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只有“動手派”和“袖手派”——我編學術叢書的一點體會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18-11-12 07:15
劉東 | 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副院長、教授
本文系《探索與爭鳴》公眾號“一個人的40年”專欄專稿
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公眾號立場
文中圖片由作者提供
【編者按】時值改革開放四十週年,《探索與爭鳴》微信公眾號於2018年初,開闢“一個人的40年”專欄,揭示改革開放40年來一代學人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的心路歷程,描繪氣象萬千的當代中國,對過去中國以總結、對當下中國以啓示、對未來中國以期冀。專欄推出以來取得良好反響,不少學界人士應徵投稿,本專欄將陸續推出以饗讀者。本期推出的是劉東教授回憶八十年代各類叢書編輯“編委會文化”的文章。
八十年代的“學術熱”與叢書編委會
劉東教授在清華國學院
八十年代中國知識團體的雛形,主要以叢書編委會的形式出現。這首先是因為,在改革開放剛剛起步的時候,讀書人乃至老百姓對於書籍的渴望,是現在的我們所不能想象的。尤其是,“走向未來”叢書的銷量,簡直跟文革時代賣新版《毛選》似的,讀者從半夜就開始排隊,等到新華書店早上一開門,玻璃櫃台馬上就被擠爛了,很多書幾乎當場就決定再版,而我自己翻譯的《馬克斯·韋伯》,第一版的印數就過了10萬冊。
在這種民間熱情的推動下,就逐漸形成了一種“編委會文化”,一時間各種編委會滿天飛,這顯然是在特殊體制的夾縫中,適逢其時地產生出來的。如果不是橫遭外力的阻斷,這一初具雛形的制度也許可以順勢在民間逐漸成長起來。算起來,在林林種種的編委會中間,最有力量也最成氣候的,還要數最早的“走向未來”叢書編委會,和後起的“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我碰巧同時參與了這兩者,所以,從那時起就不得不兩相比較,因為雖説兩邊都屬於讀書人,但文化氛圍、操作模式和價值認同卻大為不同。
後起的“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是由一批公認的“後起之秀”組成的,所以書卷氣相對要更濃一些,也更跟我本人的追求更投合一些。從這個意義上講,現在所看到的學界的一時之選,有很多是在當時就已經被“選”出來的,並從此就在學界活躍了幾十年。甘陽不知從哪裏聽來的,説外邊還把我們當年的這批人,戲稱為所謂“學界的太子黨”,因為這些人都屬於老先生的嫡傳,比如甘陽是張世英的弟子,陳嘉映、王煒是熊偉的弟子,陳來是張岱年的弟子,陳平原、錢理羣是王瑤的弟子,而我則是李澤厚的弟子,等等。
當然説到根子上,這種叢書編委會的制度文化,還要溯源於“走向未來”叢書的創辦。這是一種很有創意的制度變通,也相當貼合於當時的扭曲國情,所以一經發明就被廣泛地效仿開來。我也從這個編委會里,學到了進行出版操作的能力,直接影響了我後來選擇長期介入出版的事業。在當時,出版社具有微妙的兩面性:一方面它是事業單位,要執行上峯發下的紅頭文件,不能偏離官方的明文規定;另一方面,它又要把眼睛盯緊圖書市場,以迎合廣大讀者的消費需求。正是這後一個方面,導致它必然急切地要尋找好書。由此一拍即合的是,這幫剛開始有點想法的學子,要麼具有強烈的文化追求,要麼具有強烈的用世之志,就正好結成一個鬆散的團體,來彌補自己有限的名氣和影響力,加強自己跟出版社的談判地位。正因為這樣,編委會也就成了集結新興知識人的一種靈活方式。
