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有人記得,今天是文夕大火80週年祭?_風聞
最爱历史-同名微信公号:最爱历史2018-11-13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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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初秋,時任長沙警備旅旅長的湖南邵陽人嶽岑,與黃埔軍校同期同學陳大慶久別重逢。
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同學聚會,氣氛格外熱烈。酒過三巡,陳大慶發現,自己所騎的伊犁大黑馬讓嶽岑心動不已,只見老同學一直拽着繮繩,愛不釋手。慷慨的陳大慶當即就把這匹寶馬贈給嶽岑。
▲嶽岑。
誰料這匹馬性情暴躁,不近生人。不久之後,嶽岑騎馬出行,這匹馬突然失去控制,嶽岑從馬上重重地摔下來,左腿骨折,不得已只能先回老家靜養。
與此同時,嶽岑的邵陽老鄉,長沙警備二團團長徐昆,暫時代理旅長。誰也想不到,一匹烈馬將成為兩個邵陽人命運的分水嶺。臨時頂班的徐昆肯定也想不到,長沙的一場世紀大火將會與自己息息相關。
這一年,11月13日凌晨,一場空前的大火,為長沙這座有着三千年歷史的文化名城帶來毀滅性打擊,3000多人葬身火海,30萬難民流離失所,城中八成建築毀於一旦,無數歷史古蹟化為灰燼。
因當時用特定的電報代碼來表示日期,12日這天的代碼為“文”,大火又發生在夜裏(即“夕”),史稱**“文夕大火”**。
▲1946年出版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畫史》所載的“長沙大火”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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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湖南是當時西南大後方的重要屏障。
而作為**“荊豫唇齒,黔粵咽喉”**的長沙,一時成為關鍵的物資流轉地,為抗日前線輸送資源,並作為沿海工業、學校內遷的中轉站,也是各地難民的臨時安置點。戰時的長沙,商業空前繁榮,還是全國重要的商業城市。
▲湖南人民積極捐獻抗日物資。
1938年10月25日,武漢淪陷,華中戰場形勢急轉直下。隨後,日寇劍鋒所指,便是湖南長沙。
一種消極的情緒在國民政府內部蔓延。當月,軍統局副局長戴笠曾電呈蔣介石,稱江西九江在淪陷前沒有實施焦土政策,導致大量物資被日軍繳獲,廣州、武漢相繼失陷,機場也為日軍所用。
而最早支持“焦土政策”的李宗仁,早在全面抗戰之初,就發表了《焦土抗戰論》等文章,號召:“舉國一致,痛下決心,不惜流盡最後一滴血,更不惜化全國為焦土,以與侵略者做一殊死之抗戰。”
前線失利的戰報接連傳來,蔣介石很惆悵,這些支持焦土政策的言論竟讓他頗為所動。
11月11日,又一噩耗傳來,這一天夜晚,日軍攻陷了湘北重鎮岳陽。
一佔領岳陽,日軍就對該城進行了喪心病狂的燒殺搶掠。在羅坳和葉家坳一帶,兇殘的日軍將抓獲的1800名村民,以十人為一組,用繩子捆綁在一起,接着用機槍掃射。
在煙家塘,日軍又將一百多名百姓綁在後坡的樹上,用刺刀將他們活活刺殺,使其慢慢死去,死狀極慘。
同時,日軍對岳陽居民進行洗劫,縱火焚燒民宅,岳陽縣城大半被毀,先鋒路、棚廠街、縣門口和西門正街等繁華地帶,僅餘瓦礫焦土。
▲日寇屠殺手無寸鐵的中國百姓。
距岳陽僅僅140多公里的長沙,此時陷入恐慌之中,城中百姓拖家帶口,四散逃命。自11月上旬以來,市民多向郊區或外地疏散,通往南方的水陸交通頓時堵塞。
輪船、火車都為政府所控制,危急關頭,富商大賈有錢能使鬼推磨。普通老百姓卻搶不到票,要是學高鐵佔座哥那樣死皮賴臉往車上擠,可免不了軍爺一頓打。
尋常人家只能推着板車、人力車,甚至肩挑背扛,奔走在逃難的路上。
明德中學的退休教師梁賜龍老人,當時還是一個15歲的少年,他回憶道:“文夕大火那年…長安城裏就陸續有人開始往鄉里跑了,是因為日本飛機的轟炸,所以就搞得人心惶惶的。”
長沙城周圍道路被人們擠得水泄不通,一片末世的景象。在過去的一年裏,來自全國各地的難民蜂擁而至,來此避難,而如今,城中人只想着爭先恐後逃離這座危城。
蔣介石聽聞這一消息,終於抑制不住內心的焦慮,為防止日軍侵奪資源,他做了一個極端的決定。11月12日上午,他密電湖南省政府主席張治中:“長沙如失陷,務將全城焚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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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2日,是孫中山的誕辰紀念日。一直到這天下午,長沙市長席楚霖還在做着紀念活動的準備工作。
