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李的超級英雄與金庸的俠:時代的陰影與歌聲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8-11-13 17:03
斯坦·李老爺子逝世了,95歲。
兩週前金庸先生逝世了,94歲。
北美與東亞,兩個創造過大俠宇宙的人物,腳前腳後過去了。
在謝耳朵心中的感受,大概就像我們心中金庸先生過世了一樣吧?
李老師筆下那些超級英雄,在港台有別的譯名。Spider-Man在大陸叫蜘蛛俠,在港台叫蜘蛛人。也難怪:俠這個字,英語裏挺難摳現成詞對應的。許多是直接用劍客的。
——題外話一句:《武林外傳》的英語譯名叫《My Own Swordman》=《我自己的劍客》,細想很妙。
但大家對蜘蛛人譯成蜘蛛俠,都覺得很好。
因為蜘蛛人確實行俠仗義,符合我們認定的,俠的作為。
話説,俠到底是什麼?
中國傳統的江湖遊俠,是《史記》裏《刺客列傳》、《遊俠列傳》裏那幾位。
韓非子説法,是“俠以武犯禁”,仗着武力,仗着義氣,違反禁律:他是法家,講穩定,覺得遊俠是不穩定因素。
司馬遷則描述,遊俠是言必信、行必果、輕生重義:他自己吃了苦,氣性足,覺得遊俠都很酷。
所以最初的俠,是有能耐、不服管的社會人。
李白後來寫《俠客行》,推崇的是信陵君門下那二位門客:受人恩惠,為人解災,慷慨豪邁,不惜一死,好漢子。
後來,俠就被理想化了。
不服管這一點擴大化,就是年輕時的曹操、袁術、關羽這樣的任俠,到後來就擴展成《水滸》裏的俠,説穿了:不羈的社會人。宋公明哥哥仗義疏財很慷慨,江湖上聽得,都要啊呀一聲納頭便拜;魯智深走在路上,聽説山大王要娶桃花村劉太公的女兒,就去幫忙打山大王;武松聽説蔣門神霸佔了快活林,就去揍……後來許多評書裏的劍客老道、山寨匪首、金鏢黃天霸,都這樣:不服管,邊緣人,講義氣,受人恩惠,為人平事。現在日本的極道yakuza,還推崇這玩意。
我們現在讀《水滸傳》,許多人不覺得那些作為是俠義行徑:不就是殺人越貨的黑社會麼?但這小説弄出來,是元末明初,正是黑暗的時候。所以英雄好漢們都不是啥善人,卻殺伐決斷,敢於反抗。魯達揮拳、林沖夜奔、楊志起刀、武松殺嫂,歸根結底,就是被小人坑,憋得不行,按捺不住一口鳥氣。
什麼樣的時代,就孕育什麼樣的俠。
另一種,就是文人們創造的“**奇俠”**了:
唐傳奇裏的聶隱娘,十歲被個尼姑帶走了了,五年後回來,已經會了輕功劍術和奇妙變化,而且專殺不義之人。聶隱娘還會變蚊子、變丹藥、算命。這簡直就是半個神仙了。
《太平廣記》裏的崑崙奴,被人圍捕,可以持匕首飛出高牆,彷彿鷹隼,而且頃刻之間不知所向——這位簡直就能飛,視地心引力如無物。
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裏,僧人腦袋中了五發彈弓而沒事,僧人的兒子可以飛檐走壁。
唐傳奇裏的俠客,那都不是凡人,拍他們紀錄片時,都得用特技才成。
除了武功非凡,唐傳奇裏的諸位還會其他怪異套路。比如,聶隱娘可以算出劉縱會死,給他丹藥,讓他回洛陽,不然一年後便會死;《太平廣記》裏,風塵三俠的虯髯客,能一眼看出李世民是真命天子。這些已經超越武俠的範疇,進入仙俠的領域了——換言之,不是武俠小説,都成玄幻小説了。當然了,傳奇嘛,要“奇”得炫目華麗,才過癮呢。
這些俠的產生,憤氣就少了,異域傳奇居多。大概因為唐朝沒那麼黑暗,大家還來得及編點段子自娛自樂?