在沒有這種叢書編委會之前,我們如果想要發表點什麼,都是盲人瞎馬地向外郵寄,出版部門如果不願採用,就會給寄回來。那時候總的情況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八十年代的年輕人,既然是應當時的機運而生,那麼處在思想解放的大環境下,相形之下就更難於安分,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如果自己能結成一個團隊,依靠這個團隊的疊加優勢,也就有了跟出版社談判的籌碼。而最終達成的談判結果則是,先由編委會負責選題與組稿,再由出版社負責終審和印行。由於這種足以造成“雙贏”的形式,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都很好,所以在四川人民出版社之後,幾乎所有的出版社也都“何樂而不為”,很快共同造成了圖書市場的繁榮。
到《西方的醜學》被編委會接受時,剛好趕上“走向未來”叢書的第三批,儘管那個版本現在已經很難找到了,但當時第一版印數卻是4萬冊,第二版的印數加到了9萬冊。不過,儘管現在説起來都難以置信,可是在第一版印刷的時候,我只收到了兩千多塊錢的稿費,而第二版的大規模加印,也只額外再付給我八十多塊錢。那時候出版社的付酬標準,是基本稿酬加上印數稿酬,而後者幾乎就等於零。最少的時候,我甚至拿到過五毛多錢的印數稿酬。
現在想想,會覺得歷史給我們開了玩笑——這輩子就當了一回“暢銷書作家”,還沒有拿到暢銷書的稿酬!試想那時候的圖書,選題的視野多麼狹窄,翻譯得多麼急就,製作得多麼粗糙,而結果卻賣掉了這麼多。可我現在主編的各種叢書,不要説選題和翻譯都精心多了,還都花了很多心思來做設計,書裏書外的紙張也好多了,卻往往只有幾千冊的銷量。反正不管是在哪種情況下,我們得到的物質性報酬總是很少,好像冥冥中只能忍受“命窮”。
中國只有“動手派”和“袖手派”
劉東教授在愛丁堡
在八十年代,北京知識界有三個主要的山頭:“走向未來”叢書編委會、“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編委會和“中國文化書院”,這中間的最後一個,我是到了九十年代,才在名義上加入了的。1985年,“走向未來”叢書接受了我的《西方的醜學》,劉青峯又給我看了金觀濤所寫的一段話,大意是必須把我納入編委會。可我當時的情況還比較特殊,仍然在外地教書,而編委會的其他成員都在北京,但我已為叢書做出了很多貢獻。不過,我很快也就負笈京城了,而且憑着山東人的爽快熱情,承擔了很多後期的工作,因為那時“走向未來”編委會中的很多人,都開始進入機要部門工作了。
幾乎就在同時,我又參加了“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它的主要成員是甘陽、劉小楓、蘇國勳、陳嘉映等人。我們最早是想把它交給工人出版社出版,而且已經在那邊推出了一本《愛的藝術》。後來,正趕上有位沈昌文,從人民出版社領出來一個“三聯書店”的副牌子,其實什麼資產都還沒有,好像還分得了幾十萬的負資產(債務),他就把這套書的出版計劃給拿走了。而正是這套書,以及我們這批人的加入,奠定了三聯書店後來在中國學術界的地位。
至於“海外中國研究”叢書的動議,構思於我在社科院讀博士期間。當時南京大學跟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率先合作,辦了一箇中美文化研究中心,這在全國範圍內都算是領先的,而南大正好又是我的母校,所以我自然就會在那邊,接觸到了很多中國研究的著作。那時候的中國真是相當閉塞,很多人都根本不知道,海外竟然有那麼多漢學家,其研究水準竟然又那麼高,所以第一次向出版社介紹時,有人的反映竟是“外國人哪能懂得中國?”除了坐落在南京的中美文化研究中心,還有坐落在北京的國家圖書館,當時它還叫北京圖書館,裏面有個西文新書陳列室,那裏也有不少最新的漢學著作。正是這些著作逐漸説服了我,讓我想到應當把它們介紹給國人,於是就試着做起這套譯叢。
當時,無論在甘陽的還是在我的口頭上,都把“文化:中國與世界”稱為“大叢書”,而“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則是“小叢書”,是我本人的小小的“自留地”。當時還根本不能想象,在突然遭到天翻地覆之後,這套漢學叢書反而熬成了“大叢書”,甚至是國內規模最大的學術叢書。在熬到這一步的過程中,江蘇人民出版社大概換了五、六任老總,而按照一般的常規,新的老總在走馬上任之後,總會傾向於地把舊的項目關掉。可無論如何,我自己總算還有足夠的耐力,把這個叢書給硬挺下來了。當然,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憂慮了,就像一滴墨水滴到吸水紙上,它逐漸地往外擴散浸染,已經由點到面地擴及整個紙面,使得整個出版社都成了我的好友。
