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拍攝原住民的攝影師吉米·納爾遜要出新作了,這次還會有爭議嗎?_風聞
晴晏-认识人类-探寻事物的边界及其可能2018-11-14 17:54
Jimmy Nelson 吉米·納爾遜

如果你是個攝影愛好者,或許曾聽過這個名字,亦或者見過他標誌性的光頭。
出生於1967年的英籍攝影師納爾遜今年才51歲,他之所以一直光頭,和衰老、前衞、或者英國人著名的脱髮基因都沒有關係。在他16歲的時候,一次誤診用藥導致了禿頭症,一夜之間掉光了所有的頭髮。
頭髮本身並不是很重要,但這件事對於當時在耶穌會寄宿學校上學的納爾遜而言,是一生的轉折點:他的光頭被當做右翼思想的表現。結果就是,他被同學們孤立了。
多年後他在一場TED演講中回憶此事時説道:我並沒有改變,但周圍人對我的態度都改變了。
對他而言,這也不是第一次感到孤獨了。因為父母的工作原因,納爾遜自幼就跟着他們在各大洲漂泊。直到六歲需要入學,父母才不得不將他帶回英國,託付給這所寄宿學校。
但這一次,他想要為自己的孤獨做點兒什麼。
1985年,18歲的納爾遜帶着一個小小的相機出發了。
他想要去一個人人都是光頭的地方。
他選擇了西藏。

(不知他看到藏族人烏黑油亮的頭髮有沒有失望)
那個年代的西藏還是一片神秘之地。徒步一年後他回到英國,帶回來的西藏影像獲得了廣泛關注。
他很快得到了一些攝影記者的工作,並且決定成為一名職業攝影師。在他四處拍攝的旅途中,他發現了很多與自己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相貌和語言。他決定要把這些都以影像的方式記錄下來。從1997年起,他在工作之餘,開始在全球各地蒐集遙遠而獨特的文化影像。

(納爾遜和印度教苦行僧們)
Before They Pass Away 消失前
儘管納爾遜早就成為非常知名的攝影師,但給他帶來廣泛國際聲譽的卻是《消失前》這個攝影計劃。
《消失前》(Before They Pass Away)開始於2010年。已經痴迷於原住民之美二十餘年的納爾遜在全球選擇了35個原住民社區進行正式拍攝。2013年出版的《消失前》僅是這個計劃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即將在2018年秋季面世。

從徒步西藏開始,納爾遜一直希望可以通過影像讓主流世界意識到這些原住民及其文化的存在,並將這些人類和自然之美傳遞給後人。這一點他毫不諱言自己深受美國民族學家和攝影師Edward Sheriff Curtis的影響,Curtis曾於19世紀初記錄了大量北美印第安人的影像資料。

(哈薩克人)

(卡羅人Karo)

(昆都人Kundu)

(桑布魯人Samburu,這些乍看像女性的人其實是男性,並且是勇猛的戰士)

(圖費人Tufi)

(沃達貝人Wodaabe)
時間有限,他無法像人類學家那樣長期駐紮在一個部落裏,也不想讓拍攝成為簡單的金錢交易。於是如何儘快獲取當地人的信任和支持就成了一個問題。他後來在演講和採訪中多次提及溝通的重要性:你必須要和當地人建立連接,通過完全的開放和真誠。
這一點並不容易,時間可長可短。尤其是在拍部落合照的時候,想要把大家都聚集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除了時間問題,有時候你還需要了解他們的關係和八卦。

(這張Dassanech人的合照花了納爾遜兩週的時間:他好不容易才説服大家聚集到一起,卻因為兩個女孩的嫉妒而不歡而散。即使他又花了好長時間把大家聚集起來並且專門把那兩個有矛盾的女孩兒分開,還是有一個小孩兒因為攝影師沒有選用他的羊而生氣離開,僅留下了左下角的一個背影)
穿梭於各種文化的經歷給他留下了持久而深刻的印記。比如對於金錢和財富的認知,在他(以及我們)的成長過程中,人從小就被教育要為了佔有更多物質而奮鬥和拼搏。納爾遜認為這種長期的思想教化已經快要把這個世界帶到災難的邊緣。而他拍攝的那些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價值觀,他們的一切都是與周圍的環境緊密相連的,這樣的“天人合一”是可以持續並且生生不息的。他隱隱約約覺得,那些遙遠的文明或許可以為這個在崩潰邊緣的世界提供另一種解決方案。