可當活動按時舉行,卻不見原本決定出席的省主席張治中,到場來賓也遠沒到原定的人數。
▲時任湖南省政府主席張治中。
儘管場面一度十分尷尬,席楚霖還是故作鎮定,聲情並茂地進行了長篇講話,從他早年追隨孫中山,擔任侍從武官,講述到自己在民國建立後的種種經歷。
除了緬懷孫中山,席楚霖還對近日長沙出現的羣眾恐慌進行批判。他説,日本鬼子還在湘北,咱們長沙的老百姓就逃了,這將會嚴重影響前線士氣。就在兩天前,長沙市政府還曾貼出公告,號召老百姓回城,照常開店營業。
會開到一半,坐在主席台上的湖南省黨部書記長廖維藩,在接到家人的紙條後就匆匆離場。後來,知情人披露,紙條是廖夫人送來的,她看不少官員都逃離長沙,於是藉口家中有事,催促丈夫回家。
廖維藩回到家,得知形勢不利,趕緊收拾行李,攜一家老小離開長沙,再也沒回來會場。
就在市長席楚霖忙着舉辦紀念活動時,長沙的恐慌達到頂峯。
地處小吳門的長沙火車站一時間竟擠入1萬多人,現場人頭攢動,騷亂嘈雜。當最後一趟從衡陽開來的火車駛入,乘客一擁而上,車廂內瞬間擠滿,還有人在拼命往裏擠,好像不想錯過這一趟救命列車。
湘江的幾處碼頭同樣人山人海,沿江只有幾十只“划子”(用槳撥水行駛的小船)來回擺渡,這些小船還沒靠岸,就有人下水往上擠,恨不得立刻飛過江。從長沙到湘潭等地的大路小徑,隨處可見拖家帶口逃離長沙的老百姓。
晚上,紀念活動終於結束,此時席楚霖還矇在鼓裏。他來到省府大院,想見張治中,發現他早已沒了人影,往張的寓所打電話,接線員説根本無人接聽。
席楚霖慌了,他急忙跑到警察局,想跟局長文重孚打聽消息。到了這裏,值班人員的回答也讓他吃了一驚:局長不在。
山雨欲來風滿樓,席楚霖心裏不禁犯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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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3日凌晨2****點,長沙城南門突然冒出滾滾濃煙。兩個小時後,城內各處火苗驟然點燃,大火迅速將整個長沙城吞噬,形成一片火海,全城斷電,人流湧動,宛如人間煉獄。火光直衝夜幕,染紅了天際。
▲濃煙滾滾,騰空而起。
關於起火的直接原因,一説,是張治中在接到蔣介石密電後,命長沙警備司令酆悌和警備二團團長徐昆等佈置焚城計劃,於當晚執行“焦土政策”,縱火燒城。警察局長文重孚又在11日就下令撤離消防人員,導致起火後無人蔘與救火。
然而,第二天,酆悌向戰區司令長官陳誠報告起火經過時,卻認為自己只是奉命籌備,並沒有下令放火。不料城中突然起火,大火發生後手下兩團都不聽命令,才導致大火沒能得到控制。
而且,蔣介石“焦土政策”的其中一個前提,就是必須等日軍攻入長沙時方能執行。13日凌晨的大火顯然不是其本意。
另一説,是因為謠言,城中士兵誤以為日寇已攻打至長沙市郊。此前奉命準備焚城的警備第二團士兵在見到南門外傷兵醫院意外失火後,以為是長官信號,便開始四處放火,火勢逐漸失去控制。
無論事出何因,對於沒有及時逃離長沙的市民來説,那一夜,便是一生的夢魘。當晚,長沙城中還有約四、五萬人,他們多是工廠、倉庫的留守人員和老弱婦孺。
突如其來的大火,讓睡夢中的民眾措手不及,他們有的被活活燒死,有的在逃難路上被踩踏而死,僥倖活下來的許多人,在多年後回憶起那一晚的經歷,仍心有餘悸,餘生永遠擺脱不了這一段痛苦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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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作為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銻業管理處工作人員的蘭肇祺,回憶起當晚經歷:“我剛出城門不遠,四周都已火焰沖天,人流如蟻,好些老弱婦孺哭哭啼啼,有的被汽車壓死,被人羣踩死,其狀之慘令人目不忍睹。”
地處湘江東岸的藩城堤一帶,有一條小喻家巷,是長沙城有名的袖珍小巷。住在該巷3號的一位60歲老太太,在大火中驚醒,由於門窗被火封死,走投無路的她只好跳進一個大水缸避難,後來人們才發現她就這樣被活活煮死。
營盤街36號一户做雜貨生意的人家,一家七口全被烈火濃煙圍困在屋,最終窒息而死,又讓大火烤成焦炭。
▲被大火燒燬的民宅。
安置在小吳門陸軍醫院的傷兵,由於無人搶救,只能自己在濃煙中艱難逃生。張治中的秘書餘湛邦後來回憶説:“傷兵燒死了不少,他殘廢嘛,跑不了。”
作為護理隊員的貝海燕,當天還去傷兵醫院協助分發慰問品,這時卻見傷兵們相互攙扶着,走在街上,無人過問。生死攸關之際,誰還記得照顧這些為國獻身的傷兵呢?
