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大報界巨擘的生死之誼:邵飄萍被殺,張季鸞找他夫人借錢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8-11-10 18:53
(張季鸞與夫人陳孝俠)
1
中國自古代以來,受儒墨俠文化影響,一代一代,有風骨的文人真正不少,再加上佛道文化,這就又有了許多別具一格的風骨。
後者是風骨見於隱逸、超脱,又可説是於隱逸、超脱中顯風骨。
而在民國,邵飄萍和張季鸞可説是這兩種類型的代表。
先説張季鸞。
張季鸞比邵飄萍雖然小二歲,但進入報界卻比邵飄萍早,而且辛亥革命後,他還曾做過孫中山的秘書,顯然資格很老。
但是年輕激進,傾向革命的張季鸞,後來卻有了“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四不主義”。
張季鸞與吳鼎昌、胡政之合夥,接手《大公報》,任總編輯、副總經理、主筆的時間,是在邵飄萍被殺當年,1926年,這個“四不主義”,正是他所倡導的辦報宗旨。
張是非之公於天下,張季鸞的新聞主張,顯然跟邵飄萍一致。他之前的邵飄萍之所以要獨立辦報,恰也因為在京二年,見報紙都為各集團所控制,無獨立,無自由,無真實,無正義,要“事實不欺”,做“布衣之宰相,無冕之王”、“社會之公人”。
邵飄萍正是因此名噪大江南北,《大公報》正是因此享有世界性之讚譽,但是細究起來,這二人卻又頗有不同。
邵飄萍到了終因輿論致禍,而張季鸞卻見容於各黨各派。他的《大公報》,在延安的毛澤東要經常讀,在南京、在重慶的蔣介石則乾脆要辦公桌、起居室、衞生間,各放一份。
吳佩孚、蔣介石、汪精衞,張季鸞都曾罵過,但卻都沒有招致危險。蔣介石、宋美齡結婚之際,張季鸞曾直揭其短,直指其非,蔣介石圍剿紅軍之際,國民黨宣傳部曾要求一概稱“匪”,張季鸞根本不理,但是他最終,卻能讓蔣介石佩服、欣賞不已,與他半生為友。
他去世之後,卻是國共兩黨,都讚不絕口的。
同樣是文筆了得、匡扶正義、披露事實的“社會之公人”,二人的區別何以會如此之大?
無他,就因為邵飄萍嫉惡如仇,張季鸞秉性厚道,邵飄萍是“鐵肩辣手”,張季鸞則從不偏激偏狹、任性使氣。他厚道卻不逢迎,誠懇而不偏不倚,他是“以鋒利之筆,寫忠厚之文;以鈍拙之筆,寫鋭利之文。”
人在亂世,生存不易,當時辦報,獨立尤難,張季鸞在如此情境之下,偏能不失身心,不背原則,卓然而又超然,這真正體現出的,其實正是他夾縫中求生存,求人格的能力。
這怎一個為人厚道,言論至公可以得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大海是汪洋無邊的,我們所見不過皮毛而已,就更別説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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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再説邵飄萍。
號稱“鐵肩辣手”的邵飄萍的確是個牛人。
13中秀才,16轉新學,20入浙大,23任三校教員,26為《漢民日報》主編,他自搖身一變為專職新聞人,就“鐵肩擔道義”,筆走龍蛇,辣手摧羣醜,名震天下。
他更兼風流倜儻,揮金如土,慷慨四海,交遊廣闊,腦筋活絡,言談便捷,上至總統大員,下至販夫走卒,都能遊走從容;目光如炬,見識深遠,膽大包天,靈魂自由,就更有驚鬼蜮,振民氣之能。
