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黨委書記給你解釋，如何把80後熬成60後_風聞

雲南的李書記現在被媒體圍住了，我找了一個和他一樣平凡，一樣辛苦的鄉書記，聽聽基層的點評。

雲南楚雄那位只大我一歲的八零後鄉黨委書記紅了。在許多城市80後還在保衞“青年”身份的時候，這位80後大哥的標準照呈現出一副60後爺爺的樣子，一下子讓城市網民刷新了對基層公務員生活的認識，也讓80後乃至90後感慨青春的尾巴不好抓，總之大多數網民都能對着這張照片發一番感慨。

各路媒體顯然不會放過如此重要的網絡話題，當地有記者的上門採訪，交遊廣泛的爭取電話採訪機會，我這樣的小工作室兩者都不行，但也不甘心被熱點甩下。還好，雲南雖然遠，但全國鄉黨委書記可不少。我順手從熟人中拉出一位鄉黨委書記，請他談談對此事的感想。

採訪時間是週末，但採訪電話打了三四次都沒時間，不是上級安排事情，就是村幹部來交涉業務，臨近中午，書記終於有空坐下來接電話，我搶走他寶貴的吃飯時間做了一番交流：

1 你也是鄉黨委書記，看到這位80後同行的照片，意外嗎？

用意外來形容不合適，應該説是震驚。的確他的面相和年齡不太相符，但知道他是鄉書記以後，又覺得合乎情理。現在鄉鎮不好乾，壓力大，一般都長期保持亞健康狀態，年齡和身體不一致是普遍現象。

2 作為同行，你覺得他是怎麼累成這樣的？昨天雲南那個書記也接受了採訪，他説作息不規律和扶貧兩件事累人，所以老的快，你覺得什麼最催人老？

兩方面吧，一個是具體工作的壓力大，一個是心理壓力大，兩面夾擊，人老的快。

工作壓力大，就是事情多。脱貧摘帽，鄉村振興，信訪維穩，森林防火，安全生產，抓環保，當河長，最後還不能忘了經濟發展，每項都是硬任務。不過，工作雖然多，但如果只是忙，不至於這麼老，很多事你幹了也不出效果，還得始終惦記着，心累，才最催人老。

比如説抓脱貧吧，每個人都有固定任務要完成，這一户包給你了，你就要負責到底。有的貧困户有主動脱貧的意願，但還有部分羣眾，懶散閒佔全了，無論你做什麼動員，他就是幹活嫌累，不願意勞動致富，等！靠!要!旁邊有工業園區，你介紹他去工作，一天怎麼也有幾十塊錢，他嫌少不去。你幫他建庭院經濟，搞養殖，送他5000塊錢，讓買兩頭牛或者十頭羊，他説我沒地方養、沒精力喂，拒絕。總之找不出一條適合他的路。

不過，能挑挑揀揀還算好的，有的貧困户，態度就是反正你得讓我脱貧，我當然啥也不幹，還隱瞞收入，説我快窮死了。真要是沒勞動能力，我們搞“政銀企户保”扶貧，弄幾萬塊放到企業，他拿幾千利息，也算脱貧。但是，政策又不允許給有勞動能力的人發這個錢，這種户你説咋辦。

還有，鄉村振興戰略的提法是極好的，讓農業成為有奔頭的產業、讓農民成為有吸引力的職業，讓農村成為安居樂業的美麗家園，這説法都沒錯。但你到基層看看，前些年意識形態放鬆的後果很嚴重，老百姓沒信仰，缺乏公德意識，沒羞恥感，就信“錢”。比如説有的老光棍，你給他蓋個新房子，問滿意不滿意，他説再發個媳婦就好了。

最壞的風氣是攀比低保。國家有規定，城裏有房的、有車的、子女有公職的一律不許拿低保。有的人，都已經在縣城給子女買房子了，但老兩口住農村就是説沒錢，非得要來拿低保，不給就信訪，實際上給了低保，還是給他子女的家庭輸血。這些事下班還得惦記着，想也想不出辦法，能不老嗎？

3 每個月你有多少天不回家？有多少天能按時下班？

正常情況下每個月有三四天需要值班，住在單位，24小時不能離開。但實際上，趕上防火、防汛的季節，基本上一半時間住在單位。之前在另一個鄉當副書記，防火期連續在一線住了16天。

説到按時下班，能有一半時間就不錯了。老百姓來找你，都是上午到辦公室來，擠一屋子，挨個處理，下午才能應付公務。到下班時間，必須得留在辦公室梳理這一天的工作，安排第二天的計劃。

4 那個雲南的李書記出名，是因為他升了縣政協副主席，公示照片才火了。他從鄉黨委書記到政協，是閒職還是提拔？

政協副主席是副處，按他的年齡説，這肯定是提拔，是重用！我揣摩着，他這次提拔一是肯定做出成績了，二是還能靠上幹部年輕化的政策。上次有個政策，硬性規定，縣裏副處級隊伍必須有35歲以下的，就有個年輕人一步上去了。