(Huli人的帽子是他們最重要的財富,他們從小就將自己的頭髮剪下來製作這頂帽子並不斷完善,這是需要一生才能完成的作品)

(拉達克人頭頂的財富,正面)

(拉達克人頭頂的財富,背面)

(卡拉姆人Kalam,他們頭頂的帽子是從小不斷蒐集金龜子來做成的,一頂帽子就是一個人的一生)
爭議
《消失前》被全球媒體競相報道,巡展了無數場,納爾遜也因為這個項目聲名鵲起。但其實,這是一個譭譽參半的項目。
與主流世界觀眾不同,原住民領袖及保護者們對《消失前》的評價為:不真實、虛偽、現代創造、極具破壞性。

(把這兩張臉換成任何超模都沒有違和感)

(這位女模特的姿勢可以説是非常“時尚”了)
全球知名原住民保護組織“倖存者國際”(Survival International)主管史蒂芬·考瑞(Stephen Corry)認為《消失前》中的攝影更像是時尚攝影而非紀實攝影。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不認可納爾遜説自己的攝影是“對於一個快速消失的世界的不可取代的民族誌記錄”的説法。Corry認為這些攝影作品“不過是攝影師的臆想,既不代表那些人現在的樣子,也不代表他們過去的樣子。當然,令人們顯得比事實上更具異域風情也是一個過時的惡習了。”

(戈羅卡人 Goroka)
考瑞還説:“這些照片讓觀者覺得彷彿回到了一個已經逝去的時代,但其實只是一種現代發明。比如他讓他的華拉尼(Waorani:厄瓜多爾東北部的華拉尼印第安人)女模特們在腰間穿無花果葉,然而這在以前從來沒有過。”

(打個碼)
除了國際組織,各個原住民部落的領袖們也陸續加入了這場辯論,基本上也都持反對論調。
巴西亞諾瑪米族(Yanomami)精神領袖達維·戈本納瓦(Davi Kopenawa)説:“我看過那些照片,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人只想將自己的想法強加於照片,然後展示給別人看,以便使世人覺得他是個偉大的攝影師,(為了這個目的)他讓原住民對他言聽計從。而且原住民也不是馬上就要滅絕了。我們還會存在很長一段時間,為我們的土地而戰鬥,活在這個世界上,並且還會有很多後代。”

(馬克薩人 Marquesan)
巴布亞部落領袖本尼·文達(Benny Wenda)説:“納爾遜對我們的描述是不真實的。我們丹尼人從來都不是獵頭者,這也從來不是我們的傳統。真正的獵頭者是屠殺我們的印尼軍隊。我的族人們依舊強壯,我們還在為自由而奮鬥。我們不是在‘消失’,而是在被粗暴的印尼士兵們屠殺。這才是真相。”

(丹尼人 Dani)
來自巴西阿克里州的尼西瓦卡·亞瓦納瓦(Nixiwaka Yawanawá)則直接跑到了納爾遜在倫敦的影展門口抗議:“作為一個部落人,我感到被吉米納爾遜的《消失前》冒犯了。這簡直太不像話了。我們不是在‘消失’,而是在努力地活下去。工業社會想要以‘進步’的名義來毀滅我們,但我們將會一直為保衞我們的土地和這顆星球而奮鬥。”

