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歷史解釋了,為什麼我們的內心感到空虛_風聞
一颗土逗-tootopia.me2018-11-11 19:49

摘要:“我不想謀生,我想生活。”——王爾德
什麼是幸福?
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問題。儘管相關的理論很多,也沒人真的知道答案。
亞里士多德是最早提出所謂的幸福哲學的人之一。對他來説,幸福就是做一個好人,過品德高尚的生活,不要做自己最底下的衝動的奴隸。幸福是一個目標,是人持續為自己設定,但從未真正企及的目標。亞里士多德之後的另一個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則相信,幸福就在於追求單純的快感。
在西方,基督教的興起顛覆了希臘的幸福觀。享樂主義和基於美德的道德,變得不受歡迎了。突然之間,美好的生活就是犧牲和延遲滿足。真正的幸福不在此世,而是要到來世去找了。
啓蒙運動和市場資本主義的興起,又一次改變了西方的文化。個人主義變成了主流的風氣,自我實現和個人的真實變成了最高的商品。幸福變成了一項基本的權利,某種我們身為人就有資格享受的東西。

圖片來源:wardahbooks.com
斯德哥爾摩大學商學院教授卡爾·塞德斯特羅姆(Carl Cederström)的新書《幸福幻想》(The Happiness Fantasy),把當前的幸福概念的根源,追溯到了現代精神病學和所謂的五六十年代的“垮掉的那一代”(Beat Generation)人那裏去。他認為,反文化運動的價值觀——解放,自由,真實——被企業和廣告商拉攏了。它們用這些價值觀來延續一種消費和生產的文化。而那種高度個人主義的文化,實際上使本可以更加幸福的我們,更難獲得幸福了。
我和塞德斯特羅姆談了談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在採訪中,他也談到了為什麼他認為應該把幸福看作一個集體的項目,其目的在於促使我們更加深入地介入我們周圍的世界。
以下是我們談話的文字稿,文字略有編輯。
**肖恩·伊林:**今天流行的幸福概念,類似於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其根源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人類潛能運動”(human potential movement)。它就是在説,如果我們充分實現我們作為人的潛能,並真實地生活的話,那麼,我們就是幸福的了。
你把這種想法稱作我們的“幸福幻想”。為什麼?
**卡爾·塞德斯特羅姆:**我認為所有時代都有幸福幻想。但我的觀點是,我們實際上不可能知道什麼是幸福。但你可以看到,幸福反映了在特定時代下人們所接受的價值觀,而那些價值觀是會隨時間的演變的。所以,流行的道德觀和我們對幸福的看法之間,永遠存在一種強關聯。
我感興趣的是,實際上,直到啓蒙運動的時代,我們才有了這樣的幸福理想:認為幸福是我們人類可以在自己的生活中完全實現的東西。而且,直到二十世紀中期,這種幸福觀才變成西方社會中的主流文化規範。
**肖恩·伊林:**那是怎樣發生的呢?什麼樣的文化力量共同促成了促成了這種幸福觀?
**卡爾·塞德斯特羅姆:**就像研究所有歷史一樣,你可以選擇回溯多遠。我選擇把它追溯到二十世紀初的,早期的精神分析運動。儘管弗洛伊德不認為人是天生以幸福為目標的,但那場運動中出現的其他人物——像澳大利亞精神分析學家威廉·賴希(William Reich)——卻推廣了這樣的觀念。他認為幸福是關於自由的愛和性。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美國的最早的那些波西米亞人拾起了這些想法,後來,又有了六七十年代的反文化運動。
幸福變得越來越關乎個人的解放和追求真實的生活。於是,幸福也被視為一種獨特的、個人主義的追求——它關乎內心的自由和內在的發展。這種觀念依然是如今我們的文化理解幸福的方式的基礎。
**肖恩·伊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場建立在個人解放和性自由觀念上的反公司運動,又是如何被它所排斥的那個東西——即消費文化——所拉攏的呢?
**卡爾·塞德斯特羅姆:**我的書説的實際就是這個。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的時候,人們有這樣一種感覺,那就是社會不允許人真實了,公司和企業是敵人。人們渴望團結,他們認為公司的生活是沒有生命力的,是二維的。這是一股強大的顛覆社會的力量。
但到七八十年代的時候,政治境況開始轉變了,公司開始對所有這些憂慮做出回應。實際上,你可以在《哈佛商業評論》等一些地方看到關於如何吸引“革命精神”並把青年帶回企業界的文章。
顯然,關於這個變化是如何發生的,有很多話可以説。簡短的版本是,美國的公司和廣告業改變了他們的策略和詞彙,並有效地拉攏了這些反文化的潮流。同時,像里根和撒切爾那樣的領導人,也在推動一種非常個人主義的幸福觀和消費主義觀,所有這些合到一起,對我們的文化和政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里根與撒切爾夫人
圖片來源:新浪新聞
**肖恩·伊林:**你説到了一個我覺得需要展開的東西。卡爾·馬克思正確的地方之一,即他認為文化價值反映了流行的經濟秩序,而不是相反。正如你在書中指出的那樣,我們的幸福觀已經發生了變化,而這樣的變化,是為了讓我們成為更好的消費者和生產者。而一切並不是意外。
那麼,我們有沒有辦法在不改變基本的經濟結構的情況下,來真正改變我們關於幸福的集體構想呢?
**卡爾·塞德斯特羅姆:**哇,這真是一個好問題。我想,誠實的回答很可能是否定的,但這個問題很複雜。如果我們沒有我們現有的這種經濟秩序的話,那麼,我們現有的幸福觀,也就不可能發生了——這也是我在這本書中想説的東西。
這本書中的主要觀點是,我們現有的幸福觀,即,那種認為幸福就是追求真實、和個人的自由的看法,可能曾經也真是一個崇高的目標,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些價值被籠絡、改造了,並被用來規範和常態化一種極為不公平、極不可欲的情景。
實際上,你也沒法比較今天的幸福和五十或一百年前的幸福。但眼下這種對個體滿足的狂熱,和這種購買和收集更多的東西就能使我們幸福的想法,已經造就了一個不平等(這個不平等是景觀性的)的世界。並且,在我看來,它還讓人感覺更不滿足,內心更空虛了。
**肖恩·伊林:**你是否認為,高度個人主義的文化,使我們註定要走向失望?換言之,如果我們的首要目標是自我的滿足的話,那麼,我們能不能真的獲得幸福呢?
**卡爾·塞德斯特羅姆:**我不那麼認為。我認為,我們所處的境況就是終點,一種極端個人主義、極端競爭、和極端孤立的文化。
我認為我們的確最終會陷於這樣一種境地:人們感到持續的焦慮、異化,人與人之間的紐帶被打破,一切團結感也都被粉碎。
我認為**一種有意義的幸福感,將必然是一種集體的幸福感。**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都一直認為,關於集體的幸福的想法是醜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或極權主義的,但它們不必然如此。我相信,我們迫切地需要重新想象,在2018年,集體的幸福可能是什麼樣子的。
**肖恩·伊林:**資本主義是建立在這樣一套關於人性的假設之上的:我們是自利的,執迷於地位和聲望,並且天生就是競爭的。如果所有這些假設都是錯誤的話,那麼,資本主義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有效了。
這一切對你來説,意味着什麼呢?
**卡爾·塞德斯特羅姆:**我認為,人類有一種基本的慾望,那就是想要自己和他人相聯繫。我認為,資本主義很成功地把人的生活呈現為個體的追求,但這是一個謊言。人的生活遠比那要複雜,我們都以各種方式依賴着他人,但我們卻很少能意識到這個事實。
不過,你説得對。和一切政治或經濟的意識形態一樣,資本主義也訴諸某種關於人性的,真實的東西。被用來為資本主義正名的東西,永遠是享受和滿足——這也是一個強有力的信息。人類並不一定要自戀,也不必超級有競爭性,但我們被拋進了一個激勵這些東西的系統,顯然,在這個系統中,我們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肖恩·伊林:**你的書主要關注的是西方世界,而普遍而言,東方的宗教和文化傳統與西方大不相同,所以你是否認為東方有一種比西方世界更好的幸福觀?

