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與啓蒙——秋收起義紀念館裏的遐思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1-15 23:52
前天黨員活動,參觀瀏陽文家市秋收起義會師紀念館的時候,聽到有些遊客一邊跟着講解員聽解説,一邊你一句我一句地講着什麼。
——那神態,很有些像上我的課的時候的有些在下面竊竊私語的同學,只不過仔細一聽,他們還真的不是講無關的“小話”,而是在背後針鋒相對地“駁斥”着講解員的解説,非議着秋收起義。
這些人看起來和我們一樣,也是知識分子的模樣,應該也是老師之類的人。他們的非議,大概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
1.秋收起義是暴動。暴動是採取暴力非法剝奪他人財產乃至生命的行為,不符合現代的法制和人權觀念;
2.秋收起義號召“打土豪,分田地”,但是新中國建立後,農民生活還是很苦;分到的土地最後也沒有真的歸農民所有,而是歸了集體,歸了國家,現在土地所有權也不是農民“自己的”。
換言之,在他們看來,秋收起義(實際上也就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土地革命戰爭乃至新民主主義革命)手段是錯誤的,目的是虛幻的,結果是糟糕的,只不過共產黨得了天下,所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對其加以粉飾、美化乃至神化而已。
禮貌起見,我當然不能和這些偶然相遇的遊客去爭論。但我知道,現在在從事人文社會科學教學與研究的隊伍裏,持有像他們這樣觀點的人為數是不少的。
不僅如此,他們往往還把這些觀點散佈到課堂上去影響學生,散佈到各類媒體特別是新興網絡媒體上去影響社會大眾。
就我接觸到的學生而言,現在也確實有相當一批同學(往往還是那些自以為“愛思想”、“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同學)被這類我們現在稱之為“歷史虛無主義”的觀點帶到溝裏去了。
其他大多數同學呢?
他們有的渾然不能辨別這些觀點的性質,還以為這和現在我們黨的主流意識形態是相符合的。——有些同學在我的課堂上作課件展示的時候,竟然引用那種認為當年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是“民粹思想”來源之一的觀點,還以為她們這是在論證馬列主義的觀點(這可能是因為,在某些人灌輸給她們的觀念裏,改革開放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市場經濟優勝劣汰,而社會主義改造就是搞絕對平均主義大鍋飯,窒息人的勞動積極性和生產力發展,二者是水火不容的)。
還有的同學則毫不關心這類問題,理由大概是現在某些人津津樂道的一句:“不是趙家人,不管趙家事”。有了這句話,他們對這類問題的不關心,不瞭解,倒成了一種可以自我標榜的高級的生存智慧了。
——説句題外話,我們這個時代,似乎讓很多事情變得廉價了:
過去找到集體,找到隊伍,需要經過長期考察和艱苦奮鬥,現在似乎飈一句流行語,就能讓自己找到“歸屬感”;
過去讀了百十本哲學書,都只敢説自己是個業餘涉獵者,現在一個段子、一句調侃,就能讓自己找到哲學家的感覺。
能這樣當上哲學家,當然很歡樂。
不過,我希望大家能想想這麼幾點:
1.實際上,當一個人對任何事情不感興趣的時候,他都是能為自己的不感興趣找到理由的;
