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崛起實錄:朱重八何時改名?明朝國號是否與明教有關?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8-11-16 21:09
來源:微信公眾號“國家人文歷史”
朱元璋曾被後世史學家如此評價:“聖賢、豪傑、盜賊之性,實兼而有之者也”(清代史學家趙翼),一語道出了其人格的複雜性。朱元璋治國願作聖賢,希望能比肩堯舜,讓世間沒有貪官奸佞。朱元璋治軍堪為豪傑,在起兵之時廣納賢良,厚待文士,有救世安天下之心。朱元璋起家亦是盜賊,在亂世草莽中狡悍無比,在太平光景下至死也沒能走出焦慮與狐疑。因此,朱元璋可謂是中國歷史上出身最低的皇帝,複雜的人生經歷造就了其複雜的個性。
朱元璋的早年艱辛為人所共知,他也並不迴避自己的艱辛往事,一字一句都鐫刻在他為父母修建的皇陵碑上。洪武十一年(1378),朱元璋命江陰侯吳良視察督工在老家鳳陽為父母修建皇陵。這一年朱元璋已經50歲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一時思緒回到了幾十年前,彷彿“見蒼顏皓首,忽思往日之艱辛”。翰林侍講危素奉命撰寫了皇陵碑文,朱元璋讀罷卻並不滿意,於是親自動筆,寫下《御製皇陵碑》文,揭露了自己的艱難往事。這一千餘字至今仍鐫刻在鳳陽皇陵碑上,趙翼評價其文“粗枝大葉,通篇用韻,必非臣下代言也”。這是朱元璋親自撰寫的回憶錄。
明皇陵神道及兩側精美的石象生。該陵為朱元璋為其父母修建的陵墓,位於鳳陽(今安徽滁州鳳陽)南7公里處。始建於龍鳳十二年(1366),完工於洪武十二年(1379)。其31 對石象生和皇陵碑、無字碑及墳丘等歷600 餘年保存完整,為歷代皇陵中罕見
顛沛流離的家族遷徙史
朱元璋用很簡短的文字記述了自己的家族史,只有16個字:昔我父皇,寓居是方,農業艱辛,朝夕旁徨。
鳳陽皇陵碑,總高6.87米。碑文為朱元璋親自撰寫,因此稱《御製皇陵碑》。全文1105個字,內容主要記述了他如何以卑微之身開創大明江山的全過程,是研究朱元璋早年身世的珍貴史料
朱元璋的出生地安徽鳳陽,在明代稱之為中都,政治地位尊崇,還修建了恢宏的城牆宮室,然而其所在的江淮內陸在今天也不是經濟發達的區域。在元代,此處的命運則更加悲慘:這裏曾是宋金、宋蒙交戰的前線,殘酷的拉鋸戰持續了數百年,一座座名城變成廢墟(如姜夔筆下的揚州),百姓四散,土地荒蕪,水利失修,災害四起。而元代定都北方,仰仗南方的漕糧北運,為了維持南北漕運的命脈——京杭大運河不被黃河泥沙淤積,淮河下游成了犧牲品,經常氾濫,為了治水又不得不徵發百姓服徭役,一年到頭沒有安生日子好過。
朱元璋的家族史就是這片無常土地的災難史。
若問朱元璋的老家在哪裏,大部分人會不假思索地回答鳳陽。然而按今天的行政區劃,朱元璋的大哥生於江蘇盱眙,二哥三哥生於安徽五河,朱元璋是朱家第一個鳳陽人,這顯示了朱氏家族顛沛流離的遷徙史。在元代的江淮內陸連脱貧都很困難,更不要説致富了。勤勞的農民連勉強餬口也做不到,幾代人奮鬥攢下來的家業,一次災害或是徭役就會消耗殆盡。
朱元璋就降生在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上。按照家族的輩分,這個新生的男孩被人叫作朱重八。這個佃農的孩子從小幹農活,在大伯和父親教導下,他知道先祖們曾經靠勤奮耕耘過上了有房有地的温飽生活,也知道了在衙役逼迫下,被迫舉家遷徙、家道中落的歷史。若問此時朱重八的人生理想,無外乎做一個自給自足的自耕農而已,這就是他祖輩、父輩奮鬥一生的目標。
從朱重八到朱元璋
在朱重八的17歲那年(元順帝至正四年,1344),一場乾旱席捲了江淮,隨之而起的是遮天蔽日的蝗蟲與橫行的瘟疫。朱氏家族經歷了那麼多的起起落落,一家人都捱過來了,但這次的厄運來得猝不及防。
在這年的四月六日,父親去世,3天后大哥去世,13天后母親去世。朱家是外來户,在當地沒有地,只能向地主劉繼德向求一塊墳地,卻遭到了劉繼德的辱罵。在“闔家守喪”的災難性慘劇中,為富不仁者的冷漠與殘酷深深刺痛了少年朱重八。最終好在劉繼德的哥哥,退休官員劉繼祖出了一塊地讓他安葬父母兄弟,50歲的皇帝朱元璋回憶當年,是“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餚漿”,何其慘痛!