拜神時焚燒的香
圖片來源:新浪
**卡爾·塞德斯特羅姆:**這是毫無疑問的,但老實説,我對那些傳統的瞭解還不夠,所以不能對它們進行任何詳細的討論。不過我要説的是,我認為西方文化已經採納了一些東方的傳統和實踐(比如冥想),以便更好地應對我們的處境。但也許,我們正在錯過另外的更加重要的部分,那就是,放棄自我。
**肖恩·伊林:**這很有趣,在我看來,説的也很對。我發現,許多人借用了像冥想或瑜伽那樣的實踐,然後又把它們從它們原來的文化或精神根源中切割開,如此,這些實踐就只是又一種自我滿足的工具了。
**卡爾·塞德斯特羅姆:**我認為這是絕對正確的。
**肖恩·伊林:**你之前説,我們需要重新想象一種新的幸福幻想,一種不那麼關涉自我,而是更多地植根於我們周圍的世界的幸福幻想。這種對幸福的構想是什麼樣子的,我們該如何建立它呢?
**卡爾·塞德斯特羅姆:**在追溯幸福幻想隨時間而發生的變化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情,即我幾乎只聽得到男性的聲音。表達幸福觀的總是男人,他們一直在強化對他們來説重要的價值觀,強化自我滿足與快感。我認為這點是值得指出的。
至於你的問題,我想,一種新的幸福幻想,首先得去承認,上述這些價值觀一直被用來剝削工作者,並一直被用來正常化、規範化朝不保夕和緊縮的情景。為想象一種新的幸福幻想,我們需要一套完全不同的價值觀。我認為,其起點是一種更加集體的意識。
**與執着於自我實現的完美的個人相反,也許,我們應該更關心平等、共同體、脆弱性、和同情心。**也許,我們應該走出自己的腦袋,讓自己更多地置身於我們周圍的世界。我想,這就是我們建設一個更好的世界的方式。
譯自Sean Illing, “A history of happiness explains why capitalism make us feel empty inside”
原文鏈接:
https://www.vox.com/science-and-health/2018/9/4/17759590/happiness-fantasy-capitalism-culture-carl-cederstr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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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arl Cederström
訪談:Sean Illing
編輯:Targaryen
翻譯:王立秋
校對: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