2.一個人不應該因為某些問題好像很大,很遠,好像與自己的個人生活、個人利益無關,就不去關心它,思考它。你反而要想到:正因為這些問題與你當前的個人生活、個人利益,關係比較間接,甚至看起來沒有什麼關係,所以你倒更有可能以一種比較客觀、冷靜、平和的心態,多方面、多角度、多層次地去面對它,思考它,從而比較從容地施展和訓練自己的理性思維能力。相反,如果是面對一個直接攸關你個人利益,尤其是迫在眉睫的當下利益的問題,你往往一開始就會被淹沒在排山倒海的慾望情感衝動中,倒很不容易做到那樣客觀、冷靜了——這也就是為什麼法律上有所謂迴避制度,不允許法官審理與自己或親屬利益密切相關的案件;為什麼就連兩國間的足球比賽,也必須由第三國的裁判來執法。當然,我們事實上不能不考慮那些直接有關我們個人生活、個人利益的問題,但我們每個人的理性思維能力,實際上首先是通過思考那些我們感覺比較“遠”,比較“大”的問題,才能得到比較充分的培養,這樣形成習慣之後,我們才能用同樣的客觀態度和科學的分析能力來考慮那些純粹個人的問題;
3.個人的問題,其實本身也就是國家和社會的問題;特殊的問題,其實也就是普遍的問題;當下的問題,其實也就是歷史的問題。黑格爾在他的《哲學史講演錄》、《精神現象學》等著作中都指出:感性的個別的東西,只要我們對它稍作處理和思考,就會變成普遍的東西;現在當下的事情,只要過一瞬間,就不是現在,而是歷史了。所以事實上,我們哪怕自以為只是在關注自我,關注當下的時候,也只能把個人的問題當作普遍的問題,把現在的東西當作歷史的東西,而不可能在它們之間劃出並死守一條絕對不變的僵硬界線。區別只在於,我們是自覺地這樣做,還是完全無批判地、不自覺地這樣做。
還有更多的同學,則是隱隱約約感到這些觀點有問題,但又説不清問題在哪裏。
這類同學其實很像當年的我:認認真真地學習、記憶、背誦課本上那些哲學、政治理論和歷史知識,這既是因為他們確實很真誠、很樸素地崇敬那些革命領袖和英雄人物,嚮往共產主義的那些美好的理想,也是因為要做老師眼裏的好學生、乖孩子,想在考試裏拿到高分,得到好名次。但是,當他們把這些僅僅當作一種樸素的信念和考試拿分的“知識點”來接受的時候,往往只是接受了一堆現成的教條、資料和一些應試技巧,並沒有真正運用它們去分析各種具體問題。所以,一旦遇到具體問題,一旦遇到在這些問題上持相反立場的人,一旦發現這些人在社會上還形成了一種甚為強大的隱性輿論場的時候,這些同學就感到困惑、迷惘,甚至手足無措了。
以上是我自己對學生情況的觀察,是否符合實際,各位可以自己檢驗。
還是回到開始關於秋收起義的那些非議吧:
現在有很多人不能理解當年的中國革命,某種意義上,這可能是一切真正勝利的革命的宿命。有個美國作家説得很好:“革命總是消滅了革命的理由”,意思就是説,當革命把那些引起革命的最醜惡的東西消滅掉之後,後來的人們往往就不那麼明白當年為什麼要革命了,因為他們看不到那些引起革命的東西了,這就是我們俗話説的“好了傷疤忘了疼”,豈止是忘了疼,這個時候我們還一味地挑起醫生的毛病來:是不是態度太生硬啊,是不是動作不文雅啊,是不是用藥太多了點啊,是不是給我治傷的時候把我的新衣服剪掉了一截啊……
當年,來自那個據説最最尊重法治、人權、私有財產的美國的記者埃德加•斯諾,看到國民黨統治下的西北發生餓死數百萬人的災荒而賑災糧還在被官僚和軍閥私分、倒賣的時候,他只有一個憤憤不平的疑問:
“中國人為什麼不造反?!中國人怎麼還不造反?!”
他不知道的是:兩年前,這面鐮刀斧頭的造反義旗已經被毛澤東和他的戰友們在萬里之外的中國南部高高舉起;七年後,這面義旗經歷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遠征以後,會來到這餓殍遍野讓他一個外國人都痛心疾首的西北高原。
當年秋收起義的《暴動歌》是這樣唱的:
“暴動!暴動!我們來暴動!
暴動!暴動!工農真威風!
我們工農,災難最深重,
沒有吃來沒有穿,世代受苦窮。
霹靂一聲響,秋收齊暴動,
消滅土豪和劣紳,工農得翻身。
跟着毛委員,勇敢向前衝,
成立工農蘇維埃,革命要成功。
暴動!暴動!我們來暴動!
暴動!暴動!工農真威風,真威風!”
——億萬活不下去的中國人,億萬“沒有吃來沒有穿,世代受苦窮”的勞苦大眾,億萬啼飢號寒,賣兒賣女的老百姓,就是這場革命的動力來源。
在國民黨把中共湖南省委書記郭亮的頭顱掛在長沙城門口示眾的時候,魯迅先生説:
“革命被頭掛退的事,是很少有的。不就是因為黑暗,因為沒有出路,所以才起來革命的嗎?”
頭,尚且不能把革命掛退,一番人權法制的空話,又怎麼能把革命罵倒呢?