5  他今年38週歲，這個年紀從鄉黨委書記升政協副主席，比例有多高？

不説年齡，最近5年，全縣從鄉鎮到副處的幹部就一個，幾十個鄉鎮就這麼一個，比例你自己算。

6  咱們視角往下看看，你現在是書記，正科了。和你一起當公務員的人，有多大比例到了正科？有多少還期盼着再進一步？

2000年前後參加工作的，十個左右吧，大多數是換屆考慮年齡因素上來的，不過這些年參加工作起碼四五百人。副科級相對容易，我們那批人運氣好，專門招錄補充基層，現在差不多一半到副科了。

但副科到正科級非常難，如果現在是85後、90後，副科級還能拼一下，因為幹部隊伍需要年輕化。如果40多還在鄉鎮，向上的空間就很小了。

7 那個李書記是貧困鄉的黨委書記，你也在貧困鄉鎮當過書記，一個地域貧困和不貧困，工作重點有什麼區別？

貧困鄉鎮主要工作是在農業產業上尋求突破，另外就是維穩。越窮的鄉鎮，越小的鄉鎮，越要重視維穩。在唯指標論的形勢下，因為不管你怎麼幹，經濟發展方面是很難有突破，這樣領導看不到你的成績。這時候你再不穩定，老出信訪，還怎麼提拔你？

但信訪工作麻煩啊，完全沒有標準應對方案，很多事情根本沒有解決的可能。有些信訪户拿幾十年前的事情來找我們解決，但那是特殊的時期造成的特定結果，現在怎麼解決？比如，文革時把他家地或房子拿出來了，現在往回要，你説讓我怎麼解決？

其實，真能解決的問題，基本上都化解了，縣鄉每年都拿出大量的金錢解決遺留問題，剩下的基本上就是死衚衕。這些人知道你解決不了，就在特殊時期拿上訪要挾，為了不失控，只能24小時監控。但上級要求不允許越級上訪，尤其關鍵時期絕對不許，越級、進京上訪就要對幹部追責。

富裕的鄉鎮好做一些，經濟發展一俊遮百醜，能搞活經濟就是好乾部。所以富裕鄉鎮的主要任務是上項目，配合項目發展，推動項目落地，儘快達產達效。

但窮鄉鎮能變富嗎？説實在的，山區縣裏，貧困富裕主要看區位，縣裏拿到個項目，肯定優先放縣城周圍，放交通方便的地方。貧困鄉想翻身，沒那麼容易。

8 你當鄉黨委書記， 每個月有多少收入？

工資3800，年底有1000多的十三個月工資（因為只按基本工資算）。此外，在一線幹有鄉鎮補貼，公車改革後還有點車補，都算上的話，5000吧，現在還得從這裏扣社保。

9 在鄉鎮工作，你最怕什麼？什麼事讓你高興？

正常工作沒啥可怕的，無非是累點，但累出成績也好。就怕上級翻老賬，用現在的工作標準衡量過去的工作，這是完全沒法控制的事情。

咱們國家的制度是一步步健全的，很多事情規定的越來越細，這是好事，能夠更好的管控風險，防止腐敗。但在規定健全之前，很多事情已經做了很久，用當下的標準回頭看，肯定問題較多。

其實我們自己也發現了過去的問題，也會去堵漏洞。比如説項目招投標，已經實施的項目是無法補招投標手續的，但巡視組、專項檢查組發現項目招投標不規範，必定要求整改。我們改就是作假，不改則完不成任務，被追責，是不是很無奈？

檢查組喜歡説“處處留痕”，什麼都要有紙面記錄。實事求是的説，紙面記錄真正可靠的也就是到上面開會，回來傳達精神，這個我肯定有記錄。但有些隨時就能辦的工作也要有記錄，我覺得有些形式主義了。比如説我兼着河長，有檢查河道的責任。但我天天到村裏去，辦別的事情順便就把河道看了，是不是也完成了工作？但巡視組就是要看紙面記錄，幾點幾分，文字加照片都要。你説所有的事情都得隨時記錄，我覺得很難，正常工作都這樣，是幹不完的。要我説，記錄完美無缺的地方，往往是有些工作沒幹為了掩飾，才把記錄搞這麼完整，真正乾的不一定啥都記錄。這種形式主義很無奈的，我摸索着來吧。

有些上級職能部門，本來具體的工作任務都是他們的。現在強調屬地管理，一個文件都扔給鄉鎮了。比如説環境衞生問題，環保局要求我們把養殖場的畜禽糞便都管好，挨個養殖户去落實。可是我根本沒有執法權，去了只能勸人服從規定，你説這事兒好乾嗎？你們環保局也好，農牧局也好，局裏都幾十人呢，你們自己不管，讓我們這些沒執法權也沒專業知識的人管，怎麼可能效果好？