這塊小小的墳地在25年後成了鳳陽皇陵,這位好心的劉繼祖被朱元璋封為義惠侯,賞賜良田30頃報答恩情。然而在當時,17歲的朱重八並不知道明天在哪裏,與倖存的兄弟痛哭一場,“兄為我哭,我為兄傷。皇天白日,泣斷心腸”。
終於,鄰居汪大娘讓兒子領着朱重八,帶着禮物投奔了鳳陽城南鳳陽山上的皇覺寺。
這災荒年月,地主家也沒有餘糧,更別提寺廟了。朱重八在皇覺寺總共待了50多天,寺院的地也打不上糧食,就遣散僧眾外出託缽乞食。此後3年,朱重八作為遊僧走遍了淮河中游的“光、固、汝、潁之間”,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南部、安徽北部。這裏生活着數以百萬計的困苦民眾。朱重八的這3年遊僧生涯,實際上就是在一片困苦的土地上乞討求生。
明龍紋琉璃滴水,出土於安徽明中都遺址。滴水為古建築屋檐上的部件,一端有下垂的邊,蓋房時置於檐口
在毫無希望的現實面前,倖存的百姓將希望寄託給民間秘密教派。始創於南宋的白蓮教,在江淮等地大量聚眾收徒,形成龐大的地下勢力。這一教派認為信仰末世時,彌勒佛會降臨世間,帶領教眾脱離苦海。這些民間秘密宗教採取了扁平化、去中心化的組織模式,儘量在官府視線以外舉辦法事,各個分支之間沒有密切聯繫。即使破獲其中一支,你也沒法順藤摸瓜端掉他們的老巢,因為人家根本就沒有老巢,擒賊先擒王的策略對白蓮教而言是無效的。
隨着獨眼石人如期而至地出現在黃河工地上,“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民謠終於應驗,白蓮教徒韓山童、劉福通迅速起事,起義者頭戴象徵趙宋火德的紅巾。
朱重八很快也加入了白蓮教徒雲集的紅巾軍,並改名朱元璋。白蓮教主韓山童不久陣亡,其子韓林兒繼位,號稱小明王。朱元璋在起義軍中很快嶄露頭角。主動前來投奔的書生李善長曾建議朱元璋效法漢高祖劉邦,如此一來“天下不足定也”。
朱元璋其實對白蓮教的裝神弄鬼看得很透——在發動起義的時候,沒有這種超自然力量的支持,是很難號召成千上萬人的。但宗教結社是鬆散而去中心化的,如果要想建立一個強有力的政治組織,進而統一中國,還是得靠儒家士大夫那套。既然如此,朱元璋也就言聽計從,四處延攬知識分子,希望能有張良那樣的賢臣輔佐。
與儒家學者的交往
朱元璋受的教育有限,無非是在廟裏跟着唸經和尚學着認了幾個字,後人評價他是“以遊丐起事,目不知書”,但朱元璋並不以此為恥。明朝建立後,朱元璋寫下了《御製資世通訓》這本小冊子,從中不難看出他對自己文化程度的認識。
朱元璋承認自己小時候家裏沒錢讀書,“聖人、賢人之道一概無知”,但當時年幼單純的他又很喜歡聽勸人向善的“善人之言”,這構成了朱元璋心目中理想社會的基礎。隨後經過元末的羣雄並起,戎馬倥傯間更加顧不上文化學習,直到數年之後,朱元璋逐漸闖出名堂,才“乃尋儒問道,微知其理”。
朱元璋在《御製資世通訓》中寫道:父母既不賢明也算不得愚蠢,孩子沒人教導,結果這孩子又孝順又友愛,誰都沒他優秀,這是為啥?(有父母不賢而不愚,子無師而乃仁,於六親和,父母孝,悌於兄,朋友信,睦四鄰,農者勤於農,士者勤於士,博精於人事,其源何如?)
