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漂流在狂風巨浪裏的少年派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4899-2018-11-19 14:01
像漂流在狂風巨浪裏的少年派,李安出任中國台灣金馬獎執委會主席第一年便遭遇險境。
他只能奮力補好破損的甲板,重新撐起華語電影的風帆。
當畢生追求的精神家園受到侵犯,李安一向温和從容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深深的無力感。
上屆金馬執委會主席張艾嘉卸任前,搞定的最後一件大事就是成功邀請到李安接任這個職位。
張艾嘉再三勸説,若干大導演聯名寫信,才使得李安的口氣從堅定的“不可能”變為遲疑的“很難”。
**李安非常忙碌。他在籌備又一部非常有挑戰的新片,且常年在海外。**對於張艾嘉和金馬組委會的盛情邀請,李安糾結了兩個月才最終答應。
按照約定,他至少要與組委會保持遠程溝通,做一些大方向和重要人選上的決定,並在金馬獎開始前半個月左右飛回台北,全身心投入到主席的工作中。
李安表態稱,希望能延續金馬平順的狀態,保持公正與開放,給所有華語電影工作者機會和鼓勵。

紅毯上的李安(攝影:宮德輝)
11月17日晚,在金馬獎揭曉前,李安興致勃勃踏上紅毯,笑言自己做這麼大主席還是不大習慣,從貴賓變為主人身份,希望這屆金馬獎可以順利舉辦。
他還放下身段,錄了一段自己邊洗頭邊吐槽的幽默視頻,給頒獎典禮做熱場彩蛋,觀眾都被逗樂了。
羅家英又唱起了Only You,廖慶松把獎盃塞給老搭檔侯孝賢,老導演張藝謀給新導演文牧野頒獎,一切都其樂融融。
這時,一段不合時宜的獲獎感言突然而至,局面開始朝不可控的方向駛去,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導播也將這個燙手的山芋拋給了主席李安。
畫面第一時間切到他充滿震驚、失望、無奈的複雜表情,他剛舉起來的雙手膠着了,眼神無助地滑向鄰座方向。
那裏其實並沒坐着什麼人,劉德華剛好出去了不在。

壓軸環節,原本該上台頒獎的鞏俐穩坐不動,李安只得一人上去救火。
他説:“我參加金馬獎30年了,相信在座都是跟我一樣的心情。在華語電影生態環境裏,我們好像一個大家庭一樣,我們一起競爭激勵,也互相扶持關照,我們每一年聚在這裏好像在慶祝豐收,感覺特別好。”
言辭懇切,舉重若輕。頒獎結束後,鞏俐繼續缺席評審見面會。

台上的李安,台下的鞏俐
在媒體面前,李安再度嚴肅表明立場:“藝術是很純粹的。今天金馬獎有95%以上的影人都出席了,在華語區沒有一個影展可以這樣,所以金馬在大家心裏是有分量的,請大家給電影人一點尊重。”
此前幾十年,李安從未擔任過拍電影以外的工作,他自認笨手笨腳,表達能力欠佳。這是一個被推上風口浪尖的老實人,所能做出的最不卑不亢的回擊。
若不是這件意外,李安主席的金馬元年本可稱完美。
他落寞地轉身準備離開,一個回眸讓攝影師捕捉到苦笑和疲憊的眼神。
惜別酒會上,鞏俐終於出現,她握了握李安的手臂,而李安像個犯錯的小孩一樣,沮喪地垂着頭。

媒體面前的李安(攝影:宮德輝)
【華語世界的精神燈塔】
為這個主席,李安付出過不少心力。
比如親自出面邀請最不可能的人選——
四年前剛炮轟過金馬不公、放話説永遠不會再來的鞏俐,出任了評審團主席;
比如拉來他的老友、多次合作過的作曲家麥克唐納,圍繞《冰風暴》為影迷增設了放映和座談活動;
就連壓軸表演嘉賓莫文蔚,也是靠李安刷臉請來的。
他用自己多年積攢的資源,努力擔任起華語電影圈的粘合劑。李安的個人魅力確實為金馬帶來了更大的凝聚力——今年報名金馬角逐的作品共有667部,比去年創下的紀錄又多出近100部。

