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教給我的東西——在我校大學生讀書會羣裏説的話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1-22 18:00
前些天,在我校大學生讀書會羣裏,因為有老師和同學在談論“名校”的優勢究竟在哪裏,我也説了些自己的感想。今天把它們進行了一點整理、補充,發在這裏:
我第一年給我校馬哲、思政專業的同學上《西方哲學史》的時候,顯然是讓同學們感到有些困惑,有些同學甚至在我下課之後,追着我問:
“老師,你講了那麼多西方的唯心主義哲學,和我們馬克思主義講的都不一樣啊。”
我説:“是啊,是不一樣。這個課就是要讓大家多瞭解這些東西,開發和鍛鍊理論思維能力,特別是邏輯思維嘛。”
她們卻不依不饒地問:“那到底誰是對的呢?到底誰是真理呢?”

然後,就七嘴八舌,一條一條列舉她們學過的馬克思主義觀點——往往表述得還很零碎,很不全面——好像一定要我給她們“評個理”,讓馬克思主義和西方哲學來“見個分曉”、“比個高低”,不然的話,“老師你就真的把我們給弄糊塗了,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想了。”
當時我都愣住了,心想:咱們的學生真是思想水平比名校的學生低一個檔次啊,幹嘛非得問誰是真理呢?以我的經驗,很多名校的學生談哲學,很多人老早就不談誰是“真理”,大家就是在談誰的邏輯更精密,誰説的話更富有暗示性——一句話,就是哪個哲學家顯得更聰明,更“高深”,特別是在國外的學術界更“火”,更“牛”,更能得到“國際主流學術界”的認同,大家就膜拜他,至於他説的是不是“真理”,似乎那些聰明的名校生們都心照不宣地認為,哲學其實就是聰明人玩的智力遊戲,跟下棋和打球一樣,就是看你的思維技巧是不是熟練,説出的話是不是顯得很深奧和新穎,其中並沒有什麼“真理”可言。
不過,後來不斷地和同學們打交道,和她們討論、交流,聽她們發言,看她們的論文、試卷、問題、建議、留言——各種教學和研究實踐,讓我逐漸清楚了,其實這些同學是很好的,她們並不是像有些人指責的那樣,被灌了一腦袋馬列教條而排斥其他一切,甚至應該説,她們的那些看似幼稚的率真的追問,才代表了真正的哲學:
對她們來説,怎麼使用邏輯技巧,怎麼辯論,怎麼讀懂以及説出那些高深的話,這些東西無論如何炫目,無論如何精彩,都只是次要的,而最重要的是,所説的是不是真理——她們所相信(或者自認為相信)的馬克思主義和我所介紹的某些西方哲學,誰是真理。
——這是一種被很多自以為聰明的名校生、名校教授們所忘記(也許口頭上標榜,但其實並不真信)了的最樸實的東西,然而我認為:它才是真正的哲學追求。
這不是我對同學的教誨,反而是我們的的同學教給我——或者説,讓我更加明確的一些事情。
所以後來我教西方哲學史的時候,除了去講那些哲學家的理論本身,還會更加自覺地聯繫實際,並與中國傳統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進行某些必要的比較,特別是努力去刻畫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種種問題、範疇、思想方法是如何孕育和脱胎於西方哲學的傳統和發展潮流的。——這樣的做法,可能在有些人看來,已經是過時的、缺乏“學術味兒”的“政治説教”,但是正如列寧所説的,“事實是頑強的東西”,而事實告訴我:我們學校的同學們確實需要這些,所以即使我不講這些,她們自己也是要這樣想的,而我認為,她們的這種需要是合理的,應該尊重她們,應該引導她們在這方面進行更切實、更深入的閲讀、學習和思考,這不是在降低學術品位——當然前提是我得提高自己的水平,真的把這些一步步做好——而恰恰是在做哲學“追求真理”的本職工作。
我們學校的同學大多具有一種很樸實的品質和追求。比如學哲學,她們除了想知道每個哲學家説了些什麼,用了什麼方法讓自己自圓其説,更重要就是想知道:誰是對的,誰説的話更符合客觀實際,更能用來指導自己的認識和實踐。
當然,對真理的追求和確認,不能太着急、太武斷、太簡單化——我們學習西方哲學,包括學習某些唯心主義哲學的思想,就是為了給大家這方面的訓練,就是為了讓大家更具體地理解和把握謬誤與真理、相對真理和絕對真理、嚴密的邏輯與可信的結論、樸素的常識與科學的理論之間那種複雜而生動的辯證關係。
——這樣做,是很有價值的,是完全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不要忘記:
我們在這樣做的時候,不是為了讓大家迷失在一堆娓娓動聽、頭頭是道而真偽莫辨的説法之中,而是為了追求真理,是為了讓真理更完整、更深刻、更有內容、更有穿透力和時代感、更能解決實踐已經提出的和可能提出的各種問題。