所有的上級機關都以行政命令要求鄉鎮幹這幹那，鄉鎮本來人員就少，還缺乏專業知識，一個人至少應付三個上級部門的業務職能。幾十個單位都有要求，鄉鎮這點人員如何落實的好？只能不求過硬，但求過的去，所以鄉鎮有些工作真的很難出精品工程。

但應付出來的事情，在檢查組看來是過不了關的。有些局，不承擔具體職責，反而成了檢查、督導的欽差大臣，什麼意見都提，就是不提錢。為了過關，我們就在各村經費裏擠出一些錢，滿足上級要求，但是肯定不夠用。比如，一個村的環境衞生整治大致要搞好，一年也得十萬八萬的，鄉鎮沒這份錢啊。

大多數事情這麼應付，心裏總擔心出事兒被追責，這就是我前面説的心理壓力。這樣導致有些鄉鎮幹部乾脆消極怠工，起碼落個省心，私下説，不幹沒事，多幹出事，不如我啥也不幹了，派下任務就回絕，總不能開除我。剩下的幹部就更累了，包村，巡邏，駐村，盯不過來的。何止盯不過來，比如防火期，老百姓還要盯着你呢，你一轉身，他們就野外用火，造成森林火災，追責警告記過都是我們擔着。你説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林子誰希望燒掉？無奈！

當然了，工作裏也有成就感。最高興的，就是看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和狀態因為你的工作改變了，尤其精神狀態的改變最讓人高興。看到老百姓辦事開始講規矩了，文明瞭，能主動藉助惠民政策賺點錢，這是工作的樂趣，是我們最欣慰的事情。

10 你比雲南那哥們大兩歲，看着還能年輕點，現在他副處了，和他對換身份你樂意嗎？

不換，我熬成這樣子知道自己有多難。為了工作我已經犧牲了大多數的週末和假期。雖然很佩服李書記，但我知道熬成他那個相貌，熬出他那個成績要再付多少代價。我周圍因為扶貧倒下的好幾個人了，我還有老婆孩子，有爹媽，政府需要我健康工作，他們也需要。

11 一個鄉鎮有多少幹部？

大小不一樣，多的七八十，少的四十多吧。

12  如果你們一輩子就這樣在鄉鎮幹了，你覺得國家應該給什麼待遇？

我們科級幹部，尤其當書記的還是有機會回縣直，下面的普通幹部，一般説來肯定要在鄉鎮幹一輩子。其實給多少錢倒是其次，苦一點也不是不能忍。五加二、白加黑，我們習慣了。眼下我們就希望上面的幹部能平等對待我們，不要擺大爺架子。

有些縣直機關的幹部，經常早晨打電話讓各村報表，中午就要結果。數據是實際統上來的，閉門造車出不來啊。他們還習慣打電話對下面指指點點，對各鄉鎮的書記是這個態度，對普通幹部可想而知。

從發展角度説，領導嘴上説重視基層，重視一線，實際上極少有直接從鄉鎮提拔到處級的。過去5年從鄉鎮書記升副處的就一個人，但同時縣直機關上了差不多10個，鄉鎮書記升上去是特例，走程序很難，所以我説那哥們可能還抓住了領導幹部年輕化的尾巴。

12 雲南那哥們80年。現在95後已經工作了，00後也快來了，這些年輕公務員在想什麼？他們羨慕你這個70末正科級嗎？

不羨慕。現在的孩子很現實，就算剛來有點理想，看到我們的生活，也覺得受打擊。他們來這裏是為了刷一段人生經歷，很少有人想在鄉鎮出成績的。

我不是説他們不幹活，沒能力。但是，分到鄉鎮的幹部，有關係的和有能力的，都會迅速被上級機關借調，直接回縣城。你説不放人吧，首先領導打招呼了，其次工作需要積極性，強行留下也不能讓他安心工作，只能批准借調。

借調名義上説是1年為期，但實際上只有借調走的，從沒退回來的。不退人也就罷了，那邊還長期不給編制，佔着我們的編制和人員，基層幹活的越來越少，越來越累。

13 你和那哥們參加工作時間差不多，都是2000年左右。回到那時候，你還走這條路嗎？

這個問題值得我好好考慮。在公務員隊伍裏面，求提拔的代價是很大的，這份努力放到哪個行業都能出頭。我到一般的公司去幹，或者自己做生意，要麼晚上能睡好覺，要麼金錢回報多，起碼佔一頭吧。雖然看到老百姓生活變了也高興，但如果有重來一次的選擇，我可真要好好考慮。

14 眼下你的孩子也讀書了，畢業後要是他想去鄉鎮當公務員，你會怎麼説？

這個問題不回答了。

15不好意思，上午給你打電話都在忙，只能中午約到你，現在飯點也過了，趕緊去吃飯吧。

沒事沒事，真不耽誤，我還等人呢，人到了才能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