本屆金馬評審團主席鞏俐在紅毯上(攝影:宮德輝)
在影展期間,李安無時無刻不受到巨星般的追捧。
《我不是藥神》導演文牧野稱自己有三個“奉若神明”的導演偶像,第一個就是李安。
在金馬的活動上,他和李安並排坐在一個三人沙發上,如此近的距離讓他激動得説不出話。
被問有無信心拿獎,文牧野喃喃重複:“見到李安了,足矣,足矣。”
《誰先愛上他的》的台灣導演也説,這次來金馬最大的心願不是獲獎,是能跟李安合張影。

圖片來自微博@文牧野
李安也身體力行地走到年輕人中間。
今年64歲的他不顧白天黑夜,出席了每一場首映禮,鼓勵了每一個劇組,儘可能多地在公開場合亮相,讓影迷能夠看到他,滿足他們的各種需求。
李安去了金馬創投的結業禮,用老父親般的口氣對青年導演們感慨道:
**“如果我那個時候就有金馬創投,我就不會在家做六年家庭煮夫了。那時候真的非常困苦,覺得懷才不遇。**我希望大家都有機會找到彼此,好像一羣企鵝找到彼此最好的對象,然後孕育出更多更美好的電影,希望華語電影能更加發光發熱。”
當代台灣青年導演生在一個尷尬的時代,既錯過了楊德昌、侯孝賢引領的那批新浪潮,又看不到台灣電影工業的未來。
台灣媒體人、電影人鄭偉柏坦言,做電影很難,總需要一些東西來支撐我們堅持下去,金馬獎是一個,李安也是一個。
李安自身——他的奮鬥史和他的成功,就是照給華語電影后來者們的一座精神燈塔。

《誰先愛上他的》首映紅毯上的李安
【與台灣和金馬的當年情】
“他不可思議地接下(金馬主席)這個重任,説明他對台灣電影仍懷揣着使命感跟愛,他要硬生生推掉很多工作,要從很遠的地方飛回台灣。就像李屏賓接任台北電影節主席一樣,能跟大師直接面對面接觸,就是對年輕電影人最大的激勵。”曾任金馬獎評審的台灣影評人張志達向我們講述。
張志達是做電影記者出身,2005年他在威尼斯電影節當場見證了《斷背山》斬獲金獅獎,這對一名電影記者來説是職業生涯中最激動的時刻。
據張志達回憶,李安在接受完輪番轟炸的訪問後,特意囑咐要留給台灣媒體一段時間,非常貼心。
鄭偉柏也證實了李安的這個小習慣——
《色·戒》在威尼斯獲獎那年,李安同樣通過工作人員告訴家鄉的記者們等他一下,他會抽空過來交流,沒多一會他果然來了,帶着張震,張震又帶着香檳。

威尼斯電影節上的傑克·吉倫哈爾、李安、希斯·萊傑
李安對台灣感情很深。
他在台灣出生成長,直到二十三歲當完兵才離開去往紐約。
在美國的時候,李安也天天看報紙,關心台灣的發展情況,他的父母親友也一直都在台灣。
從紐約大學畢業後,李安度過了眾所周知的六年煎熬時期,新片屢試屢敗,鬱郁不得志。
在《推手》之前,李安窮困潦倒到極點,存摺裏只剩下43美元,兒子李淳又剛剛出生,全家都靠太太勉強養家餬口。

畢業照
在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是來自台灣的一筆獎金拯救了他——
李安的《推手》劇本獲台灣“新聞局”海外劇本徵集首獎,獎金40萬,《喜宴》獲得二等獎,獎金20萬。
不僅如此,新官上任的“中影”製片經理徐立功又大膽批給李安1350萬預算,鼓勵這個籍籍無名的學生把《推手》拍出來。
李安自己都説,當初寫《推手》其實就是為了贏劇本獎金,壓根沒想過還可以拍出來——他覺得像《推手》《喜宴》這樣老頭子的故事不可能有市場。
《推手》上映日跟金馬獎頒獎是同一天。
《推手》獲得9項提名,頒獎前還沒什麼票房,拿到最佳男主角、女配角和特別獎之後,第二天票房立即暴漲,投資方不但沒虧還小賺一筆。
也正是因為要去金馬領獎,窮得連張機票都買不起的李安得以回了趟久違的、朝思暮想的家鄉。