可是有時候,我在和有些名校出身,學歷很高的朋友討論問題的時候,發現他們有些人倒不見得有這個追求了。
坦率地説,我自己感覺:在所謂名校裏,其實浮華的、炫目的東西是很多的,並不是都有真正的價值,卻容易讓有虛榮心的年輕人迷失方向——在那些地方,有時候,要直截了當領悟一些真實的東西,往往需要穿透很多心理的、語言的、社會地位的、人際關係的迷霧;而要説出一些樸素的真理,需要很大的勇氣,需要敢於面對那些自作聰明的人的嘲笑。
比如説,“名校”的學術界,有這個“大師”,那個“泰斗”,這個“名家”,那個“牛人”——你投到誰的門下?你跟誰?你跟的那個“大師”或“泰斗”所説的話,就一定對嗎?很多時候,為了自己的利益、“前途”,一些學生只好選擇“我跟哪個導師,誰就是最牛的,我就為他説話,我就要誓死捍衞他的觀點。”
這種宗派主義的學風,其實就是很多“名校”的頑疾。
不可否認,名校的那些老師學術水平是很高的,但是學生一旦到了那個圈子,有時得到的不光是學術訓練,往往還得背上這些宗派主義的包袱,有時候是在隨着鬧派性,畫小圈子,不見得都是在獨立思考,追求真理。
我的有些學生考上了名校的研究生,有時我倒是在這方面有點為她(他)們擔心。
當然,也許是我多慮,但是我總希望:
她們進入了名校,除了欣喜,還應該有一份冷靜;回想自己在我們這所普通本科院校的過往,除了一種自知之明,也應該有一分坦然和自信;
——畢竟,她們曾經在這裏,用一些可貴的、真誠的、純樸的東西,漸漸打動過我這麼一個曾經有點兒自命不凡的老師,可千萬不要在另一個環境裏,自己又冷不丁地將這些東西忘記了,拋棄了;
應該記住:
“名校”的光環,確實很美,但一定要用它來照亮腳下的路,而不是用來晃花自己的眼。
而我想對現在還在我們學校求學的同學們説的是,誰都知道,名校,當然有它的巨大優勢,有它值得學習的很多地方,這無需我再來贅述了,而我想提醒同學們要注意的,是往往容易為人們所忽略的一些東西,比如以下這三點:
首先,現在網絡、信息這麼發達,你在師院讀書、讀論文、看講座視頻,以及通過其它途徑,一樣可以領略名校大師們的學術水平,一樣可以有滿滿的收穫,而且由於你在咱們這種二本院校,師資水平和學術資源雖然和名校無法相提並論,但好處在於:氛圍也相對簡單些,離那些“圈子裏”的無聊的是非很遠,你的心態説不定比“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名校的學生更加公正和開放;
另外,由於你在這裏得到某些資源不容易,也許你反而更加珍惜一些,利用得更好一些——我的一位大學老師文革期間在鄉下當知青的時候,想學英語,沒有其它資料,只有好不容易弄到的四卷《毛澤東選集》的英譯本(好像還是大師錢鍾書先生負責翻譯的),結果他抓緊勞動之餘的那點時間,如飢似渴地反覆研讀這四本書,許多篇目因為讀了幾十上百遍都背了下來,這給他打下了極為紮實、出色的英語基本功。他對我們感嘆道:“現在能看的書多了,反而哪一本都不怎麼想看;現在什麼時候都可以看書,反而什麼時候都覺得可以以後再看——反正,現在是沒有那個時候的那股勁兒了。唉!”
最後,我想強調,這尤其是因為你是學習馬克思主義這個專業的,而馬克思主義,從本質上説,不是屬於“高貴冷豔”的所謂“精英”的,而是屬於堅實的大地,屬於用自己的血汗澆灌這大地的普通人、勞動者或者用今天的話説的“草根”們的。它,其實更像工人手中的鐵錘、農民手中的鐮刀、戰士手中的鋼槍——誠然,它也是很精深,很系統、很專業,很“高大上”的,但這種精深、系統、專業、“高大上”,是為了讓鐵錘變成水壓機、鐮刀變成收割機、鋼槍變成戰鬥機,而不是為了把它們變成只是供人摩挲把玩的一堆高貴而無用的古董。——很可能,在我們學校這樣更加“接地氣”的地方,你倒更容易領會到這一點。
——當然,以上三點,不但同學們在我們學校的時候要注意,就是以後有機會到了名校,也是應該注意的,否則你即使進入了你心中的殿堂,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殿堂裏究竟該幹什麼,學什麼。
所以無論如何,我總覺得,我校同學們的本質是很好的,潛力也是很大的——這決不是客氣話。
但是,她(他)們中有些人確實讓我有時感到着急、感到憤懣,感到恨不得替她們的父母把她們訓一頓、罵一頓——我真的訓過、罵過,不停地嘮叨過,今天算是又添上一回。
其實,她們值得批評的地方,千頭萬緒歸根到底,只是在於兩點:
1.有時候她們自己有些瞧不起自己;
2.很多同學視野確實比較狹隘,沒有更多地接觸那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而第2點其實是由第1點導致的,因為自己瞧不起自己,所以好像總覺得有些書自己不配去看,有些東西自己不配去學,有些問題自己不配去關心,不配去想。
可是,在她們看來,究竟誰才配去看,去學,去想呢?
