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微信好友頭像終將黯淡,只是你未必看得到終局_風聞
蛋总toshi-我觉得OK2018-11-12 17:45
本文轉自公眾號:大家(ID:ipress)
我曾有過一個自以為前程遠大的idea。那是在四五年前,互聯網創業衝動叢生蜂起。簡單説,我想建設一個線上靈堂。人們在這裏祭奠親人,或其他逝者。依照不同密級,瞻仰那些已經物理消失的人電子化的遺存,從照片到音頻視頻,家庭意義上的官方傳記,諸如此類。當然,社交功能必須有。
人終有一死。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在往互聯網上搬。邏輯多麼清晰。
一
這一idea更早的起源,在十年前。當時我在上海一個週報,負責內容包括一個“逝者”版。每版大概要有六到七個人物,通常是在過去一週離世的名人。其中兩到三位是“主角”,其餘擠在邊欄。
值得上版的逝者有時會過多,這好處理。更常見的是人數不足,有時不得不到國外網站去扒莫名的逝者充數。
在剛剛過去的十多天裏,我看到朋友圈裏這句話被一次又一次重複:“怎麼一下子走了怎麼多人”。我忽然想起了那時“逝者不夠多”的窘境。
我用十年前大致相同的選擇標準,仍然以一週為單位,簡單評估了過去一年間逝者的數量。結論看起來明顯地傾向於:要做那樣一個逝者版面更容易了。
不是一個足夠嚴謹的研究結論。但既然它與那麼多人的觀感取得了共鳴,不妨把它當做一個大體為真的命題。
十年來,或者二十年來,有更多人去世嗎?恐怕不是。
有更多名人去世嗎?
我們今天可以搜索到更多名氣不那麼大的名人去世的消息。互聯網顯而易見的功績。今天人們可以監測到更多的地震,但地震並不一定多了。
換一種表述,可能更接近於真相:現在去世的人中,被我們當做名人的多了。
聽起來有些費解,但這是一個當下中國才有的景觀。不妨用物理學的“人擇理論”解釋:我們看見,因為我們恰好在一個具備條件的區間。
以金庸老爺子為例吧。他的大部分作品在1970年代之前就完成了,但在大陸流行卻直到1980年代中期才開始。無他,只是因為改革開放。很短時間裏,金庸作品以新鮮的面目,最整體全面的內容,近乎一次性呈現在大陸受眾面前。呈現方式立體到1960年代的金庸不可能想象,從原著書籍,到電影、電視,流行歌曲,突然在大陸市場走紅的明星,其中包括金庸先生自己。
如果沒有出版相對放開,沒有電視包括黑白電視和彩電在大陸迅速普及迭代,沒有馬雲等互聯網企業家“西湖論劍”推波助瀾,沒有央視和各地衞視市場化,一浪接一浪地翻拍播放武俠電視劇,金庸和他的作品可能在大陸會紅一陣子,大概率不會出現“有井水處即有讀者”的盛景,他去世時作為一位暢銷書作家造成的影響,會不會還有這麼大,也很難説了。
以張紀中為代表的大陸電視劇導演讓金庸作品在21世紀後仍保持了熱度。
李詠的情況與之相近。他聲名鵲起,大體與中國1990年代大眾文化消費產品的井噴時期同步。
李詠等明星主持人的走紅恰逢1990年代中國電視節目市場化的潮湧。
人總傾向認為自己習以為常的事物一直存在。一代偶像之前當然有更早一代偶像,在一批明星大腕之前當然有更早一批。
這是錯覺。
1980年代初的中國才有春晚,更早的時間沒有春晚,也就沒有春晚造就的演藝明星;1980年代中期之前,電視在中國家庭的擁有率很低,1990年代之前,市場化的都市類報紙、衞星電視頻道都不存在,自然也沒有那些因之成名的主持人和專欄作家。2000年之前,互聯網還是個新鮮物事,那麼靠社交媒體大紅大紫的大V們,還蟄伏在“BigBang”之前,就他們的新身份而言,時間根本沒有開始。