“海外中國研究叢書”現在已變成了國內最大的叢書,它的規模到底多大呢?如果沒有同樣由我主編的“人文與社會譯叢”,即使把這套漢學叢書的總數除以2,它大概也還是國內規模最大的學術叢書。它現在已有170種左右,而後續籌劃出版的書目,早已經超過200種,並且每年都會有一批書面世。
正因為這樣,它也幫助改變了叢書的概念。過去人們所理解的叢書,往往是有一批既定的書,想到要把它們打包推出。比如商務印書館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它積攢了多少代知識分子的成果啊!或者像鍾叔河的“走向世界”叢書,他發現了一批方向相似的好書,便將它們集結起來出版。正因為這樣,以往省裏負責出版的領導,見到江蘇人民出版社的負責人,便説“那套‘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出得差不多了吧?”但到了去年,江蘇人民社成立60週年,在紀念會上大家轉而認識到,“‘海外中國研究叢書’不停地出版,這讓我們改變了叢書的觀念。”而我對此的回答就更加乾脆:“為什麼要中止這樣的叢書呢?它已經是展示國際漢學成果的主要窗口了。要知道,全世界五分之四的漢學家,其實都集中在一個國家,那就是美利堅合眾國,而他們總在不停地發表研究成果,所以如果讓我每年只挑幾本,那麼永遠也不會做完這項工作。”
時間來到1990年之後,我還僥倖留下的一張合同,讓我還能沿着八十年代的餘脈,編出了“海外中國研究叢書”,總算還在艱難地延續着前邊的故事。
劉蘇里看出過這一點,他發現1990年以後編書編得好的,都是八十年代“文化熱”的宿將,用他的話來講就是“南北二劉”,因為當時劉小楓在中山大學,而我在北京。無論有多少差異,至少在繼續編輯叢書的做法上,他和我都是繼承了八十年代的傳統。而後來的年輕學者,恐怕就不太懂相應的技術細節了,比如怎麼去説服一家出版社,怎麼跟它去起草和商定合同。而每逢跟出版社商量什麼,我卻總能讓它的老總髮生興趣,因為他們會發現我是真懂出版。
八十年代的年輕學者,當然享有過很多的好處,不過也有個很大的侷限,就是往往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突然間什麼都懂了。可是,面臨八十年代的社會運動,我們卻突然痛苦地發現,自己所學的東西還遠遠不夠,我們的知識結構很有缺陷,而這又跟1949年以後的知識分子改造運動有關。
現代的文科,並不僅僅指涉文、史、哲,不然就會像缺了一條腿。可後來的殘缺情況是,我在本科進入的是南京大學政治系,所學的卻是哲學專業。這是因為,這裏的“政治”並不是政治學,而是官方所説的政治課,所以裏邊才能有哲學專業,後來甚至又分出一個經濟專業。當年的院系調整和關停並轉,導致了一個簡單化的結果:政治學系、法學系、社會學系、人類學系等,都被看成是階級鬥爭的工具。而由此就相應地導致了,即使我們在思想解放的浪潮中,想要從其中掙脱出來,都沒有一個工具性的抓手,沒有相應的思想裝備。比如説,當我們思考各類社會運動時,當然需要具有這樣的背景:對於查爾斯·蒂利的社會運動理論,或者查爾斯·泰勒的社會想象理論等,全都在學理上有所瞭解,否則就很難避免盲人瞎馬。
而恰逢這個時候,當時的學術個體户鄧正來,創辦了一個《中國社會科學季刊(香港)》,它名義上是香港版,但實際上卻是在大陸編的,而我、陳來、林毅夫、梁治平、樊綱、黃平等人,都受邀成為了編委會的成員。當然,這裏所用的“社會科學”概念,還是在沿着官方的正統定義,因為按照辯證唯物主義的理論,人類知識分為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兩種。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社會科學”一語在中國,被看作了全部文科的代名詞,然而它又僅僅包括文、史、哲,因為當時根本就沒有社會學、人類學,而政治學和法學,也基本是服務於官方政策的。即使我們當初恢復了對於西學的編譯,也基本上只是譯介了從老先生那裏接過的文史哲,而對更廣義的文科少有涉獵。