革命的更深刻的原因,在於歷史發展規律的必然。
列寧在1912年的《中國的民主主義和民粹主義》一文中寫道:
“中國愈落在歐洲和日本後面,就愈有四分五裂和民族解體的危險。只有革命人民羣眾的英雄主義才能“復興”中國,才能在政治方面建立中華民國,在土地方面實行國有化以保證資本主義的最迅速的發展。”
由於中國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和妥協性,列寧所期望的那個能夠消滅封建地主所有制,實行土地國有來最迅速地發展資本主義的“中華民國”並沒有實現。
但是,列寧所期望的那種能夠“復興中國”的“革命人民羣眾的英雄主義”,確實如他所願,復興了中國,創造了奇蹟。
工農羣眾的這種英雄主義,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做到了成天高談“實業救國”的資產階級和自由派知識分子們所做不到、不敢做、也不完全願意做的事情:
以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徹底掃蕩了農村的封建地主勢力,從而挖掉了軍閥割據和國家動盪分裂的總根子,為全國統一的社會和經濟規劃,為中國波瀾壯闊的工業化、現代化建設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礎。——否則,中國廣大的農村到現在還控制在豪紳地主以及他們所支持的各霸一方、自成獨立王國的軍閥割據勢力手裏,我們今天以比較低的成本建立起來的無數的工業基地,遍佈全國的高鐵和高速公路網絡等等我們引以為豪的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空中樓閣,最多也不過是可望不可即的鏡花水月;
以強有力的反帝革命鬥爭,徹底打碎了帝國主義對中國經濟政治命脈的控制,清除了買辦勢力,使得中國徹底擺脱了半殖民地的依附性,成為世界上最為獨立自主的國家之一(其獨立自主程度要大大超過英國和日本),使得中國的內政外交,都能夠不受外人掣肘,而根據自己的利益和需要,進退自如地積極展開,在國際舞台上雄姿英發,縱橫捭闔,真正發揮一個世界大國的作用。
當然,革命後建立的新社會,與參加革命的農民羣眾當初所憧憬的,有所不同,甚至與當時領導革命的領袖們預想的,也有所不同。革命後我們仍然過了一段苦日子,特別是農民。——這些都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列寧曾經説過: “長期處在曠古未聞的黑暗、匱乏、貧困、骯髒、孤苦、閉塞的境遇中的勇於鬥爭的千百萬民眾,把可能勝利的果實誇大十倍,這難道不是很自然的嗎?”
英勇的革命人民把中國歷史的火車頭向前大大推進了比如説一千公里——但是當年,這些英雄們曾經以為,曾經宣稱,下這樣大一番力氣,可以推進一萬公里。 他們只做到了十分之一。
你可以指責他們誇大其詞——但是,對於這些必須激勵自己奮不顧身,使出渾身力氣和全部熱情來推動這個火車頭的人們來説,“這難道不是很自然的嗎?”
我此刻所在的文家市裏仁小學,當年就是在這裏作出了轉兵羅霄山的決定。這裏就是推動這個巨大火車頭的關鍵啓動點之一。
在這個紀念館裏,看着那些男女戰士的照片和塑像,看着這些面容清秀好像鄰家姑娘小夥的男女,在那位被他們稱作“毛委員”的瘦高個年輕人的指引下,堅決地投入了那場他們中的許多人曾經以為只是為了一頓飽飯、幾畝薄田,結果卻驚天動地不可逆轉地改變了整個中國,整個東方乃至整個世界的越來越巨大的革命風暴,看着他們在血與火的戰鬥中,經歷了文家市轉兵,三灣改編,井岡山會師以及無數鬥爭的考驗,百折不撓地從一千多個最普通的中國農民成長為無敵於天下的英雄戰士,成長為一支打敗了世界幾乎所有強大軍隊的最強大革命軍隊的“精英”和骨幹,和他們的領袖一起,用自己無與倫比的堅韌勇敢,為一個曾經被稱為“東亞病夫”的古老民族洗刷了恥辱,改造了靈魂,重塑了形象——看着這一切,會有無盡的感觸,在你的心頭湧起,讓你思索:
人,究竟是如何偉大起來的? 馬克思指出過,革命鬥爭除了粉碎舊的社會制度,另一個重大意義就在於:它是一種巨大的精神解放,它能塑造出一種新的人,因為舊社會所潛移默化地強加給被剝削者的種種自卑、軟弱、迷信、幻想、奴性、狹隘、渙散等等缺陷,都會在嚴酷的革命鬥爭中得到盪滌乃至消除。
有的學者指責中國革命“救亡壓倒啓蒙”。
然而,無數革命戰士成長的事實恰恰證明:革命本身是最好的啓蒙,那些生活在閉塞鄉村的淳樸農民,正是通過革命,才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村莊以外的世界,並且在鬥爭中同時明白了,這個世界應該改變,這個世界可以改變,自己不是天生的奴隸,只要團結起來,完全可以成為命運的主人,國家的主人,世界的主人。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下了對25年前拍攝的電影《秋收起義》的觀後感:
“最近在電影頻道,重新看了一遍故事片《秋收起義》。
在起義軍招兵的時候,軍官一個個問那些應徵者:“為什麼來當兵?”