朱元璋認為,這是因為這樣的父母都是“淳心之人”,祖上積德,父母自己知識水平不高,孩子只能向周圍人學習,博採眾家之長,比那種跟着一個教書先生讀死書的孩子不知高到哪裏去了。畢竟“一師之學,一人之見而已”。不難發現,朱元璋這説的就是他自己。個人奮鬥固然重要,但也要考慮歷史的行程。
插圖·憶苦思甜
洪武十一年(1378),朱元璋親自寫下《御製皇陵碑》文,在其中回憶了昔日艱難往事,並將其鐫刻在鳳陽皇陵碑上。不過,他自己雖喜歡憶苦思甜,以凸顯自己奮鬥精神以及得國之正,內心深處卻很忌諱他人提及
他起兵不久後打下滁州,老儒生範常拄着枴杖來到軍營門口,朱元璋和這位老鄉聊得很投機,就把他留下。打下太平,當地的易學專家陶安又來歸附,朱元璋問他,我想打金陵,你看如何?陶安説我當然支持啦,金陵是帝王之都,“撫形勝以臨四方”,打下這裏就可以平天下啦。易學專家都這麼預測了,朱元璋自然很開心,下令把陶安也留下。打下金陵後又延攬名儒數十人,隨後就向徽州和浙東進軍,這兩處固然是戰略要地,但同時也是文教重鎮,書生雲集,在這兩個地方,朱元璋認識了讓他“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朱升、“開國文臣之首”宋濂、“吾之子房(張良)”劉基。
劉基廟前的“王佐”牌坊,位於浙江青田縣。劉基字伯温,元末明初軍事家、政治家及詩人,被朱元璋多次稱為,“吾之子房”。今天劉基廟前還有“王佐”“帝師”等牌坊,以彰顯其輔佐朱元璋開創明朝的功績
這兩個地區以徽州和金華盆地為主,實際上是連為一體的,遍佈着丘陵和溪澗,離政治重鎮很遠,所以在宋元之際反倒比較安全,很少受到戰爭的打擊。雖説在丘陵之間,溝谷縱橫,但畢竟江南水鄉,河流縱橫,坐上一隻船也可以航行四方,在當時的條件下,區域內部的交流很方便。
朱元璋打下浙東後,把青田人劉基與浦江人宋濂、龍泉人章溢、麗水人葉琛一起召往身邊,四人並稱“浙東四先生”。
狠狠地黑了一把白蓮教
有了這麼一羣飽學之士的輔佐,朱元璋的文化程度提升得很快。他曾誇獎範常“老範詩質樸,似其為人也”,在聽到朱升“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建議後當場寫下“梅花初月樓”五個大字,也給陶安題過“國朝謀略無雙士,翰苑文章第一家”的對聯。
宋濂畫像。宋濂字景濂,號潛溪,又號玄真子,浙江浦江縣人。明初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曾為太子朱標講學。因長孫宋慎牽連進胡惟庸案而被朱元璋謫死(一説為自殺)
宋濂酒量不行,朱元璋非灌他酒,事後寫了一首《楚辭》送給宋濂。宋濂謝恩之後,朱元璋又送他一匹白馬,再寫了一首《白馬歌》,不收下不行。在朱升“高築牆、廣積糧”的建議下,朱元璋加強了已經更名應天的金陵防禦,這座堅城得以對抗陳友諒的重兵圍困,消耗了陳友諒大批有生力量。在劉伯温“先漢(陳友諒)後周(張士誠)”的戰略部署下,朱元璋在各勢力的犬牙交錯之間越戰越強,最終在鄱陽湖一戰消滅陳友諒主力,隨後改稱吳王,並誅滅了江南張士誠。
明史大家吳晗早在20世紀40年代曾指出,朱元璋的老領導韓山童父子的明王稱號出自明教經典《大小明王出世經》,大概此時白蓮教吸收了部分明教教義。
吳晗先生由此推論,朱元璋日後國號大明也來自明教。這一觀點隨着《倚天屠龍記》的風行而廣為流傳,近年有學者證明大明源於明教一事並不屬實,但當時的起義者中,明教的確是一種流行的信仰。