有了上邊的這些心結,鄧正來有天到我這裏喝酒,大家都喝到了興頭上,也頓足捶胸地説到了這種遺憾,我就對他説:“沿着這個《中國社會科學季刊》,咱們再編個‘中國社會科學文庫’吧,把另一半視野恢復起來。”他像考試似的問我:“那你先開個書單?”而我也藉着酒興答道:“開就開!”但是照我們在飯桌上的約定,這個書單是應當由我來開,由他來落實。
我當時已經揹着“海外漢學研究叢書”的包袱了,不再想增加自己的負擔,總不能在背上了迻譯海外的“中學”以後,又背上迻譯海外的“西學”吧?可惜,在此後的幾年裏,不管是鄧正來還是別人,都沒有把這個事推動起來,所以我最後還是看不下去,咬咬牙還是這攤事接了過來。正因為諸如此類的事情,後來我才感慨地説,別看表面上分為這派、那派,可實際上,中國只有“動手派”和“袖手派”。
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其間有一個顯著的差別。在八十年代,知識分子普遍對理論有一種渴望,而到了九十年代,則對理論顯示出一種眩暈。這是因為,在1990年以前,中國知識分子的知識結構較為一致。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出了國,而等到他們紛紛回來以後,就分別推銷自己學到的理論,可一旦每一個回國的人,幾乎都帶着一個新的理論,就會讓人目不暇接了,所以難免產生一種眩暈的感覺。
對於由此而產生的理論眩暈,我不贊成完全沿着西方的意識形態走,那只是對於歐洲歷史經驗的理論總結,但我也不贊成完全排斥西方的理論,因為這隻會讓我們的頭腦更加簡陋。最拒斥理論思維的人,往往就會被最差的理論所俘獲,而他還對此懵然不知。比如,現在很多做史學研究的人,都是被從日本傳來的實證史學所俘獲,卻不知那也只是西方理論的一種。因此,唯一合理的解決方案,就是在加強對話的基礎上,既不迷信理論,也不害怕理論,而要在駕馭理論的基礎上,爭取迎頭趕上。
“時間久了,老實人是不吃虧的”
劉東教授在三味書屋講演
在八十年代,中國出版界還不必考慮翻譯版權,很多譯著在翻譯完了以後,直接就送去出版了,很少有人會想到要購買版權。到了1992年,中國加入了《世界版權公約》,情況就突然發生了變化,要譯書就要先購買版權,這讓我們這批八十年代的叢書編委們,有些猝不及防。本來,我們跟一些出版社已經商量好了,準備合作出版一批譯著,這時候卻突然發現,版權的問題還都無法解決。而當時的情況是,出版社尚未普遍養成購買版權的習慣,所以在這種環境下,任何一家出版社率先去購買,都意味着它要付出額外的成本。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儘管也許並非出自其本意,但美國政府為保護知識產權所施加的壓力,其實比中國政府的審查制度本身,更直接有效地幫助促成了西學圖書市場的萎縮。80年代的“學術出版熱”,曾得益於一個很有利的“後發性優勢”,即中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當時尚未加入《國際版權公約》,在譯介西學時不必向原出版社聯繫購買翻譯版權。
但90年代以來,恰恰是那個被大陸政府批判為從事“文化滲透”的西方,由於不瞭解中國的國情,為了經濟上的蠅頭小利,反而主動出手幫助抑制了大陸民間的翻譯工程。中國的西學研究,即使在“南巡”後的普遍復甦氣氛中,也未能遏止下滑的勢頭,很大的原因要歸咎於此。就目前圖書市場發育和聯繫購買版權的情況而言,最讓人頭痛之處,還不在於增加了那一丁點兒出版成本,而在於西方的版權持有者們,也許還嫌政府替它們爭得的收益太小,乾脆就懶得回信洽談這筆生意,遂使許多好不容易説服出版社接受下來的選題,終於只能胎死腹中。在當今的中國大陸,好多西學原著都是“千呼萬喚不出來”,只能靠二手引述來略知大概。
而及早地重視這方面的問題,給我帶來了很大的主動性。那些跟我合作得比較久的出版社,也正是那些最早重視版權問題的出版社。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它們的版權科就是為我們建的。一般的流程是,選題和書目先由我們決定,再由版權科負責聯繫版權,而一旦成功再共同物色譯者,最後再由責編去進行編輯,可以説是形成了良好的分工。如果我現在看上了一本外文書,準備把它列入“人文與社會譯叢”的計劃裏,就只需要用手機拍個封面,把它傳給出版社的相關編輯,這個雪球就會自動滾下去了。