很多人都會忘記這個國家曾以怎樣的加速度連續衝破一道道時代邊界,由此造成了罕見的人生擠壓和摺疊。1990年代初,我進入大學的時候,還在使用糧票,現在看來那幾乎是一種前現代社會的標記。幾年之後離開大學時,已經開始接觸互聯網。而我們的父輩,他們的記憶中,上一位逝者讓他們集體悲傷、不知所措,已很久遠。
這種摺疊,使大部分從“50後”到“80後”的普通民眾都接受了時代快進的洗禮——新時代絕不僅僅專供某一代人,至多是不同年齡段的人反應有異。對他們來説,通過大眾傳媒所“認識”的名人數量,一定是突然增加,而且越來越多的。而對“00”後,曲線則要平滑得多。
反過來,那些享受了“時間開始”紅利的大眾偶像,比如金庸、劉曉慶、李詠、崔健,無論是娛樂還是文化領域,乃至商業明星,則能同時收割幾代人的注意力。他們的粉絲基數,比本來可以獲得的更大。
接下來就容易理解了。如果演藝、文化乃至更大範圍的“明星”廣泛出現是以1980年代中期為起點,那麼,這些當初三十上下的各路明星,如今將大面積進入六十歲以上。我們看到的我們所認識的名人密集凋零不可避免,就像無法閃躲的流星雨,而且,序幕才剛剛拉開。
二
電影《尋夢環遊記》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命題:逝者只有在沒有任何生者紀念的時候才真正死去。
但反過來,逝者對生者又意味着什麼呢?
《尋夢環遊記》中,生者與逝者的世界通過記憶連結。
**他們定義你的底色,衡量你的寬度,你生命中有一部分就是逝者們刻寫的。隨着年歲增長,比重還會越來越大。遺忘意味着真實的損壞。**至少對那些不甘於或不敢於把“未來”當作生命全部的人,事情就是如此。
對逝者的關注已經成剛性商業需求。早在多年前,不少媒體已習慣於為一些年事已高的名人預先寫好悼念文章,放在抽屜裏等待。我的朋友專欄作家葉克飛,因為擅長悼念文字,得了“文藝入殮師”的名號,到了一有文化界名人辭世就有人主動提醒他的程度。
靠強力塑造和維持權威偶像的時代似乎已經遠去,但與此同時,那些與你的生活沒有直接關係,某種程度上近於虛擬的人,他們離世的消息,能夠讓你感到震驚、失落及至真正的悲傷。它的影響力並不僅是對你曾經的歷史進行確認,而是帶到了眼前的現實中。甚至可以認為,這足以重塑一個人的記憶。金庸或者李詠對你重要,不僅是他曾經怎樣影響你的過去,也基於你曾經與足夠多的人——包括朋友圈裏的“微信好友”共同紀念他這個現實。
另一方面,朋友圈通常比我們想象的更封閉。在一次次的拉黑、屏蔽、分組後,就算是最寬容的使用者,看到最多的,也還是他想看到的內容。
金庸去世的時候,一位“90後”女孩子漫不經心地對我説,李詠去世對她的衝擊要比金庸大得多。在微信上,一個人必定與他同年齡段的人產生最多的聯繫。當某幾個年代曾經的共同偶像離世造成朋友圈一片哀鳴時,另外一個年齡段,不曾共同經歷“時間開始”的人羣,完全可能根本不動聲色,比如“95後”之於金庸。
圈層的割裂會放大刷屏暗示。一個人看到自己的朋友圈為某個逝者刷屏的時候,會感到某種焦慮的暗示甚至裹挾嗎?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類似體驗,但我有過。
從微博到微信朋友圈,私域與公共空間的邊界更加模糊了。從楊絳去世,到後面的霍金、金庸……評價的撕裂無處不在。有人形容那些太不客氣的評價是“在別人的靈堂裏鬧革命”。從情感上,這麼説並沒有錯,問題是,朋友圈在目前的狀態下,能完全看作“私人領地”嗎?