朱元璋在教徒雲集的農民軍中,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然而到了至正二十六年(1366),在進攻張士誠前夕,朱元璋發佈一道檄文,狠狠地黑了一把白蓮教:“不幸小民誤中妖術,不解其言之妄誕,酷信彌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蘇困苦”,等於從根本上否定了白蓮教的救世理論。
這道檄文稱白蓮教“妖言既行,兇謀遂逞,焚蕩城郭,殺戮士夫,荼毒生靈,無端萬狀”,已經貴為吳王的朱元璋把白蓮教徒描繪得無惡不作。朱元璋為何如此咒罵自己賴以興起的白蓮教?
國號源於《易傳》
朱元璋早就看不上白蓮教了。國號大明,實際上和白蓮教、明教沒關係,而是源於《易傳》中的這樣一句話: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
朱元璋的國號源於《易傳》,證明在他的治國方針中,根本沒有給白蓮教留下任何餘地,而是尊崇儒學,要把自己的統緒接到中國曆代正統王朝的脈絡中,這顯然不是他自己能辦到的。
同時不難發現,這句話的第一句,正是元朝國號的來源。
朱元璋的國號和大元是出自同一典故,表明了在他心目中對新朝代的定位:承接大元的統緒。
錢穆先生曾在《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一文中寫道,元末明初不少文人非常思念元朝統治,要做元朝的忠臣,就連劉伯温、宋濂這些明朝開國功臣在私下裏也是吹捧元朝的,搞得錢穆罵他們“近於不知恥之類也”。劉伯温本人就是元朝的進士,他最熟悉的是元代的典章制度。而在宋濂起草的《諭中原檄》中寫道“自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四海以內,罔不臣服,此豈人力,實乃天授”,明朝建立後的祭天祭文中又寫“帝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孫百有餘年,今運亦終”,説明朱元璋心中,承接元朝的正統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
朱元璋
明朝建立以後,朱元璋仍然勤學於文,文淵閣大學士宋訥夜裏點燈看書結果把衣服燎着了,朱元璋聽聞後就寫了一篇小心火燭的文章。老熟人升官、退休乃至去世,寫篇文章的例子就更多了。但朱元璋逐漸發現,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在投奔紅巾軍時,朱元璋一無所有,但那時的他百折不撓,禮賢下士,成了眾望所歸的明主,在40歲的時候就取得了天下,開創了明朝。而在此後,朱元璋走到人生巔峯的時候,海內外已經無人可以匹敵的時候,他卻越發脆弱。
洪武八年(1375),朱元璋47歲。在這一年裏,和他一起打天下的老部下劉伯温去世了,他曾經頭疼的老對手——王保保(擴廓帖木兒)的死訊也從漠北傳來,朱元璋感覺自己也蒼老了。這一年裏,朱元璋寫下這樣的文字:
“上古及今之賢者,皆稱國王座子及天下世界稱為神器,何也?蓋謂國家大事皆神天管着。故天不與,不敢取,取則必敗。”
這個皇帝寶座實在是“天與之,人歸之”,現在誰要敢造反,就是“鄉里不相容,甚至六親亦被殺害”,“身家父母妻子,一概化為泥土”。神器在握,又怕人搶奪,朱元璋的焦慮日盛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