別人見不到的,他能,別人談不來的,他能,別人套不出的,他能。他能讓人不得不見,不得不談,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臟腑掏出,使其無所遁形。
你若知他生平,再去讀一下他的新聞著作,就當知此人是新聞界的悟空。雖勇悍,卻機智,雖機變,卻不偽,雖不羈,卻原則,雖雄辣,卻有趣。四十而去,可惜了。
他傾囊結交,無非為新聞二字,為鞭撻醜惡,伸張正義。他出入煙花柳巷,觥籌交錯,那門外竟也時常停放着自行車,一得消息,就轉身遞出,飛速傳達。他這份專注、傾意、淋漓的敬業精神,只怕也難有匹敵。
袁世凱在萬人稱頌之際,他就早已識破,時時點醒。宋教仁剛一被殺,他就奮筆疾呼:“有行兇者,有主使者,更有主使者中之主使者。”內務部為特務頭子趙秉鈞把持,一般無人敢碰,而他卻“嗚呼!內務部。嗚呼!內腐部。”……
他總是當頭炮,卻也是過河卒,所以他就曾説:“報館可封,記者之筆不可封。主筆可殺,輿論之力不可蘄。”這真有張翼德當橋一喝的雄風。
這話,邵飄萍是實踐了的,他因為反袁,“擾亂治安”,曾“忽忽三載……被捕三次,入獄九月”,最終不得不流亡日本。但是他在日本,卻依舊辦報,依舊反袁,筆不可封,喉舌不可封。
日本人的“二十一條”,依舊是邵飄萍第一個從國外發回來的,一石激起千層浪,席捲全國的憤怒聲討就因此而起。
那一年年底,袁世凱稱帝,二次革命大起,邵飄萍才得以在上海新聞界的邀請下回國,他因黃元庸之死,一度曾用名“阿平”,這就是問世間不平的意思。公道、公平、公正,邵飄萍一生所求,所以他就再次陷入了歷史漩渦,一再陷入歷史漩渦。
(邵飄萍與夫人湯修慧)
3
1916年袁世凱死後,邵飄萍首先被史量才聘請,以上海第一大報《申報》駐京特派員身份,冒險奔走在第一線,為《申報》、《時事新報》、《時報》三家供稿。
因為文筆雄辣獨到,能見人所未見,發人所未發,每每搶先一步,入木三分,聲名更是一時無兩。
“鐵肩辣手”四個大字,正是他後來親筆書寫,掛到由他獨立創辦的《京報》編輯部牆上去的,他絕對一以貫之。
然而,他也正因此犯了軍閥們的大忌,一代報界驕子,正當盛年,而死於倡言。
段祺瑞政府不法,他揭露,曹汝霖等賣國,他揭露,五四運動中他躍馬揚鞭,衝鋒在前,結果就連遭查封,連被通緝,不得不再次出國。
邵飄萍在日本又是兩年,但《京報》復刊之後一如既往,大軍閥、賣國賊、各種醜行無不在他筆下現形。
揭露之下,張作霖先以30萬大洋收買,但邵飄萍不受,他説:“這種錢我不要,槍斃也不要。”於是張作霖咬牙切齒,必以捕殺而後快。
邵飄萍多年來一直處在危險之中,身後偵探如影隨形,這弄得他不得不經常化裝出行。他當年遭受追捕之際,在上海,曾困窘無比,但是任何人,任何價錢卻依舊無法收買,他只肯向朋友求援。
那一次他對著名小説家包笑天説道:“這些軍閥,鬼鬼祟祟,搗亂世界,設計害民,我偏要撕破他們的畫皮。”他竟是到了這種地步,也志不稍屈,腿不稍彎。
邵飄萍一生有許多肝膽相照的摯友,蔡元培、魯迅、孫伏園、黎錦熙、張季鸞、焦菊隱,甚至陳布雷,等等都是,但他也有損友,他最終正是死於損友之手。
邵飄萍在張作霖、吳佩孚、張宗昌的通緝、追捕之下,本來是非常警惕的,他最後那段時間裏,曾一直住在東交民巷六國飯店,只偶爾於深夜裏回家小住。
卻不料他的朋友,《大陸報》報社社長張翰舉,為一造幣廠廠長和二萬大洋之故,竟在東交民巷“偶遇”時,給他傳遞了一個假消息:風聲早過,外面早就沒事了,你何必這麼多顧慮,自討苦吃。
於是信以為真,放心回家會友的邵飄萍,很快就被荷槍實彈的軍警抓走、槍斃。
無數人曾為他奔走,但都無濟於事,張學良曾經承認,那時候,張作霖、吳佩孚、張宗昌是鐵了心的。據説,邵飄萍臨走之際,依然大笑,還對行刑者拱手説了句:“諸位免送!”