**社交媒體上對逝者的集體紀念,也被稱為“雲哭喪”。這個命名的刻薄令人不快。**但從另一面來説,它距離事實似乎也並沒有那麼遙遠。
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去世,網友集體悼念,有人諷之為“雲哭喪”。
三
2018年度克拉克想象力服務社會獎頒獎典禮,劉慈欣在演講説:在IT所營造的越來越舒適的安樂窩中,人們對太空漸漸失去了興趣……這像有一句話説的:“説好的星辰大海,你卻只給了我Facebook。”
科幻作家的敏感點大概都有些特別。連續兩次獲“雨果獎”和“星雲獎”的科幻作家奧森·斯科特·卡德,在他最早期作品《沃辛傳奇》中,講了一個關於逝者與記憶的悲傷故事。在可以用“森卡”技術休眠的世界,一位年輕人的真愛,生活在破敗和強控制慾的家庭,而這位女子出於偏執的責任感,不敢擺脱家庭的依賴。年輕人一直等到女孩父母都去世,女孩也被苦難磨礪得面目全非,才説服女孩用“森卡”技術,抹掉記憶,導入她年輕時的記憶。由他來告知她,她的責任已經完成,親人已經去世,可以開始新生活了。然而缺少真實的痛苦記憶,讓未竟的責任感無休止折磨着她,她最終選擇了重新導入那些被抹掉的記憶,放棄愛與幸福。失落愛情的年輕人從此專注於將毀滅完美世界作為畢生使命——而且成功了。
《沃辛傳奇》最早寫作於1970年代。有些追問不一定要等待現實技術提供支點才可以展開。
《記憶大師》劇照,“可上傳的記憶”一直是科幻電影不衰的主題。
今天,互聯網全面地改變了人類的生活狀態。所謂“雲哭喪”,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1990年代,我手寫的通訊錄上大約只有幾十人。現在呢?你的微信好友有多少?上限可是5000人。
你擁有了移動社交工具,認識了更多的人,甚至有了更多出軌機會。可是它讓你有了更多的朋友,有了更真摯的愛情嗎?
你拍攝了無數照片,放在雲端,但大部分照片即便是你自己,會翻出來看第二遍嗎?
對於消除偏見、誤解,對於科學普及,朋友圈能起到的作用相當有限。人們用這個“現代工具”完成他們本來就想做的事,從節假日互道平安、為國或為人祝壽,到所謂“雲哭喪”。後者的特別之處只是在於,悲傷與哀悼的情緒比起其他情感更具私密性。
當然,我從不認為回到“田園牧歌”是一種好選擇,也一直堅信互聯網是偉大的技術。但是,電視報紙的出現同樣偉大,同樣給人類帶來了進步和福祉,而它們也和鋼鐵槍炮一道,幫助製造了史無前例的、對人類肉體和靈魂同樣殘酷的超大枷鎖。
所幸,就本文所關注的,還達不到這樣嚴重的指控。只是消解和平庸。眾聲嘈雜的分貝毫無疑問更為高亢,但辨認出一首旋律清楚歌曲的可能性在變小,就像金庸先生離世後短短的一天中,很難在追逐流量的海量悼文中找到兩篇走心之作。
劉慈欣的抱怨或許求全責備了,有Facebook已經很好。樂觀的人會説:“人們最後總會想出辦法的”。不過,在新的問題和新的辦法出來之前,多保留一點點懷疑,總沒什麼壞處。
最近兩年,我的微信好友中,已經有數位離世。有時不免想到,假如微信這個產品足夠長壽,終有一天,我朋友圈裏所有好友的頭像都將熄滅——只是我本人未必看到罷了。這個本來顯而易見的前景卻突然讓人一陣感傷。手機通訊錄多了幾個空號是一回事,朋友圈的感覺,似乎不那麼一樣。
一位槓精朋友卻笑嘻嘻地説:你這麼愛吐槽,説不定在還活蹦亂跳的時候,就把微信號和朋友圈搞丟了。
堅硬的、涼涼的及時提醒,如同Neo聽見“歡迎來到真實世界”。
Facebook可能轉眼消失,星辰和大海,才會一直在那裏。我的idea,也許算不上是前程遠大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