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曉麗老師:曹雪芹的語言觀(四)_風聞
章黄国学-2018-11-16 19:04
力破俗套——非“千部一腔,千人一面”
文/鄒曉麗
《紅樓夢》是通過“家庭瑣事、閨閣閒情、詩詞謎語”來錄實敍情,換句話説,是通過眾多人物在家庭瑣事中的活動來表現主題,曹雪芹對人物語言的個性化格外重視。他在第一回中,明確提出反對漢唐以來傳奇、野史“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俗套。
在《紅樓夢》中,眾多人物因其教養、地位、環境等等的不同而用語各異。就拿上文所述書中用過的二三百條諺語來説,有來自古詩,有來自典故,有來自民間。
正因為來源廣泛,所以運用時能適合各種人物的身份。從賈母、鳳姐、黛玉等太太、小姐,到尤三姐、平兒、紫鵑、興兒、焦大、劉姥姥,真可謂“百人百腔”。據《<紅樓夢〉俗話初探》(香港紅學論文集第105頁)一文中作者的統計:在《紅樓夢》中説過俗話的共有57人。《初探》中列表如下:
以上統計可以看出鳳姐最善於用俗話,這當然首先因為她上有三層公婆、當中好幾位姐姐妹妹妯娌們的處境,使她深通人情世故;其次,她主持家政,必然與外界接觸廣泛,經常與下人打交道,所以比其他“主子”更瞭解、熟悉俗話;第三,她不識字,所以自幼沒有受過正規閨訓。如三十六回,她“把袖子挽了幾挽,眥着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裏過堂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的舉止,絕非閨訓嚴格的淑女所能為。所以她只能用俗話來註解自己,如上文所舉十六回,在賈璉前的自炫;六十八回大鬧守國府等,就是最好的説明。總之,鳳姐的特點就是“俗”。她和尤三姐的“潑辣”是根本不同的。
由此可見,曹雪芹為每位人物選用的俗語,都來自各人的身份、閲歷、地位。
如賈母愛之深而怨之切的“抱怨”:“不是冤家不聚頭”,既表達了她對寶、黛由愛之深而怨之切的心情,又符合久經世故老人的身份。
而“白刀子迸,紅刀子出”“肐膊折了往袖子裏藏”,把忠僕焦大的愚忠表現得盡致淋漓。
又如“一動不如一靜……俗話説‘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稱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甚至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着呢!……所以説,拿主意要緊。……沒聽見俗話説‘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這些話只能出於善解人意、聰慧善良的心腹丫環紫鵑之口。
而薛寶釵在姐妹之中俗話最多,當然和她深通人情世故有關:出身皇商之家,父親亡故後,薛蟠不爭氣,實由她當家。因此為了自身的利害,可以陷別人於不義。如第二十七回她在滴翠亭聽見小紅的隱私,便“使個金蟬脱殼的法子”防“人急造反,狗急跳牆”而栽贓於黛玉了。
其實,豈止是“百人百腔”。就是同一典型人物在不同的場合,用語風格也大有講究,真可説是“百人千腔”、“一人數面”。就以“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世俗取笑”(四十二回寶釵語)的鳳姐,在第三十八回藕香榭吃蟹時的言談和第六十五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時的言談為例,先看三十八回:
對賈母:
“鳳姐不等人説,先笑道:‘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麼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崩出那個坑兒來,好盛福壽啊!壽星老兒頭上原是個坑,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出些來了。’未及説完,賈母和眾人都笑軟了。賈母笑道:‘這猴兒慣的不得了了,拿着我也取起笑兒來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
——諂媚中的活潑、風趣、俗氣,一副媚骨。
對賈母的寵婢鴛鴦:
“鳳姐兒笑道:‘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做小老婆呢。’”
——不失主子身份中的討好、庸俗、潑辣。
對失手抹了她一臉蟹黃的親信平兒:
“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你孃的!’”
——惡狠狠中粗俗的親暱。
再看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鳳姐為遠出歸來的賈璉設酒接風:
“因房內別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説,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可賜光謬領否?”