在選書的時候,我自己當然也會看走眼,不過絕對不會故意選錯書,只不過有的時候,用原版讀來覺得很深奧,譯成中文後又有點後悔,覺得它也不過如此。曾經有位朋友翻譯了一本漢學著作,想把它掛在“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名下,還允諾説等書出版了,對方可以請我到德國訪問半年。我還是要依例先看書再説,還提醒他不要把兩件事弄混了,干擾了我的客觀閲讀心態。審讀完稿件以後,我提了一大堆修改意見,大意是書的選題不錯,但仍然有很多問題,需要仔細地修訂加工。結果,那位漢學家雖然同意我的看法,卻一個字也不想改,轉頭就把書交給別家出版社了。後來自然也就聽説,那本書的責任編輯,因為“學術水平如何高”,而被德國人請去訪問了。這對出版社本身當然只有壞處,所以算是“窮廟富方丈”。
其實只要時間拖得足夠長,老實人就終究是不吃虧的。一些明顯投機的同輩人,雖然在“死了都值”的心態下,也曾經矇混到一些浮名,可眼下的的市面卻越來越小,甚至上網一搜竟全是罵名。而出版社跟我的關係,卻是越來越如魚得水,一直都願意接受我選擇的書,這就是因為幾十年來的實踐,讓他們感到放心。
剛剛從芝加哥大學回來,那裏有一家全美最好的書店,而在訪問芝大的這一個月裏,我至少去了那家書店十次,幾乎整天坐在那兒看書,可到最後也只選中一本書,準備把它引介到國內。這才是我的工作常態,由此才保證了叢書的水準。當然話也説回來,這樣做的一個始料未及的結果,卻又導致了美國的漢學研究,在中國獲得了很大的聲譽,年輕學子們大概以為,美國的漢學研究全是高水平的,而實際上,在“不出版,就滅亡”的壓力下,那邊的垃圾書也很多,只不過未入我的法眼罷了。
“中國需要一場大規模的閲讀運動”
劉東教授在家裏樓上書房
如果説在九十年代,中國思想界曾經出現過一種理論的眩暈,那麼到了眼下的階段,則是普遍表現出了理論的疲憊乃至厭惡。
在八十年代,西學譯著的銷量經常能有數萬冊,而到了現在,則一般只有幾千冊,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出了西方理論在中國學界的“去魅”。對此,我還有一個切身體會,在“東方學”的著作被引入中國之前,有人開口閉口總在援引薩義德的理論,而形成了鮮明反差的是,等到這本書的漢譯本真的出版以後,以前那些大肆宣揚“東方學”的人,反而緘口不談了。究其原因,大概這些人根本沒讀過薩義德的任何書,充其量也只是看了幾篇書評,甚至只是道聽途説了薩義德的觀點,然後,他們就把它變成幾條幹巴巴的條文,拿來到處生搬硬套。而等“真經”被翻譯出版以後,再胡亂搬弄它就要露怯了,而又沒有定力去真正研讀它,所以乾脆就掉頭不顧了。
在當下的國際學術界,新的理論總是層出不窮,這也導致了人們望洋興嘆,乾脆懶得再去追蹤閲讀。比如,“人文與社會譯叢”把埃裏克·沃格林的《歷史與秩序》的前三卷都給翻譯出來了,這無疑是一項艱鉅浩大的工程。如果這擱在八十年代初,大家得為之瘋傳多久啊!可現在,人們對於這樣的大部頭,而且還是研究古典西方的,卻明顯顯得有點疲憊了。
在這種情況下,就更要大聲疾呼地提出,中國需要一個全民重新閲讀的過程。比如以賽亞·伯林無疑受到了堪稱例外的追捧,然而他畢竟是個承前啓後的人,也是個思想漩渦中的人,那麼,他的思想先驅到底有哪些,他的學術後勁又究竟有哪些,他的思想對手又到底分幾支?這都是需要進一步深究的問題,而只有順藤摸瓜去研讀下去,西學的內在脈絡才會慢慢向我們展現。
在西方,不同的理論之間存在相互的辯論和制衡,而在中國,則基本上沒有這樣的解毒劑,所以才導致某些理論的一枝獨秀,這樣一來,它的某種傾向也就被過分誇大了。比如,為什麼伯林的消極自由觀念到了中國,反而更明顯地暴露出其弱點呢?當然也是由於這樣的原因。大家都想龜縮到狹小的天地,用這種“免於……”的自由來保護自己。然而,個人的基本自由若想不被傷害,那是有其前提的,它需要一個良好的社會規則,和廣闊的社會空間。相反,要是大家都不參與到公共事務中,不去磨合出這樣的規則,社會空間就反而會塌縮下來,導致每個個人的自由都難以保障。