貝海燕當即與其他隊員前去幫忙,用擔架抬起傷員,一同趕往火車站。當晚,小吳門火車站只剩下一趟可以開往衡陽的火車,而站門緊閉,門前黑壓壓擠滿了人。
貝海燕費盡力氣,才帶着傷兵擠上火車,還有人直接爬上了車頂。由於嚴重超載,這趟火車“爬行”了許久才駛離長沙,乘客們回頭望去,天邊仍是一片通紅,大火不知燒到幾時。
住在天心閣附近的市民丁湘庭,被他父親急促地叫醒,睡眼惺忪間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只聽得周圍夾雜着吼叫聲:“起來!起來!日本人要打過來了!”
一家人迅速離開了房子,沿着石階走到天心閣西門口,登上這個長沙最高點,舉目遠眺,只見整個長沙城火光沖天。
就在他們離開後,天心閣主樓也被火焰吞噬,趁着風勢,火勢漸猛,只聽見一聲巨響,這座三層建築轟然倒塌。
天心閣始建於明代,是聞名遐邇的名勝古蹟。這裏自古便是文人騷客登高聚會的場所,戊戌維新運動期間,天心閣是維新派組織南學會的活動據點,辛亥革命時期,又是同盟會湖南分會的據點。
且由於天心閣地勢險要,坐落在30多米高的城垣之上,又是長沙重要的軍事要塞。太平天國初期,太平軍攻打長沙,西王蕭朝貴正是在天心閣下被擊斃。
遺憾的是,作為幾百年歷史見證的天心閣,在一夜之間埋葬於熊熊烈火中。
▲天心閣的大火。
和天心閣命運相似,長沙城內自春秋戰國時期留下的無數歷史文物積累,都面臨着滅頂之災。八十年後的今天,長沙城很多景點的簡介上還寫着原建築毀於“文夕大火”,這些大都是抗戰後在原址上覆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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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發生時,時任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副部長的周****.****恩.來、八路軍參謀長葉.****劍.**英 、與郭沫若**等人都在城中。
10月25日,武漢淪陷時,他們和陳誠、白崇禧等軍政要人最後一批撤離,輾轉來到長沙,就住在壽星路2號的一幢兩層小洋房中。
正值第二次國共合作的蜜月期,周、葉二人在長沙備受優待。12日上午,周恩來剛與陳誠的副官通過電話,瞭解前線戰報。
▲1938年,周.恩.來.與葉.劍.英.的合影。
13日凌晨,長沙城大火驟起,警衞員邱南章及時發現,衝上樓叫醒周、葉二人,再急匆匆跑回樓下,可惜司機早就開着停在門口的小汽車跑路了。
一行人只好冒着烈火,跟隨逃生人羣往湘江方向跑,邱南章回憶説:“我們都手拉着手,從火裏邊跑出去,眉毛都燒掉了,頭髮都烤焦了,是在這種情況下跑出來的。”
品行一向讓人詬病的郭沫若,還是真實地記述了當時死裏逃生的情景:“一街都是火海,一街都是人海,一街都是車子海…沿途的情景真是慘目。公路上擁塞着逃難的人,拖兒帶女,扛箱抬櫃,哭的,叫的,罵的,裹着被條的,揹着老年人的,負着傷的,懷着胎的,士兵,難民,雜亂成一片…狼狽的情形真是沒有辦法可以形容。”
此時,湘江沿岸擠滿了從火海中逃出生天的長沙百姓,他們爭先恐後地渡江逃跑。寥寥無幾的小船承載不了這麼多無辜的生命,很多人冒死跳上船,甚至不惜跳入江中。待到天明,人們發現,湘江上漂浮着一具具屍體…
▲湘江對岸,長沙的濃煙清晰可見。
周.恩.來一行人沿着湘江步行,大約走了三、四個小時,一直到天亮才走出長沙。
一行人行至湘潭,偶遇一輛國軍的運輸汽車停在路旁,經過周的三寸不爛之舌進行交涉,成功坐上車。到了旅館,他們身無分文,只好取下隨身的貴重物品暫時作為抵押,才能勉強住下。