這一反常態的“文”,更襯出她因元春受封得意忘形、勢利小人的淺薄心態,以及討好賈璉那種夫妻間的親密;緊接着以訴苦的口吻自吹自擂時,又突出了她的尖刻、弄權。
總之,這諂、媚、潑、狠、俗、文、淺、尖刻等諸腔各調,勾畫出鳳姐性格的各方面。
反對“千部一腔,千人一面”還表現在詩、詞、謎語語言的個性化上。曹雪芹在第一回批評那些“淫濫野史”“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豔賦來”。《紅樓夢》則完全不同,它的詩、詞、謎語都個性鮮明,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絕不是“千部一腔”的“情詩豔賦”。
由於詩和詞在下篇第三章有專論,所以這裏就舉謎語為例。
春節期間猜燈謎,是古人娛樂活動的一種方式。謎語本為無關緊要的文字遊戲。但作者卻寓此遊戲之作以深意,使每人作的謎語,都切合自己的遭遇、身份,使每個謎語都融進人物鮮明的個性而成為塑造典型的手段之一。《紅樓夢》有幾處是寫了謎語的,第二十二回、第五十回、第五十一回。
讓我們先看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在二十二回中賈母、賈政、三春、黛玉、寶玉、寶釵、賈環幾人共製作九個燈謎。在回目中作者已提示這些燈謎都是“讖語”,那麼我們就對九個燈謎一一探討。
賈母:“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荔枝)
“站樹梢”即“立枝”,也就是“荔枝”、“離枝”的諧音,所以此謎預言賈母將不久於人世。猴子即猢獼,猢猻散之日,必為大樹傾倒之時,所以賈母去世,“樹倒猢獼散”,賈府也就最終崩潰、瓦解了。看來,這條謎語只適用於一家之主的“老祖宗”,有着鮮明的個性。
賈政:“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用物(硯台)
“自”,本性也,“身”,指品格,“體”,指意志。賈政在末世中被譽“為人端方正直”(第二回),對末世朝廷,他忠心耿耿,“雖肝腦塗地,豈能報效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伏願聖君萬歲千秋,乃天下蒼生之福。”並啓奏元妃“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惟勤慎肅恭以侍上,應不負上眷顧隆恩也。”(第十八回)他維護封建社會的忠君之心“堅定而強硬”。雖然在國、在家,他都不是最高的發號施令者(不能言),但卻是封建禮教最好的傳聲筒。“有言必應”的“必”在詩謎中諧“筆”之音,點出這是硯台,但也道出了他死心塌地、矢志不移的頑固。硯台,正是賈政的自畫像,是封建末世的“用物”。
元春:“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玩物(爆竹)
古人認為爆竹能驅妖魔、闢兇邪。爆竹是在卷束的絲織品中加入火藥而製成,故“束帛”本指爆竹。但曹雪芹也用“束帛”形容元妃着綾穿綢的苗條身段。爆竹本身,在發出巨響、如雷般晨懾四野令人恐懼戰慄之時,卻已化作飛灰飄逝。這是預言元春這位皇帝的“玩物”在“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十三回)的省親之後未久,就薨然而逝,於是如雷的氣勢,懾人的威力也隨之灰飛煙滅。賈府失去靠山,更加速其沒落的腳步。此讖只能適用於元妃一人,具有鮮明的個性。
迎春:“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因為陰陽數不通”——打一用物(算盤)
古人認為人的運數由天定,故稱“天運”。箅盤的珠子由人手指撥動,所以説“人功”。上天的安排和人的主觀能力如何搭配,其間道理多種多樣、無窮無盡,正如在沒有算出“數”之前,誰也不知道算盤子是合是分一樣。只有人力而無天運(“數”的要求),兩個算盤珠之間也就無緣而難相逢。“鎮日”,整天。“陰陽”從詩謎看,指算盤梁之上和梁之下的算珠,因為橫樑相隔,所以撥不到一起去,這就是“數不通”。從古人的哲學思想看,世界萬物由陰陽二氣構成,陰陽變化,導致萬物變化。其中“陰”指地、女子等,“陽”指天、男子等,所以陰陽也指男女婚姻。在詩謎中指迎春和中山狼孫紹祖之間因為陰陽之間橫加隔斷所以不可能好合(即“數不通”)。此讖講的是迎春結婚一年就被孫紹祖虐待而死的婚姻悲劇是天運所定,非人力可改變!它只適用於迎春。
探春:“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打一玩物(風箏)
清明時節多東風,最宜放風箏。離家遠嫁是探春的歸宿。正如《紅樓夢》十二仙曲《分骨肉》中所説“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脂京本》評:“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探春的遠嫁,實為賈府保留一支血脈,使覆巢之下,勿全無完卵。
賈探春
黛玉:“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裏兩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更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打一用物(更香)