此外,光把西學的著作讀完還嫌不夠,還需要讓西方的理論體系與中國的價值觀念進行對話,這樣才能尋找到一條屬於中國的路。有些人天性就不會讀書,所以一旦他好不容易摸着了一本,自以為讀出了一點味道,那麼就乾脆決定,自己此生只相信這一本了。這是把讀書能夠獲得的自由,由於自家的偷懶和無知,反而糟蹋成了必然,把讀書能夠獲得的上進,也乾脆糟蹋成了下墜。這種人的心智,往往還不如干脆不讀書的人,因為他被一個偏頗的理論給永遠地捆住了。
所以無論如何,中國急需一個大規模的閲讀運動。閲讀的範圍一定要儘可能廣泛,而不能當領導的喜歡哪本書,大家才去搶着讀哪一本。實際上,每個人的閲讀都有其獨特性,而這樣的獨特經歷,也正是每個心智的獨特軌跡,絕不能由任何別人來取代。同時我們也要牢牢地銘記住,在這樣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在這樣一個盛行後殖民反思的時代,真理並不會只在哪個文明自身的文本中,而應當產生於各個文化的互動中,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會相信,西方思想家絕不會掌握了人類的全部真理。説到底,還得靠我們去開拓自己的頭腦,從而在同其它文明的不斷對話中,讓它想出新的人生解決方案來。
警惕人為的“洋涇浜學風”
劉東教授在清華園講演
從民國時期開始,雖然北大跟清華都有自己的國學研究機構,可二者的學術風格卻截然不同。具體來講,儘管兩邊都是屬於學貫中西的,但清華國學院卻更偏於內部取向,而北大國學所則更偏於外部取向,而後來渡海過去的台灣“中研院”,則主要是繼承了後者的治學風格。由此,這種西式風格的國學研究,就帶來一個根子上的問題,它根據現代西方的學科劃分,把中國傳統的“四部”學問,強行劃歸到“七科”的類別裏。這樣一來,中國固有的學術脈絡就被打散了,很難再照原樣傳承下去。
在當今西方的強勢話語規則下,我們在與西方進行學術交流時,往往會被追問這樣一類尷尬問題:你們中國有哲學嗎,或者你們中國有文學嗎?如果照直了回答“沒有”,那就會顯得太過簡陋,好像你的文明根本就沒開化。但如果硬着頭皮説“有”,拿出來的東西又肯定削足適履,是把中國的思想(或藝文)先強行掰開,再硬性塞入西學的分類科目中,其表現肯定還是不如西方自身,因為我們的先輩,原本就沒沿着所謂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倫理學、美學的套路去展開運思和論説;反過來説,西方人又正好藉着我們由此表現的遜色,找到了暗中支持其歐洲中心論的理由。
所以,我們就首先需要明確,對中國的研究可以分為inside和outside兩支。而對中國這樣一個具有悠久傳統的偉大文明而言,它可不是太平洋上的哪個小島,那上邊不具備本土的學者,而只有等到外來者闖入之後,才能展開對於當地文化的研究,從而,對它的研究就都屬於outside的視角。中國則完全不同,它無論從時間和空間而言,其規模的量級都要大得多,也同樣具有自己的知識界,由此,也就和研究中國的外部視角,天然地構成了二水分流。
問題卻在於,西方對近代中國的壓強實在太大了,所以導致在科舉被廢除之後,只有留洋的讀書人才最吃香,而外部的視角也在這樣的壓力下,被強行塞進了設在內部的機構中。這當然並不是説,外部的研究視角就一定不好,否則的話,我也不會花這麼多年時間,去專心地引介西方的學術成果,然而,我決不贊成中國學者也仿效外部視角,否則説起話來就難免要拿腔拿調。所以,較為理想的狀態應當是,中國學者有自己獨特的視角,西方學者有自己獨特的視角,而更全面的觀察和更深刻的學理,則要在兩者的對話與共識中產生,由此才能構成更上一層的“中國學”。
中國學者對於母文化的研究,本應更具有天然的優勢與創意,由此才會真正受到外部的看重。然而很可惜,現實的狀況卻剛好相反,很多學者只被西方流行的學術潮流牽着走,這當然會影響中國學界自身的成就。我有篇文章叫《警惕人為的“洋涇浜學風”》,就是在率先挑明這方面的問題:本來該由具有現實經歷的中國學生,來坦率誠實地告訴他的美國老師,他們在哪些問題上完全是想當然的,根本不符合中國人的鮮活生存經驗;可現實的情況卻是,人們為了產生出獲取高分的論文,就強行把中國經驗塞進了西方公式,由此他們在迎合了其西方導師的同時,也是恣意地強暴了其同胞的感受。