有一個青年農民説:“反正活不下去了,餓死不如打死!”
軍官説:“好樣的,收下!”
一個一身骯髒的年輕流浪漢回答説:
“老子就是想殺人!”
軍官説:“覺悟太低,不要!”
這個流浪漢大鬧了起來,説要砸了招兵處,軍官大怒,撥出了手槍。
毛澤東恰好趕到招兵處,對軍官説:“收下他吧”,並問他:“你叫什麼?參軍得報個名字啊。”
流浪漢嘻嘻哈哈地説:“我打小不知道爹孃是誰。大夥兒都叫我爛皮籮。”
毛主席説:“收下了你,可你得有個名字。爛皮籮這個名字,好作踐人哪。這樣吧,我給你取個名字,叫藍頂天——從前不被當人看,現在要頂天立地做個人,你看好不好?”
藍頂天得知這個人就是領導起義的毛委員,喜出望外地大喊:
“好!好!藍頂天,藍頂天,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過名字,現在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毛委員,我從沒見過自己的親爹親孃,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定豁出命去跟着你,幹到底!”
後來,這個一身痞氣的藍頂天,成長為一名勇敢堅強的革命戰士,在進軍井岡山的戰鬥中,為了掩護毛主席而英勇犧牲了。
藍頂天,是塑造出來的一個形象,但他真實地反映了紅軍初創時期的泥沙俱下的人員組成情況——當時毛主席向中央彙報紅四軍情況的時候説:紅四軍中有大量的無業流民成分,他們能拼能打,但是缺乏覺悟,自由散漫,不守紀律,流氓習氣很重,對此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加緊教育和訓練。
毛主席領導的革命隊伍,就像大熔爐一樣,熔化了無數像藍頂天這樣帶有大量雜質的礦石,鑄造出了無數塊經得起千錘百煉的好鋼、純鋼,當然也淘汰了很多經不起考驗的礦渣和廢鐵,最後成為了一支不可戰勝的鋼鐵洪流。
藍頂天,還讓我們想起魯迅筆下的阿Q。阿Q是要革命的,雖然他覺悟很低,他所謂的革命不過是想到趙老太爺家搶點東西改善下自己的生活,但是假洋鬼子不准他革命,認為他不配革命。結果,辛亥革命就這樣失敗了,因為這個“不準革命”,其實就是把絕大多數受壓迫羣眾排除在革命隊伍之外了。
而毛主席認為:對那些有革命要求,但是比較落後、自私、狹隘的人,不應該採取“你也配革命?你也配談馬克思主義?滾!不准你革命!”這樣一種關門主義的態度和辦法。這不僅是因為,這樣一關門,實際上就把這些人關到敵人那邊去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因為:天生就純潔無瑕的聖人,是沒有的,而之所以要革命,之所以要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要學習和宣傳這些哲學和思想政治理論,正是為了改造人,正是為了讓每一個掙扎在物質和心靈困境中的平凡的人,每一個有這樣那樣缺陷甚至劣根性的人,都能好好做人,都儘可能成為一個有出路的人,有覺悟的人,有尊嚴的人,有價值的人,否則,馬克思主義就成了少數精英把玩的古董,就成了自我安慰的夢話,幾乎可以説毫無意義了。”
這一切所體現出來的那種對於人的價值和尊嚴的理解和追求,不是比自由派知識分子完全從外國書本里請出來頒佈給大家的“啓蒙精神”要偉大千萬倍嗎?
請問,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強有力的啓蒙嗎?
這種真正自主的、戰鬥的、真誠的啓蒙精神,會讓中國革命以及這樣革命所建立起來的新中國,在不但在中國和世界的政治史、經濟史獲得一個偉大地位,並且必將在世界文化史、思想史上獲得一個同樣偉大的地位,或許我們應該稱之為“革命的人本主義”。
中國革命的這種精神內核,是一筆亟待發掘的巨大思想財富。
由於改革開放後,中國的新一代自由派學者對中國革命,除了全盤翻案式的描繪,陰冷的詛咒和惡毒的謾罵,再沒有別的理論思維能力,這個重擔也只能落到馬克思主義者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