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淡,北京人民最後的倔強_風聞
半听星冰乐-你怎么永远有这么多话可说2018-11-15 11:13
本文轉自:露腳脖兒(ID:jiaoboer2016)
前兩天我出門,在路邊等專車的工夫,聽見一哥們站在路邊打電話。
“您好,我想查查您那兒這兩天有沒有報失蹤人口。”
我一聽,喲擦,哥們遇上事了,都要查失蹤人口了,我於是就認真往下聽。
那哥們接着説:“不是,我不是警察……我知道您那不是派兒所,不不不,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我呀住在XX小區,我在您那兒有一快遞,顯示大前天就到了您那了説開始派送,一直到今天還沒到,三天了,不是我跟您吹,兩站地的距離,我蛙跳着也能從三里屯兒跳過來了,所以要不是快遞員走失了我覺着不至於。”
我這才聽出來這哥們想幹嘛,估計接電話的人也得聽出一身汗,但這種溝通方式,確是北京人民喜好的路數:扯淡。

北京人民酷愛扯淡。
我説這話絕不是憑空捏造,也不帶任何貶義。我本想在“貧嘴”、“扯淡”和“幽默”裏選擇一個——以上皆是對北京人常用的評價——但“貧嘴”顯得有點沒時沒晌兒且不夠厚重,北京人民絕不僅僅是沒事閒得碎嘴子;但“幽默”又過於一本正經,以我粗淺的瞭解,北京老百姓絕沒有全民當藝術家的野心。“扯淡”在書面意思有“淡化”之意,把濃烈的東西扯開變淡,而其在民間語言裏經演變後,則又有了扯閒篇兒和胡咧咧的意思,無論上下都恰到好處,所以“扯淡”就顯得更精準。
為避免誤解,我先搬出老舍先生擋槍,怹就是一京味兒扯淡的高手。比如他在《離婚》裏的幾段描寫就充分顯示了這種功力。
“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就是這麼足。”
“張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聖使命:作媒人和反對離婚。在他的眼中,凡為姑娘者必有個相當的丈夫,凡為小夥子者必有個合適的夫人。這相當的人物都在哪裏呢?張大哥的全身整個兒是顯微鏡兼天平。在顯微鏡下發現了一位姑娘,臉上有幾個麻子;他立刻就會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説話有點結巴,或是眼睛有點近視。在天平上,麻子與近視眼恰好兩相抵銷,上等婚姻。近視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當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鏡,馬上進行雙方——假如有必要——交換像片,只許成功,不準失敗。”
“張大哥是個博學的人,自幼便出經入史。左眼的上皮特別長,永遠把眼珠囚禁着一半,右眼沒有特色,一向照常辦公,這隻左眼便是極密的小篩子。右眼所讀的一切,都要經過這半閉的左目篩過一遍——那被囚禁的半個眼珠是向內看着自己的心的。
“老李,在另一方面,穿上最新式的西服會在身上打轉,好像裏面絮着二斤滾成蛋的碎棉花。剛刮淨的臉,會彷彿順着刀子冒槐子水,又澀又暗。他遞給人家帶官銜的——財政所第二科科員——名片,人家似乎得思索半天,才敢承認這是事實。他要是説他學過銀行和經濟學,人家便更注意他的臉,好像他臉上有什麼對不起銀行和經濟學的地方。 到朋友家去,他的汗比話來得方便的多,有時候因看朋友能夠治好自己的傷風。”
這種語言在他很多作品裏都常見,特點鮮明,其他作家就很少使用這種樣式的描寫。他句句都有扯淡的氣質,甚至有點毒舌,非常夠勁兒,但只要看上一段,眼前就馬上立起來了這麼一個人,似乎能看得見他,並且相信他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民間也如此。北京人民的扯淡由來已久,作為一項嫺熟的社交技能廣泛存在於人們的社會生活中——起碼我認識的北京人裏,有很多人都精通扯淡。
有在衚衕大雜院住過經歷的人,對扯淡絕不陌生。那時人和人碰面的機會比現在更多,每天碰見二百多回,不加點扯淡,顯得生分和尷尬。在我記憶裏,倆老爺們大早起來倒尿盆兒在公共廁所遇見的那點時間,也能扯上兩句。
“嚯,您今兒這鞋挺別緻,顏shǎi特別搭配您。”
“出來急把我媳婦兒的拖鞋穿上了。嘿,您今兒倒的這鍋可夠釅的,上火了吧。”
“你們家才用鍋呢。”
得吧好幾句,效果等同於“早上好”,這就是標準扯淡的一種類型,為避免尷尬,將簡單的流程複雜化。在公廁裏舉着騷呼呼的尿盆碰見了,不論問候“早上好”還是“吃了嗎?”都不那麼妥帖,打打鑔、扯幾句閒篇兒,一切都自然了起來。
這種風格的對話很常見,搞得我有很多次因被逗樂而蹲不住、險些掉進茅坑的經歷。