“空前的‘危’和‘機’是並存的”
劉東教授與弟子們
我這個人,對於自己的進退比較遲鈍,所以在評職稱、申請基金的問題上,反應都比較糊塗。在社科院的時候,我一直都是副研究員,一做就做了整整十年,儘管我本人也是挺努力的。直到調離之後,我才弄明白規則,原來在提升為研究員之前,先要毛遂自薦地寫封申請信,把自己正式地推銷出去。而我既然不懂這個,正好高級職稱的名額有限,所裏也決不會提醒我,樂得把我算作自動棄權。弄到後來,所裏甚至院裏的上上下下都在議論説:“劉東怎麼還是副研究員啊?”我聽了也沒往心裏去,既然大家都覺得這不公平,就説明這不是我的錯誤,而是所裏的領導太過外行,而且,我的努力總還受到了公認,所以也就隨他去吧。
這種木訥,當然算我一個個人的短處。不過話又説回來,如果想要擺脱外在的桎梏,要避開外部權力的瞎指揮,那麼在職稱、基金、雜誌等級這類問題上,也許就需要木訥遲鈍一些,我這可以算是“難得糊塗”吧?打個也許不太恰當的比方,當權者的那些瞎指揮,既突如其來又無事生非,可以比作不大不小的地震,而在這種不大不小的地震中,致死致殘的卻都是機靈鬼,本來搖晃幾下就過去了,可他們卻直接選擇跳樓,反而送掉了自己的性命。而我呢,反正也不怎麼聽會,發下什麼表格也順手一扔,所以,即使主編的叢書不算成果,我也糊里糊塗地就挺過來了,只要內心認準了它們重要,就決不會輕易放棄。
所以,如果認定了什麼不好,那麼我也會跟從自己的感覺,也馬上就會做出行動。比如,在“海外中國研究叢書”的引進過程中,我自己判定好壞的標準,也發生過很多次變化。一開始,是以為西方人幫我們澄清了很多難題,可後來卻發現,那些漢學家的理論框架也很蕪雜,可以同時把中國説成長的、短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需要補的和需要瀉的,需要保守療法的和需要馬上開刀的,而最後才搞明白,西方的漢學家都各執一套自選的理論,所以我們必須首先弄懂這些理論,然後才能弄懂他們所要解讀的中國。由此,在我自己的內心中間,那套“人文與社會譯叢”,也就必然要呼之欲出了!
在做這些事的過程中,如果説有什麼是讓人欣慰的,那就是當專注於做某件事時,人生會無意間顯得略長一些。從最早的“走向未來”叢書以及《東方雜誌》,到現存的“海外中國研究叢書”、“人文與社會譯叢”、《中國學術》雜誌、清華國學院,還有我晚近創辦的“西方日本研究叢書”、“大學之憂叢書”和“藝術社會學譯叢”,當自己專注地做這些事時,會覺得事情根本做不完,於是,也就生出了不斷勞作下去的動力,沒有時間去傷春悲白髮。由此,自己出門去講演的時候,也就經常會鬧出一個笑話:初次見面的聽眾會對我説——“你怎麼還這樣年輕呀?原以為你早已是老人了呢,從小就是讀你的書長大的!”
人們尋常會覺得,做編輯就像竹筒倒豆子,倒完了腹中就空空如也,但我對此卻有相反的經驗,發現好的編輯到頭來並不吃虧。“海外中國研究叢書”的選題已有200多種了,而我本人作為主編,讀過的書則遠超過此數,而且讀得也要相對認真,這就給自己鋪墊了知識儲備。另外,在從事編輯的過程中,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有時候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特別是政治上的原因,某些章節並不適合翻譯,這就使編輯比一般讀者,瞭解到更多吃緊的細節。
再如,《中國學術》雜誌的難度很大,所以每逢召開編輯會議的時候,學術討論的氣氛都很緊張。既然我們要把它辦成國際級學刊,而且它也一直由哈佛燕京學社支持,這就促使我們對每篇稿件都嚴格要求,時刻保持一個嚴苛的創新標尺,儘量篩選出最優秀的學術文章。於是,如此之高的學術標準,自然也就會使得雜誌的編輯們,也自然養成了寫作的習慣,即從眼低手低、到眼高手低,終於成長為眼高手高。正因為這樣,我們《中國學術》編輯部,也是個最出優秀學者的地方,而它早期的許多年輕成員,也都順利成長為挑學界大梁的人。