所以最初司馬遷那種有能力、不服管的俠,在中文裏,也慢慢分化成兩種意思。
一種是不服管發展到極限,成了社會邊緣人;一種是有能耐發展到了極限,成了半仙之體的理想人。
而這兩種人,都多少跟時代有關:
什麼樣的時代,造就什麼樣的俠。
斯坦·李老爺子1922年底出生在紐約一個猶太家庭。童年很窮。小時候很宅。經常搬家。父母經常吵架。他只好讀書。
他七歲那年,美國大蕭條。他身處艱難之中,只好讀書或看電影,覺得奇幻世界才能拯救自己。他打亂七八糟的工,寫通訊稿和訃聞。後來開始寫東西,畫漫畫。到1950年代末,他一度對漫畫沒了興趣,直到他決定改變一點東西:
之前的英雄,主要畫給孩子看,裏頭的英雄都是理想型的完美人。斯坦·李跟傑克·克比創造了神奇四俠,然後是綠巨人、鋼鐵俠、雷神和X戰警,然後是跟埃弗裏特合作的夜魔俠,終於跟迪特克搞出了奇異博士和蜘蛛俠。
這些英雄有兩個特色,我們都知道了:
其一,每個英雄的人生開始都無比平凡,甚至是沒人搭理的宅男,就像16歲之前的斯坦·李自己一樣。
其二,這些英雄不再完美。他們更像是普通人,有脾氣,有難過,會虛榮,會吵架,會無聊,會生病。
之後的一切,都是歷史了。
您大概發現了:這些超級英雄風格,與李老爺子少年時的經歷,是對應的。
金庸先生在《月雲》裏如是説自己:
宜官上了中學。日本兵佔領了這個江南小鎮,家中長工和丫頭們星散了,全家逃難逃過錢塘江去。媽媽在逃難時生病,沒有醫藥而死了,宜官兩個親愛的弟弟也死了。宜官上了大學,抗戰勝利,宜官給派到香港工作。
金庸的小説寫得並不好。不過他總是覺得,不應當欺壓弱小,使得人家沒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所以他寫武俠小説。他正在寫的時候,以後重讀自己作品的時候,常常為書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淚。他寫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哭出聲來;他寫張無忌與小昭被迫分手時哭了;寫蕭峯因誤會而打死心愛的阿朱時哭得更加傷心;他寫佛山鎮上窮人鍾阿四全家給惡霸鳳天南殺死時熱血沸騰,大怒拍桌,把手掌也拍痛了。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傷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所以他小説裏,趁亂劫掠的兵卒最是可恨:《書劍恩仇錄》裏流兵劫掠婦女,《碧血劍》裏流兵搶奪財物,《射鵰英雄傳》開頭就是宋兵金兵聯合來殺郭楊兩家。這種驚逃星散的記憶,想必令他記憶深刻。
也因為這點曾經的痛楚,所以他要創作一些俠客,“不應當欺壓弱小,使得人家沒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
如上所述,斯坦·李創作了一些不那麼完美的、很貼近日常人生活的超級英雄。
金庸則是,從最初陳家洛、袁承志這種沒啥缺點也沒啥特色的完美主角,開始轉向傻傻的郭靖、偏激的楊過,然後是迂腐的段譽、呆萌的虛竹、婆婆媽媽的張無忌,乃至不那麼像俠的韋爵爺。
他們都是把童話慢慢摻進現實的大師。
而這些現實裏,多少映射着他們各自所處的時代。
1971年,美國健康教育和福利委員會提議,要來個宣傳戒嗑藥的漫畫。李老爺子在蜘蛛俠第96-98捲上畫了:彼得·帕克的哥們用上了藥。當時漫畫準則管理局不讓發表,説故事裏這類負面描寫不好;李老爺子直接未經許可就把這段出版了,據説他跟古德曼抱怨:描寫了嗑藥的恐怖,才能真正反嗑藥嘛!
結果漫畫大賣,口碑大漲。這份反客為主,倒逼漫畫準則管理局此後放寬了標準。
是的,曾經美國漫畫,也是被這樣管東管西管頭管腳的。斯坦·李的漫畫在映射着1960-70年間的美國。
而金庸先生後期小説裏諸如東方不敗、洪教主分別對應着什麼,我們都知道了。
所以了。
並不只有寫實的作品才能反映時代。每一個被創造出來並大受歡迎的虛構俠客,都多少寄託着作者的一點心結,以及當時世界的呼聲。
每一個俠所面對的阻力,都是當時黑暗的一點映射。都是一點委屈被傾吐出來了。
總有人抱怨説,為啥讀者要逃入虛構世界裏尋找快感呢?那通常是因為,如1930年代的斯坦·李與金庸先生似的:沒有別的方法對抗當時的黑暗,只好躲到虛構世界裏去;等他們有能力了,就可以創造出他們的俠,來對抗曾經的陰影與當時的黑暗。
兩位老爺子走了,但他們創造的英雄,永遠留下來了。
《悲慘世界》英文版裏有句歌詞: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一個時代沒法説出的憤懣,就會變成一個時代流行的俠,凝聚着一個時代人的不如意,成為冉冉升起的澎湃歌聲。
您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