《推手》劇照,下為李安的兒子李淳
曾做過《冰風暴》發行的台灣發行人李良玉回憶,即便後來去了美國發展,李安也對台灣電影十分關心。
每次回到台灣,他從早上七八點到很晚都會排滿要見面的記者、同行,甚至兩個地方中間坐車的時間都要安排,他願意帶着極高的熱情跟人分享。
籌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時,李安特意找到李良玉,仔細詢問她台灣後期特效公司的情況,最後就在台中建了一個巨大的造浪池,請台灣的特效公司參與,拍完也請求有關部門保留設施,為的就是能對台灣的電影工業有一些帶動作用。
飲水知源,知恩圖報。今天的李安還願意回到台灣,願意扛起金馬獎的精神大旗,是他對當年情的厚重回饋。

《少年派》快殺青時,李安與男主角抱頭痛哭
【中華文化是共同家園】
李安愛台灣,但這份愛又有些複雜。
他從來不是什麼激進的參與者,但也不是作壁上觀的局外人,他會站在多重角度冷靜地思考。
他的電影中常充斥着的失敗者氣息,以及他對父權地位的探討,無一不映射着這份複雜的情感。
從《喜宴》開始,李安的電影進入中西方跨界地帶,但《喜宴》因其“混血”屬性在台灣熱度一般,金馬獎更是一無所獲。

《喜宴》片場的李安、金素梅、趙文瑄
李安開始陷入有關身份的困擾與反思。
他去好萊塢拍了《理智與情感》《冰風暴》《與魔鬼共騎》《綠巨人浩克》,口碑褒貶不一,而回歸中國傳統的《卧虎藏龍》卻讓他收穫奧斯卡四項大獎。
因為家庭關係,李安沒有侯孝賢那樣與生俱來的歸屬感,直到小學轉學才開始感受到自己身上來自不同文化的力量拉扯,他不得不學會在夾縫中尋求平衡。
對於台灣來説,他是外省人;對於大陸來説,他是台灣人;對於美國來説,他同樣是異鄉人。
在不斷的成長和遷徙中,李安漸漸成了一個失去“根性”的人,無法定義,無法歸類。

李安與他的精神偶像英格瑪·伯格曼
在李安的電影裏,有一整片泛化的中華故土。
“父親三部曲”裏的海外華人,《卧虎藏龍》裏的古代俠士,都是中國人。
李安説過,你必須得有自己的根,那就是你的文化,你的脊樑,你是誰,你不能放棄這些。
李安對家鄉的地理認知是模糊的,但情感歸屬漸漸變得十分明晰。
無論中華大地的完整性在現實世界遭遇了怎樣的挑釁,在精神文化層面上,任何人都無法割斷千百年傳承的情感紐帶。
李安終於找到了他的“根”——
答案指向的不是某一個地域,而是一個文化。因此當他的精神故土受到侵犯時,他瞬間變回一個失去家的遊子,心碎的表情讓人心疼。

“對於現實人生,我似乎一向心不在焉應付着,有一搭沒一搭,藕斷絲連聯繫着。而在電影夢境裏,反倒比較能專心致志。我一遍一遍去到那個地方,它是一個夢,是我企圖尋回的樂園。”
對於李安這樣純粹的創作者來説,保護好文化藝術的淨土,就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
李安導演一生都在打破舒適圈,不斷挑戰題材和技術的高峯,遊刃有餘遊走於東西方文化之間,這份對藝術的虔誠和敬畏不容褻瀆。
他對金馬獎未來的期許,亦是全體華語電影人的心願。

媒體面前的李安(攝影:宮德輝)
金馬獎不是沒有遭遇過外來因素的阻撓,是在一代一代電影人的努力保護之下才能走到今天。
最好的華語電影都能被看到,幾乎所有主創都能輕鬆、舒適、自由、坦誠地相聚一堂,這是一件多麼來之不易的事情。
金馬歷任主席裏,侯孝賢創立了金馬學院,以真才實幹薪火相傳;張艾嘉為金馬融入一份女性柔情,春風化雨多方周全。
到了李安這裏,沒想到一上來就是絕處求生的險境,我們期盼精通“推手”的李安能以柔克剛,逢凶化吉,帶領華語電影人重新團結一致站起來。
此時李安的上任,別無他選,恰逢其時。
放下成見,迴歸藝術,尊重創作。
就像李安最後給胡波媽媽的擁抱,那是對無端爭執的最好回應,也是本屆金馬獎最温暖的瞬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