主編叢書的工作,做到後來會越來越順手。我現在,簡直是有了自己的編輯車間,每年總要有二、三十本書的產出,差可算作一個業餘的出版家了。屈指算來,除了“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和“人文與社會譯叢”這兩套國內學界最大的叢書之外,我還在主持“西方日本研究叢書”和“藝術社會學譯叢”。此外,清華國學院裏還有三套叢書,即“清華國學叢書”、“清華國學書系”和“講學社叢書”,也是實際由我在主持。另外,在清華大學自己的出版社,我又專門為它設計了五套叢書,包括一套“中國藝術史譯叢”,一套談論生態史的“同一顆星球叢書”,一套研究高等教育“大學研究叢書”,一套光榮榜般的“清華文庫”,還有一套更具挑戰性的英文叢書,叫作Chinese Intellectual in Two Centuries。可惜這件事後來無疾而終,而前邊所講的那幾種設想,最終也都花落別家,交給了江蘇人民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等等。
進一步説,在編、讀、寫的過程中,也在挑戰自己心智的極限。我希望,至少我本人的研究和講學水平,能和祖國的國力增長同步起來。其實,如果能更加平心地觀察,那麼中國大陸有很多學術優勢,經常是被有意無意地忽視的。比如,可以拿大陸和台灣做個對比:在那邊,如果沒有“國科會”的批准,如今的台灣已很少有人翻譯,而“國科會”每年只批十來個翻譯計劃,還不如我以一己之力所引進的多,這當然是因為,我們相對於台灣學者,享有由一個巨大的漢語共同體所帶來的優勢。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優勢,即使遭遇過最困難的時期,我們這批學人才終究熬了過來。“中研院”的王汎森曾經問我:“《中國學術》每期大概印多少冊?”我説:“大概只能印個幾千冊,這種雜誌實在是太專業了。”沒想到,對我顯得太少的這幾千冊,對他來説卻是多得難以想象,因為台灣的專業刊物,往往也就印個一、兩百冊,這跟我們打印博士論文的數量,或者印製論文抽印本的數量,恐怕也沒有本質的差距了吧?
無論如何,我的這種信念並不是空穴來風。劍橋的阿蘭·麥克法蘭教授,剛給《中國學術》寫了篇《片段:時間觀念與我們生活的世界》,他在這篇文章中指出,當一種文明處於支配地位並進行擴張時,單線的進步論和目的論色彩的理論,也就會油然佔據主導地位;而當世界範圍內的政治對抗成為主題,並且西方與非西方力量處於相對平等狀態時,那樣的論調又會隨之式微。回想晚清、民國時期,西方文明正處於飛速擴張中,所以老先生很難不誤以為,所謂世界潮流無非就是西潮,而所謂的進步也只意味着跟上西方的發展,甚至就連在梁啓超、王國維在早年時,也都是在以西方為模板,千方百計地挑中國文化的毛病。而現在,西方文化如果不是處於衰落,至少也並非一枝獨秀了,所以整個世界也包括西方人自己,也都在懷疑西化是否真有普世價值。
就這一點而言,有幸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儘管還是有很多糟心問題,但相對而言還是幸福得多了。我想,自從遭遇西方文化的衝擊之後,從林則徐到恭親王,從曾國藩到李鴻章,從張之洞到康有為,再從梁啓超到陳寅恪,這幾代人到了辭世的時候,心情都必定是很壓抑的,而他們也只能在近乎絕望的心境中,離開這片尚未有起色的故國。而相形之下,情況到今天已經大大反轉了。事實上,從來沒有這樣一個國家,曾以如此之大的人口基數,和如此之大的國土面積,並以如此之快的發展速度,持續不斷地起飛了這麼多年,所以,這對整個世界歷史所產生的影響,我們眼下只怕還很難進行精確計算,要到很久以後的未來才能看清。即使縱觀整部世界史,大概也只有英倫的幾個小島,在早期工業革命的那個年代,曾有過如此爆發式的發展,而後來它就成為了日不落帝國,逼得全世界都講它的英語。
由此看來,儘管也絕對不可否認,我們要克服的問題還很多,有的甚至還是相當頑固和致命的,然而空前的“危”和“機”,畢竟是並存在一起的,如果對這一點視而不見,那麼不管是無意的還是成心的,總之是不全面和不公正的。
(此文曾以《繪製西方學術界的知識地圖》為題發表,重新修改之後,改題目為更合本意的《沿着八十年代的心力所向》,收入2014年11月出版的《近思與遠慮》一書。此次在我的《沿着八十年代的心力所向》和《中國學術出版的現狀》兩篇文章的基礎上整理、審訂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