兩隻腳在他的身上,每一天都要反覆轉體、不斷摩擦,我的足尖鞋,鞋頭上全都是血和膿。**在廣州炎熱的天氣裏,每天練完,第二天上面就會結一層小小薄薄的痂,我第一個動作,就會又把那層痂給擰下來……每天都如此,而且是成百上千次。
迷茫
但是,其實這種皮肉之苦,我覺得都不算什麼。
做演員,做運動員都必須承受,哪怕腳斷了,我打上封閉(編注:封閉療法,用不同劑量不同濃度的局部麻醉藥物注射在局部組織內,以治療一些炎症疼痛),我都能衝上去。但是,最可怕的是迷茫困惑。
為什麼?
因為我們沒有方向。
沒有一個老師能告訴我,這樣做對或者是不對,我沒有動作要領,沒有技術要求,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才能夠克服這些問題。今天做好了不知道是怎麼做好的,明天做不好,也不知道原因在哪……
那個時候我們兩個人已經相愛了,但是每天在這種迷茫當中,我倆差點因為這個作品而分手。因為我們每天都在鬥爭,都在矛盾,都在爭吵,彼此埋怨。
這種埋怨,並不是對生活的不滿,而是我們都希望成功,但是我們找不到方向,完全不知道這個作品出來以後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因為在練的過程當中,所有人都在質疑:
你們準備顛覆芭蕾嗎?
你們準備踐踏芭蕾嗎?
那種感覺,真的是,我覺得是最恐怖的。
激動
值得慶幸的是,雖然我們中途也有想放棄的時候,也有暫停的時候,但是不管遇到了什麼困難,我們最終還是堅持下來了。
後面我們還練到了站在頭頂上。
去了很多國家演出。
我幻想過它會成功,但是我真的沒有想過,它會得到這麼大的一個認可和肯定。
舞蹈演員雖然不開口,但是我們在用身體表達。肢體語言的力量是很強大的,大到可以征服人心。
這是我們參加第26屆蒙特卡洛國際雜技比賽的時候,這應該是我們行業內最重要、規模最大的比賽,因為是皇室舉辦的,評委會主席是一位國王。
這就是我剛才説的摩擦的動作,雖然我們每天真的是成百上千次地練習,但是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我心裏真的還是非常緊張。當時觀眾的掌聲、口哨聲、叫喊聲已經掩蓋了所有的音樂,我真的是很激動。
這個就是國王(編注:已故摩納哥大公雷尼埃三世),那個時候眼淚已經模糊了我的眼睛,感覺到腳底下踩着軟軟綿綿的地毯,作為一箇中國演員,在那樣的一個環境當中能夠得到全世界的掌聲,我覺得很驕傲很自豪。
感慨
從1998年到2002年,我在廣州可以説一個朋友也沒有,我跟我愛人兩個人,從東北遼寧來到這裏,真的是每天十個小時都在排練場裏度過。
現在回憶起來,都覺得真的挺不容易的。但是我也很為自己驕傲,因為我堅持下來了。而且老天爺對我非常好。
不是所有努力付出的人,都能夠有所收穫,但是我卻得到了認可,而且我做了一件自己非常擅長的事,我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條件和優勢,也充分實現了我的價值,我很享受。
我現在已經快40歲了,但是我還在舞台上,雖然有的時候會覺得有點累,但是這種累,我覺得是痛並快樂着的那種享受,我享受工作帶給我的這種樂趣。
幸福
在上海大劇院連續演出30場的時候,每一場的觀眾都是起立鼓掌,在中國很少有劇目可以做到這一點。連續演幾十場真的很累,有時在演出開始前,我甚至希望今天能不能停電,舞台燈光出問題,或者是有什麼意外的事情,這一場就可以不用演了……會有這樣的幻想。
但是真的到了舞台上,開始表演的時候,依然是那麼投入,每當演完最後一個節目,1小時50分鐘結束的時候,我上場給觀眾鞠躬謝幕,觀眾起立為我鼓掌,那一瞬間我就覺得一切都值了。
我太享受那一刻了,前面的那種累和所有的東西,都煙消雲散。這就是作為一個演員,最幸福的瞬間。
這張照片是我們在日本演出的時候,日本觀眾的反應,他們對藝術的喜歡和熱愛已經到了一種境界,讓我深受感動。藝術真的沒有國界,不需要語言,所以到現在為止,我仍然迷戀舞台。
抑鬱
這種站在頂峯的感覺大概持續到2008年,直到我意外懷孕、生產,迅速從頂峯墜落。
本來生孩子應該是一件好事情,但當時的我正處在最巔峯的狀態,我並沒有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等我生完寶寶以後,我的身材變形了,我的武功全廢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站在舞台上。那個恢復過程的痛苦,對我來説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廣州37度的天,我穿着減肥衣,裏面還裹上一層保鮮膜,每天下午去跑一個小時的步;每天站在秤上,一邊盯着刻度的變化一邊吃東西;每一頓飯,無論桌上有多少個菜,我只吃五口,吃完我就走……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快速地把體重減下來。
為什麼要這麼急迫地恢復?
因為我發現我抑鬱了。
我發現自己20多年來只幹了一件事,就是在舞台上。
我發現我做其它事情都不行,我只有在舞台上,才能夠體現自己的價值,所以我非常希望能夠快點回到舞台上。那個時候,我對工作的熱愛已經到了一種痴迷的狀態。
恢復的過程中,我常常覺得自己要完蛋了,整個人的身體,我的腰,整個腰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麼柔軟。但神奇的是,離開舞台這麼長時間後我發現,人生有的時候,未必是一直在舞台上你就會越來越好。
昇華
停下來的那一年,我有了新的收穫,我的人生不同了,我的感受不同了,在用肢體表達的時候,我覺得我在情感上、在思想上,能給觀眾傳遞更豐富的信息,我的舞台感不同了。所有的人都説:“正丹,你又昇華了,你又進步了。”
我發現,原來一個人在不同的年齡階段,感受和收穫真的是不同的。有很多不練自漲的功力,真的要到了一定年齡以後,才能感受到。
所以我一直跟我們的學生説,你要用心用腦,不是光動你的肢體,如果你不用心不用腦子的話,那種提升是不一樣的。
重新回到舞台後,我在俄羅斯拿了烏蘭諾娃獎。
這個獎項對於所有的芭蕾舞演員來説都是一項難能可貴的榮譽,我作為一個雜技演員,一個跨界的舞蹈演員,能夠得到這個殊榮,更加驕傲和珍惜。
現在我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演員,我更多的是一個傳承者、傳燈者,因為我的責任和義務就是要將肩上芭蕾——中國人創造的技藝,這樣的一個奇蹟,傳承下去,發展下去。
我培養了很多小朋友,我希望自己能夠幫助這些孩子們實現他們的夢想。
學舞蹈的孩子,他們一定是最堅強,最能夠吃苦,我也相信,他們將來做任何事情都一定會成功。應該這樣説吧——永遠無法達到極致的完美,但始終不懈地追求完美的每一刻,就是芭蕾的魔力。
每當站在舞台上,站在我老公的肩膀上,我都覺得那一刻我天下無敵。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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