北京人民的扯淡很隨性,但若非要總結,也可以説有點套路。除了剛才説的打鑔,短話長説,還有反話正説、歪釋曲解、愛打比方、邪乎誇張、聲情並茂的學別人説話等等,都是常用的手段。
此外,扯淡既有“胡説八道”之意,就總難免跟“損”掛上鈎。但這種“損”大多充滿着逗樂兒和人情味。
“哎,我最近開始做面膜了,你看我這臉是不是跟蛋清似的?”
“確實像,松花蛋的。”
“今天我特別困。”
“看出來了,剛您打那哈欠,氣吞山河,我剛才頭髮還是往北邊兒梳的偏分,現在讓你給吸成中分了。”
“剛才我那首張學友的《吻別》唱的怎麼樣?”
“是真好聽,排山倒海,虎嘯龍吟,錄下來給學生當廣播操全能練成黃飛鴻。”
以上這些是屬於夫妻或朋友之間的貶損。北京人民大多不相信相敬如賓,認為過於客氣的生活就沒了情趣,所以我周圍的夫妻大多都有互相編排的習慣。熟識的朋友就更不用説,在飯館子你經常能看到一桌子人整頓飯都沒一句好話,互相打鑔揶揄拆台,光聽對話,你會覺得他們在彼此眼裏都是缺心眼大傻冒兒,但真有需要,都是能過事兒的交情。

還有一回我在公交車上看見一小夥子給一老頭兒讓座,老頭兒衝他一擺手:“您bíng給我讓座,你們年輕人現在都不活動,我天天溜足八小時,晚上在廣場還能跳仨老太太,比你們可強多了,不信下車比比,咱倆不定誰跑得快。”周圍人都笑。
您老不坐就不坐唄,説那麼多幹嘛?其實這種扯淡就是有意義的。
北京人民忌諱沒面兒,也忌諱不給人面兒,一句“不用了”雖然能解決問題,但多少顯得沒給人家面兒。北京人不喜歡讓表達善意的人下不來台,這種扯淡,看似沒話找話,甚至有點倚老賣老的説教批評,反倒減輕了拒絕的冷漠感,拉近了距離。
當然,扯淡也經常用於北京人民的自嘲和排解。
前一段時間跟哥們聊天,説到房價,他説:“十來年前,我坐車路過四環,路邊大荒地架一牌子,3000一平,我當時心説誰買誰傻逼,現在上天能給我重來的機會,我想當十次傻逼。”正當大家唏噓感嘆紛紛順着他的意思罵他傻逼的之時,他指着旁邊一位説:“但我比他還差點兒,他不但不買房,還他媽炒股。”
那位哥們馬上就接過來説:“別別別,你別謙虛,傻逼還是你傻逼,我那叫專一,我要是在談戀愛上能有我在股市裏虧錢的那專一勁兒的一半,現在我們家老二都能操盤幫我清倉了。”
自嘲和排解的扯淡不分長短,可長篇大論,也精簡一段。比如昨天刷了我朋友圈的第二十五節氣:

我當年流落荷蘭,最寂寞的除了我的胃,就是我的嘴,於是就抓住一切機會扯淡,在這點上,港澳台同胞已經給我定了性。當年一常來找我買書的台灣留學生就説過:
“大蘇,你造嗎?你説什麼都像在説假話耶。我都不造該不該信你。”
“一旦你有了這種感覺,那就是我把你當自己人了。”
“啊,zen的嗎?”
“假的。”
“你又來了啦!”
“逗你呢,是真的。”
“太好樂!那以後買蘇有沒折扣?”
“有的,十二折。”
頭兩天,我偶然間看到大約10年前我在那邊一個人百無聊賴下寫的一版《倚天屠龍記》的電視劇劇評:
“大哥宋遠橋是一個沒有主見的傻帽村支書毫無主見;老二俞蓮舟是一個心眼不太好的大隊幹部,專門兒出餿主意;老三俞岱巖黑炭頭山野村夫妝表演最簡單,只需要坐在古代人力殘摩上歇斯底里的衝抬他的弟子們一直大叫:“快帶我去見師父!”、“快帶我去見五弟!”、“快帶我去見無忌!”就成了;老四、六、七添上鬍子我就沒分清楚過,到現在我對不上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張五俠,五俠模樣確實挺帥,但他撲在他三哥身上仰天咆哮痛哭的時候,我濕潤了,依稀的看到瓊瑤阿姨的影子,瀟灑倜儻的銀鈎鐵畫張五俠,你裝林瑞陽還是劉德凱我都無所謂,但你往馬景濤身上靠就不太合適了。
周芷若的選角工作人員拉出去槍斃十分鐘一點不虧。這個演員首先是輸在妝容,顯得臉盤比較寬大,大到什麼程度呢?我只能説我每次看到她都想盛一碗羊肉湯掰裏面吃個泡饃。其二氣質過於成熟,全面超越了她的師傅滅絕師太。第三就是表情管理很成問題,表演流於表面,打從開頭就故意擠眉弄眼告訴大家“我到後面會變壞的喲!”
紀曉芙這個人物拋開服飾就是一保姆範兒,還不是年輕保姆,是有了歲月沉澱的月嫂。見天兒苦哈哈看起來極其憋屈,楊逍也是屬於上海市井居家範兒逛菜市場,所以兩人組合非常不負責任——小白臉勾搭保姆,哪位是小三啊?
峨眉一派很有特色,從上到下最年輕的是滅絕師太,其次就是大師姐。但凡小師妹都像大姨媽,導演可能是想在本片中充分展現“歲數小但輩分大兒”的中國特色親屬關係。我突然想到在老家好像有一個比我小很多很多歲的舅舅,心下釋然了。
小昭有波斯血統,但該演員最大特色就是塌鼻樑。張無忌凝視着她説“高鼻樑有別中原女子”這骨節,我看出他的為難。罔顧五官,帶上一對兒美瞳,燙一腦袋小卷兒,就説這是波斯血統,很不妥。我不禁想起當年紅極一時的地方衞視不孕不育的廣告,生生把中一箇中國孩子用墨水塗黑楞充非洲不孕不育友人,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覺遠大師是以一個北京二環路邊給草坪澆水的自動旋轉的噴子的形象亮相,揪着一大鐵鏈提倆木桶轉着圈出來,説魯智深有人信,説是李逵也還真帶點旋風,快樂的澆灌着蘿蔔地。緊接着是偷蘿蔔的小張君寶登場,他剛出場就被天上無窮無盡飛來的塑料鳥吸引了,於是他大喊:“鳥,鳥,鳥,大鳥,鳥,鳥,大鳥,大鳥,鳥,鳥,鳥,鳥,大鳥,大鳥,鳥,鳥,鳥,鳥”,有網友統計,他一共連續喊了43個鳥,間中沒有任何台詞,我為避湊字之嫌,就不把鳥字全敲下來了。
九陽神功即便是內家功夫,也不能統共就倆動作。具體釋放流程參照約翰屈伏塔在《低俗小説》裏的經典舞蹈:倆手的手心朝外交替在眼前劃過,繼而發波兒。九陽神功滋要出手,八成是遠程攻擊,路線可控,半路變線,精確制導。想吸兵器就吸兵器,想轟人就轟人,想炸山就炸山,想砍樹就砍樹,隨心所欲霸道非常。
還有一點讓我困惑的是,回回兒一到施展高深功夫時,大家不管站着坐着就開始轉圈。我因平時有暈車的毛病,所以看得格外辛苦。本劇輕功也很別緻,施展方法如下:1、擺好一炫酷的姿勢;2、直接飛昇。飛多遠,姿勢就擺多久,起跳時連腿也不打個彎,原地騰飛,牛頓活着也要恨得拿一彈弓崩武指家玻璃。飛也就飛了,老這麼利落也成,我大不了當高達看,但演員一會跟風箏似的滿世界飛,一會上個馬費撅半天老勁了,太出戏了。
不知道是版權問題還是什麼原因,這部劇裏的“少林”一概不能叫“少林”,而改叫“他們派”、“那個派”、“僧人派”,巧克力派,蛋黃派,蘋果派,美國派,餡餅開會。當然,“和尚”這個稱呼也是沒有的,全部改為“我們”、“你們”和“他們”三個人稱代詞,布袋和尚則直接變成布袋師傅,聽着是一位手工藝從業者,或者混跡於時尚界。”
我自己看下來,滿篇都充滿扯淡的味道,這個平台上其他的日記,也都是這個風格,現在想想,那可能是一種急於扯淡、苦於無處扯淡的思鄉心理寄託。

如果我説扯淡已經融入北京人的血液,不但有那麼點矯情,也有點替人代言的狂妄,還有點扯淡,所以我只能説它是像我一樣的北京人剝離不開的特質。
北京在這些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高速變化,有一些曾經有過的好東西逐漸消失,也有一些曾經沒有的不好的東西出現。對於打小兒就生活於此的一些人,這個地方越來越陌生,壓力越來越大。但他們不樂意被生活打垮,一張嘴,一股不正經就自然的透出來——北京人覺得所有人都一本正經是這個世界最可怕的事,只要還有不正經的扯淡的心,這個世界在他們眼裏就還是玩兒鬧的起來的世界,就還是尚有意思的世界,心眼兒也就沒有讓這些不如意堵死。
扯淡就像一個傳統。
人們總是會認為在現代社會城市擴張的過程中,保持某一些傳統是一種情懷或是向過去致敬,就像是博物館裏的展品。但實際上,這是一種生活態度,是這些人與這個城市之間的文化傳承,它不是展品,也不是作秀。
扯淡,是北京人民最後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