邵飄萍還曾有一個筆名“青萍”,那是因為號“白水”的新聞人林萬里被殺而起。白水青萍,同道相求之意,這二人,皆不畏死。
(邵飄萍夫人祝文秀)
4
一生嫉惡如仇的邵飄萍就這樣走了,留下了兩位夫人。
邵飄萍的原配沈小仍23年就已去世,二夫人湯修慧是一位才女,文筆也非常了得,她曾在多家報刊投稿,很得包笑天賞識。邵飄萍與包笑天的結識,正是湯修慧牽線。
湯修慧也是一位新女性,那時候很多女性投稿,都用筆名,甚至男名,只有她,落落大方,都以本名面世。
她更是一位堅強有處變能力的新女性,當初《京報》被封,邵飄萍逃走,編輯主任潘公弼被抓,正是她四處活動、呼籲,把人保出來的。邵飄萍死後,她一度還曾恢復《京報》,刊印邵飄萍的著作,以此繼承,以此紀念。
可以説邵飄萍在《京報》之後的成就,與她也密不可分。
而邵飄萍的另一位夫人祝文秀,原是一位京劇演員,因在家排行老七,向被邵飄萍稱呼為“七妹”。這弄得外界都以為她是邵飄萍的第七個夫人。
祝文秀本來是不想嫁給報人邵飄萍的,但是邵飄萍卻打通了她母親的關節。這位母親愛好國畫,自己也能畫幾筆,邵飄萍自有條件投其所好。
邵飄萍死後,祝文秀失去經濟來源,生活很苦,那期間,幸虧有邵飄萍的摯友,同樣名震四海的報界巨擘張季鸞援手。
邵飄萍、張季鸞的交際,應當是始於邵飄萍擔任《申報》駐京特派員的時候,當時張季鸞曾先後任上海《新聞報》駐京記者、北京上海兩地報紙《中華新報》的總編輯。
只不過邵飄萍那時候就已名噪天下,而張季鸞只是圈子裏的名人,所以有媒體在提到邵飄萍《京報》時的朋友圈時,就曾很想當然地,把只比邵飄萍小二歲的張季鸞,稱為還沒名氣的青年人。
文如其人,這一點用在張季鸞身上絕對不會錯,他恰恰是文章厚道有原則,做人也厚道有原則的,因此他身上表現出的俠氣,也不同於人。
張季鸞作為邵飄萍摯友,對他那位祝夫人的情況自然瞭解,邵飄萍死後,他主動承擔了照顧朋友遺孀的責任,月月送生活費過來。
但是誠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邵飄萍看好的人,自然不同凡俗。
那祝文秀雖然是當時目為“下九流”的藝人,卻不但能陪同邵飄萍四處奔波,流亡日本,照顧起居,打探消息,在邵飄萍死後,説一聲“再也沒有邵飄萍這樣的人了”,從此不嫁,在建國後,當女兒建議她寫信給邵飄萍的學生,對邵飄萍一直評價很高的毛澤東寫信求助時,説一句不能依仗先人,求這求那,她在這時,也自尊自愛,卓然秀出。
她雖然生活困窘,非常感激,卻堅決不肯接受。到最後不得已收下,也依舊不用,一律存了起來。時間一長,竟攢了一個不少的數目。
世道澆漓,人情不薄,人已走,茶不涼,這就已非常不易,偏偏張季鸞用心之誠、之細,也無與倫比,所以他有一天就上門來了,竟是找祝文秀借錢。
他對祝文秀説,我最近遇到一個生意,缺錢,手頭尚缺不少,你能否借給我一些,等生意做完,再還給你?
祝文秀本來就不願接受饋贈,那些錢存下來或許就為日後奉還,她一聽這話,當然沒有不允,立刻就把錢拿出來了。
於是一段時間之後,張季鸞就帶着更多的錢來了,他説,我生意做成了,掙了不少,如果不是得你相助,也無法做成,所以這個利潤是必須分你一半的。這是你份內的,你收好,可以用來貼補家用。
結果,細心的祝文秀後面專門去調查了一下,張季鸞根本就沒做過什麼生意,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讓她心安而已。
李叔同當年借錢給朋友濟困,曾設定條件,一再要求不可歸還,不可告訴別人,甚至父母妻兒。張季鸞救助朋友遺孀,則處處為人着想,生怕傷了別人自尊,力求不留痕跡。
他們都是待人至誠、恆久,不市恩,不求名,不求回報,最重生死之誼的人。
三國曹魏名臣胡質,當年因嚇得江東小兒不敢夜哭的張遼交友態度不當,曾教訓道,古人之交,取多知其不貪,逃跑知其不怯,聽到流言而不信,故可始終。張季鸞、邵飄萍之交,大有古風,正在同道、相知的基礎之上,但論其長久、誠摯、用心,卻似乎還更深了些。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非邵飄萍,難有如此良友,非張季鸞,難有如此始終,邵飄萍但有友如此,就足可耀眼,足可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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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九鴉
圖片: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