(瓦努阿圖人 Vanuatu)
對於這些反對意見,納爾遜解釋説,自己是一名攝影師,既不是人類學家也不是科學家,他個人對於美學的追求甚於對真實的記錄。“這只是我看這個世界的方式。我想要記錄下原住民文化中尚存於世那部分的多樣性和重要性。是的,這是理想化了點兒。原住民經常被外界描述為窮困潦倒的樣子,但他們同樣有自己的財富和驕傲……我從一個非常個人的、美學的角度去拍攝。不同的人可以做出不同的詮釋。”
另一個有爭議的點涉及金錢。納爾遜這些攝影作品價格售價高昂(攝影集每本150美元,收藏版6500歐元每本,單幅作品119000歐元每幅),但納爾遜坦言説自己並沒有付給任何原住民模特費用,即使花費了他們大量時間去拍攝。“沒有錢經過手。他們提供食物、有牛羊的儀式,而我花費大量時間去熟悉瞭解和討好他們。”納爾遜認為無事不談錢是現代文明的弊端,而他的拍攝中不涉及金錢,是為原住民所接受的最真誠的友誼和交換。“以後我會帶着攝製組一起回到這些社區,問問他們我的做法是否正確。我們會共同討論對於財富的不同看法。”

書名《消失前》也是一個備受爭議的點,部落領袖們反對納爾遜給原住民們安排的似乎已經註定的悲觀未來。對此納爾遜也進行了反思,直言這的確是他最初的感覺,但自從這些作品面世後,經過這些不斷的交流和溝通,他現在轉變了自己的想法。哪裏有挑戰,哪裏就有解決方案。原住民的確面臨危機,但並非不可挽回。他將“消失前”重新解釋為一種號召,一個機遇,呼籲人們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儘快做點兒什麼。
Homage to Humanity 人類讚歌

經過這麼多的思想交鋒,納爾遜成熟了很多。他從一個只關注美學追求的攝影師變成了一個真正關注原住民文化保護和發展的行動者。《消失前》的第二部分即將於2018年秋季面世。鑑於之前的書名爭議,這一次他將其命名為Homage to Humanity (人類讚歌)。可以看出,他不想(也意識到自己並不能)再去預言原住民的結局,而只是單純地想為人類文化之美獻上一首讚歌。
或許是為了回應之前對他單方面”將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原住民“的譴責,《人類讚歌》裏除了攝影作品外,還包括對當地人的採訪、旅行故事和圖表,試圖帶給讀者對於被拍攝人羣更全面的理解和認識。納爾遜還嘗試了一些最新的科技作為配套,比如開發了一個APP,以便可以帶給觀眾沉浸式的體驗。
The Jimmy Nelson Foundation 吉米·納爾遜基金會
《消失前》和《人類讚歌》並不是納爾遜計劃的終點。在這場從西藏開始的漫長旅途中,那個曾經苦苦尋找自我的男孩兒越來越清楚並堅定了自己的理想。
2016年,納爾遜發起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基金會,試圖通過日新月異的多媒體為原住民留住一個有尊嚴的未來。那些遙遠的人們,他們有着有趣的故事、驕傲的臉龐和驚人的洞見。世界應該看到,世界應該聽到。

(沃達貝女孩)

(哈薩克訓鷹人)
納爾遜可能意識到單憑一己之力是不可能記錄下這顆星球上的所有文化的,他應該也意識到了僅從自己的視角出發是不夠的,所以基金會目前的主要項目是“文化連接環”(Circles of Cultural Connection),通過資助原住民自己去拍攝和記錄各自的傳統節日慶典,賦予他們發聲的能力,也賦予我們不同的視角去觀察這個世界。
而納爾遜也終於,在別人的眼睛裏尋找到了自己。

(這個涅涅茨人的眼睛裏正是納爾遜)
Maybe, from learning from each other, we can come to the realization that we are one.
– Jimmy Nelson
參考資料:
維基百科Jimmy Nelson詞條
Photographer criticised by indigenous people and Survival International. The Guardian. October 23, 2014.
Turning a Blind Eye to Pure Old Vibrations. Stephen Corray. June 1, 2014.
Jimmy Nelson: Before They Pass Away. 2013. TEDxAmsterdam.
Jimmy Nelson: Gorgeous portraits of the world’s vanishing people. 2014. TEDxRio de Janeiro BRAZIL.
Jimmy Nelson: 7 lessons I learnt from photography.
文中所有圖片來自於Jimmy Nelson官方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