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講《春江花月夜》_風聞
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特聘教授2018-11-12 08:25
一般説來,選注古典詩歌,不外乎是選詩、寫傳和註釋這三件事情。選詩是一個“再經典化”的過程,選什麼不選什麼,不僅體現選者的眼光,也塑造讀者的趣味;小傳不止是介紹作者,實際上還給讀者提供歷史背景和詩史脈絡,讓讀者儘可能回到那個時代體會古典;註釋則在疏通文意和解釋典故之外,也在暗示或引導讀者的聯想和感受。這部《唐詩選注》之所以還算受歡迎,也許就是因為對唐詩的篩選、給詩人作的小傳,和對詩歌作的註釋,大概還過得去。但歸根結底,我心裏明白,更主要還是沾了唐詩的光,畢竟無論什麼時代,人們都願讀唐詩。
張若虛(生卒年不詳),揚州(今江蘇揚州)人,當過兗州兵曹。唐玄宗開元初年與賀知章、包融、張旭合稱“吳中四士”,現存詩雖然只有兩首,但下面這首《春江花月夜》卻以搖曳生姿的章法和悲而不傷的情調使他躋身於一流詩人中並使他的姓名出現在幾乎所有的唐詩選本里。
春江花月夜[1]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2],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3]。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4]。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5]。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照離人妝鏡台[6]。
玉户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7]。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8]。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9]。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10]。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11]。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12]。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13]。
[1]“春江花月夜”,是樂府歌曲名,屬於“清商曲•吳聲歌”。《舊唐書•音樂志》説創始於陳後主,可能是陳後主採用吳地流傳的民歌樂曲改編而成的。張若虛是吳人,也許很熟悉它的體制,便用它來寫詩,不過,也可能在張若虛的時代“春江花月夜”的樂曲與歌辭已經完全不相干了,張若虛只是借“春江花月夜”五字的意境來寫自己的人生感慨。這首詩以“江”、“花”、“月”為詠歎對象寫詩人春夜中對宇宙與人生的傷感之情,在後世極為流傳。
清人毛先舒《詩辯坻》卷三説它“不事粉澤,自有腴姿,而纏綿醖藉,一意縈紆,調法出沒,令人不測”,看出了它在結構章法和意境情感兩方面的高超,但沒有説到它所藴含的人生傷感與哲理正是初、盛唐之間詩歌的一大主題,另一個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裏從“風度格調”中看出它與劉希夷《搗衣》相近,並指出它是“盛唐中之初唐”,但他也沒有説出它為什麼有“初唐”韻味,其實一方面它的歌行體制如轉韻、鋪陳及節奏與初唐七言歌行相似,另一方面它帶有女性意味的對青春韶華、美景良辰的慨嘆與傷感,和劉希夷《搗衣》、《代悲白頭翁》相近,多少有些初唐文人的敏感、纖弱而不大有盛唐意味的開朗、曠放,所以讓人感到它“盛唐中之初唐”的韻味。
不過,比起劉希夷等人來,闊大的時空視界使它的悲涼意味少些,境界闊朗些,色彩也明亮些,所以明人胡應麟認為它“流暢婉轉出劉希夷《白頭翁》上”(《詩藪》內編卷三),而今人聞一多則把它和盧照鄰、駱賓王、劉希夷的歌行體詩一併列入齊梁以來的舊調宮體,説它的寧靜爽朗中有強烈的宇宙意識,是“詩中的詩,頂峯上的頂峯,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説盧照鄰和他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聞一多全集》三《宮體詩的自贖》)。
[2]灩灩是波光粼粼的樣子。
[3]芳甸指鮮花盛開的平野。霰是雪珠。後一句用蕭繹《春別應令》“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的意思。以上幾句寫“春江花月夜”,類似的景觀在隋煬帝《春江花月夜》裏也有過:“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帶月去,潮水帶星來”,但遠不如這幾句的闊大,也沒有這幾句的動感,更沒有這幾句寓意深沉,至於梁元帝《望江中月影》就更只是單純寫景了。
[4]月光像空中飛霜一樣流動,灑在汀洲白沙上看也看不見。
[5]以上六句先以發問的方式尋問江上什麼人最先看見月亮,江上月亮最早在什麼時候照到人身上,然後感嘆月亮永恆閃耀而人生卻短暫即逝,並以長江流水暗示無窮無盡地逝去的時間,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個意思,和劉希夷另一首《謁漢世祖廟》“空餘今夜月,長似舊時懸”更相彷彿。
這一主題在過去的詩裏也曾有過,如曹植《送應氏》“天地無終極,人命如朝霜”,阮籍《詠懷》“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但都不如這幾句那麼出色,有一種明媚的青春意識與淡淡的傷感情懷。後來在詩文中也經常出現,像李白《把酒問月》:“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最有名的當然是蘇軾在《前赤壁賦》裏寫的那段話:“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邀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當然蘇軾的態度更曠達一些,而這幾句則更傷感一些。
[6]裴回即徘徊。曹植《七哀詩》“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7]離愁像月光一樣在門簾上隔不斷也捲不起,在搗衣砧上拂也拂不去,就彷彿李煜《清平樂》“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秦觀《八六子》“恨如芳草,悽悽劃盡還生”一樣,寫愁緒纏人,無法排遣。
[8]以上八句轉而用女性口吻寫纏綿愁思,這是齊梁以來樂府詩的一貫手法。
[9]鴻雁飛得再遠依然是這一片月光,魚龍潛得再深月光依然照着它划動的水紋。
[10]昨夜夢見花落江潭,傷心春天又將過去。
[11]又以水流春去的“動”與映潭斜月的“不動”感嘆時光流逝。
[12]碣石:山名,在河北;瀟湘:水名,在湖南;這裏用碣石、瀟湘相距萬里再一次傷感人相去之遠。
[13]西落的明月把一片傷感惆悵灑遍江樹;末兩句照應開頭,以月起興,以月結束,歸於一片靜謐。
(本文節選自《唐詩選注》,葛兆光著,中華書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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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選注》
作者:葛兆光 著
版式:簡體橫排
裝幀:32開 平裝
書號:9787101132939
定價:39.00元
內容簡介
《唐詩選注》共收唐詩二百八十首,凡七十八家。按照詩史的軌跡與詩人的特色挑選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進行註釋和鑑賞。此書是將批評鑑賞、疏通字句意義、補充文化常識、梳理文學史發展、展示詩歌繼承借鑑關係等融為一體,熔為一爐,內容異常豐富,是一種新的閲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