一行人驚魂未定,回首望長沙,只見古城還在烈火中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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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後餘生的災民們,扒着炙熱的灰堆,尋覓骨肉的親屍,挖掘或許還未毀滅的一些物件,有的悵然踟躕於自家的故址,有的悲楚咽哭不可辨認的街頭…”
最先前往火災現場採訪的記者,是中央社的劉尊棋,他於當月16日,在《一片焦土之長沙》一文中如是寫道。
文夕大火燒了整整五天五夜,究竟有多少人葬身火海,一直説法不一,一説為3000人。
在《損失調查》中,劉尊棋寫道:“長沙原有人口四十二三萬,八萬餘住户,戰後人口增加了八萬人左右,火前逃走了十分之九以上…假使大火再遲放一天,相信還要走開一兩萬人。”
▲大火之後,長沙城淪為一片廢墟。
大火中,長沙市民財產損失巨大,民房和商店幾乎盡數被毀,商業損失高達 5541 億元(法幣),佔全市財產43%。
前來調查的兩湖監察使高一涵報告稱:“環城馬路以內所有繁盛之區,如南正街、八角亭一帶,凡屬巨大商店幾乎百無一寸;其他各大街市之中,殘存者亦僅各有三五家,或十餘家不等。”
當時《中央日報》如此評論:“長沙近30年來,物質、人力欣欣向榮。全國都市中,充實富庶,長沙當居首要。百年締造,可憐一炬。”
經此一劫,長沙百業凋敝,難以再現昔日繁榮景象,日後更與斯大林格勒、廣島和長崎等成為二戰中毀壞最嚴重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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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6 日蔣介石抵達長沙,除了撥款賑災,還對大火進行“追責”。
三天後,長沙警備司令酆悌、警備二團團長徐昆和警察局長文重孚被當做“替罪羊”處決。三人起初都自以為罪不致死,在接受軍法審判時淡定自若,也隻字不提其他負責人。直到被轉送長株警備司令部時,才察覺到死期將至,但為時已晚。
假如嶽岑當初沒有因騎馬摔傷而回鄉養傷,他很有可能也會被當作放火行動的總指揮進行處置。
塞翁失馬,焉知禍福,逃過了文夕大火,嶽岑從此看淡名利,盡興娛樂,餘生沉迷於打麻將。1992年,他從台灣返回大陸,一直活到百歲。
而他的老鄉徐昆卻沒這麼走運,經過短短三天判決後被殺,以平民憤。他的兒女迫於政治壓力,從未到他墳前祭祀。
至於湖南省主席張治中,這位始終堅持兩黨和平共處,據説沒有同共.軍打過仗的“和平將軍”,也慚愧地表示:“長沙文夕大火這一浩劫,完全由我個人負擔全部的罪責。” 他因“用人失察、防範疏忽”,被判處革職留任,不久之後,依舊官運亨通。
雖然在逃難路上吃盡苦頭,但周.恩.來.還是將文夕大火歸結於日軍的侵略行徑,鼓勵民眾**“要把仇恨記在日本帝國主義身上,振作精神,重建家園”。**
文夕大火之後,湖南依舊堅挺,抵抗日寇長達六年之久,長沙又經歷了四次大會戰,還有日機上百次的轟炸。湖南軍民的抗日情緒並沒有在烈火中焚燒殆盡,而是愈挫愈勇,一直到1944年6月,歷經磨難的長沙才在日軍的猛攻下失守。
全國軍民挺過了艱苦的十四年,長沙城三千年的文脈傳承在戰亂之後得以繼續弘揚,可是,在文夕大火過去八十年後的今日,依舊換不回千年的歷史古蹟,更換不回,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
參考文獻:
湖南省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長沙大火》,嶽麓書社1997年版
劉大禹:《酆悌與長沙文夕大火新探——基於<酆悌遺著:焚餘日記>的解讀》,《民國檔案》2013年04期
嶽亮、張小河:《三十年代“文夕大火”對長沙商業的影響》,《文史博覽(理論)》2011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