早朝散罷,僅攜兩袖輕煙,寓意榮華之後一無所有。彈琴時所供焚之香,燻衾燻被所用之香都不是“更香”,故曰“兩無緣”。寓有和寶玉不可能朝夕日夜廝守相伴。“更香”是計時之時點的香。早晨的更點數目,用“籌”(竹籤)來計算,故稱“曉籌”。宮廷裏早晨報時的人稱“雞人”。這兩句説明有了“更香”,不用宮中雞人報曉,計時的“更漏”也不用侍女在五更時把水添。“焦首”、“煎心”是更香的特點:從頭(首)用火點起,從外向內心燒去。喻黛玉痛苦至深的日日夜夜。任憑千般折磨,萬般煎熬,在光陰的漸進(荏苒)中,任風刀劍雨,陰晴不定,自己堅守信念,堅持己心。此讖是一個反抗封建末世迫害女子的心聲,才華橫溢的黛玉用七言律詩寫出,個性鮮明。
寶玉:“南面而望,北面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打一用物(鏡子)
“象憂”二句出自《孟子·萬章》。大意是舜的弟弟名象,象總想害死舜,而舜對象非常友愛,象憂愁他也憂愁,象歡喜他也歡喜。從詩謎看,此句形容鏡中影和鏡外人的關係。實寓寶玉生活中好像是有憂愁之事(黛玉之死),也好像有喜事(與寶釵成婚),但與寶釵南望北朝,二人方向永遠不能一致:面對薛而心懷林,即“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仙曲《終身誤》)小説又名《風月寶鑑》,鑑,就是鏡子。詩讖和書名,恐怕不會是偶合吧!寶玉的詩讖亦莊亦諧,含蓄而生動,表現了寶玉“富貴閒人”的特色。
寶釵:“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竹夫人)
竹夫人又名竹奴、竹夾膝、竹几,是用竹篾編成或用整竹作成。中空透風,暑天睡覺時抱以取涼。因其中空,所以説“有眼無珠腹內空”。梧桐二句以秋、冬時竹夫人被棄置不用,指她與寶玉的夫妻生活短暫。
賈環:“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大哥只在牀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一是枕頭,指賈環像枕頭一樣,一肚子草包。二是獸頭,指古建築塑在房檐角上的兩個怪獸。據載龍生九子,並非個個成才,其中蹲在房上的獸頭,是最不成才的一個,所以賈環所説的獸頭,是龍生的不成才的逆子。這正是賈環的寫照。
再看第五十回“暖香塢雅制春燈謎”,湘雲的耍猴謎:
“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
被人玩耍的猴子離開了山溪溝壑,到紅塵人世問被人耍戲,暗指世事如猴戲。“後事終難繼”字面上看是指猴子被剁了尾巴,但也暗示了湘雲家世衰落,自己又年輕喪夫,後半世的悲哀。正如書中所説“偏他編個謎兒也是刁鑽古怪的。”語言頗見聰穎、頑皮、俏麗的湘雲本色。
史湘雲
寶釵的松球謎:
“鏤檀鐫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松果玲瓏剔透,像檀梓硬木鐫刻而成。懸在半空有如佛塔的鈴兒,但是風吹雨打,卻寂然無聲。謎語表現了她工於心計,層層設謀,“裝愚”、“守拙”,不動聲色、八面玲瓏的處世原則。
寶玉的風箏琴謎: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玕節過謹堤防。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琅環”是竹的代稱。風箏飛過竹林時要謹慎小心。造型為鸞為鶴的風箏,琴聲發出唏噓抽泣的悲聲飛向上蒼,表現了寶玉的悲哀。
(小編按:風箏琴,俗稱鷂鞭,指縛於風箏背上的竹簧或竹笛之類,迎風而鳴。)
黛玉的走馬燈謎:
“騄弭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主人指示風雲動,鱉背三山獨立名。”
首先表現了被縛的千里馬要衝破束縛、奔放不羈的反抗精神,但也流露出只能隨主人指示的風雲而動的悲哀。
這四首燈謎從總體看,表達了“後事終難繼”、“名利猶虛”、“唏噓”、“風雲動”、“謹堤防”的末世情懷——悲哀、無望。
薛寶琴
對五十一回寶琴的十首燈謎詩,我們將在下篇加以分析。
從以上對13條謎語的分析,我們可以明確地看出,曹雪芹以自己的語言實踐,力破“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俗套,要求語言個性化、語言為塑造典型人物而用的主張。這,是他語言觀的重要方面。
(本章選自《咬文嚼字紅樓真味》,遼寧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版)
作者簡介
鄒曉麗,著名文字學家,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師從俞敏先生。其研究以文字學為主,也涉及音韻、語法、《紅樓夢》以及文化學諸方面。出版專著《基礎漢字形義釋源》、《古漢語入門》、《咬文嚼字紅樓真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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