當然只有那些據説是比她們“高等”、比她們“聰明”,比她們“優秀”的人,那些什麼“名校”、“名流”了,所以她們有意無意地畏懼和迴避這些東西,視野自然也就不知不覺地狹隘起來,並且不知不覺地就把思想上的話語權、主導權拱手送給那些所謂“精英”、“上等人”、“成功人士”。
列寧曾經引用狄慈根的話指出過:
現代的哲學教授十個有九個是資產階級僱傭的愚弄人民的有學位的奴僕。
資產階級的教育,總是用種種方式讓你意識到——並且習慣於這樣的意識——自己是“loser”、是“下等人”,自己“只配”在“精英”們面前低眉順眼,豔羨不已,最多發出一兩聲絕望的哀嚎看能不能引起“上等人”的同情。
這些方式就包括我們今天所説的“鄙視鏈”,學位和學校出身,也是一條很重要的“鄙視鏈”:我們是普通本科,在“鄙視鏈”的位置當然不太有利,但也不要緊,下面還有很多比我們“檔次”更低的學校、以及普通工人農民什麼的給我們“鄙視”。
特別是,當我們感到並認定自己這也“不配”,那也“不配”的時候,心裏其實是不會舒服的:
這時我們一方面覺得自己改變不了什麼,一方面又會產生一種怨恨——而我們又被“馴化”得不敢去怨恨“精英”,那麼,就會怨恨自己的“低等”出身,怨恨自己為什麼是普通工農的子弟,怨恨自己的前輩當初為什麼聽了共產黨的,一心為集體,一心幹社會主義,而沒有及時為自己撈取更多的東西作為今天自己的“競爭資本”,最後,怨恨那個Commuist Party為什麼要拿一個“虛無縹緲”的理想欺騙這麼多人欺騙了這麼久……
其實,這一步一步,就是“歷史虛無主義”的由來,就是讓一些有識之士稱奇而又痛心的“祖上三代貧農卻詛咒Chairman Mao,詛咒中國革命”的怪現象的由來。
這背後,其實就是一種類似魯迅筆下阿Q的自輕自賤的軟骨病。
同學們現在還不是歷史虛無主義者,大多還本能地相信馬克思主義是真理,是正義的,但是不少人內心深處又有這麼一種自卑感和軟骨病。
這是矛盾的,然而也正如列寧説的:矛盾,恰好是事實。
——應該説:這就是我們這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歷史時代的複雜和矛盾,在同學們身上的體現。
——九零後、零零後的年輕大學生,應該是最有個性,最有自尊的一代人,但是思想上的怯懦和怠惰(這種怠惰和怯懦,很大程度上是被人刻意培養出來的),會讓自以為最有個性的人,患上最不可救藥的軟骨病。
而這正是我們為什麼需要馬克思主義,為什麼需要認真地、堅決地將馬克思主義滲透到自己的靈魂深處。
因為我們不能去當一個任人擺佈的可憐蟲,而要當一個大寫的人。
我從自己的經驗中體會到:認真地學習馬克思主義,認真地用你的心去體會它,你就會發現,它決不是一堆枯燥無味的説教,它是那樣剛強,又是那樣温暖,它是那樣奇崛,又是那樣親切。
它在不斷地告訴你,不斷地向你證明: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最接近羣眾的地方學問最多,也最讓人心裏踏實,因為能夠真正給你力量,也能夠為你的一切作出最終評價的,是人民,是實踐,是歷史,而不是任何“上等人”、“權威”,所以在基層的時候,不要自己瞧不起自己,如果有朝一日”上去”了,倒反而更應該戒懼謹慎,更應該把根往下扎穩紮牢,更應該多想想“為了誰?依靠誰?我是誰?”;所以無論在何時何地,做人、做事、做學問,就是要光明磊落,不卑不亢,不需要刻意鄙視或迴避任何人,也不需要刻意討好或迎合任何人。
我在講《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緒論的時候,曾經對同學們説:
“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離不開它的階級性和革命性。馬克思主義為什麼是大科學、大智慧呢?首先是因為它站在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立場上,真心實意為他們謀福利,謀解放,老老實實向他們學經驗,學智慧。這個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他們是靠自己的勤勞和智慧,靠自己的勞動本本分分地活着,不剝削別人,不巧取豪奪,所以他們不需要欺騙,不需要説謊,不需要顛倒黑白,所以他們一旦覺悟到自己的處境和力量,就最敢於面對現實,最敢於追求和接受真理,最能夠用一種科學和理性的態度面對一切。他們是生產勞動的主體,因此他們的實踐經驗又最為豐富,而這又是一切智慧和思想方法的源泉。所以馬克思説:科學越是客觀,越是公正,越是無所顧忌,就對無產階級越有利。馬克思主義的智慧和力量,歸根到底,就來自這裏。”
一個真正領會了馬克思主義的這些基本立場的人,不會是一個完美無缺的聖人,但一定是一個毛主席所説的“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的正直、誠實的人,一個積極、熱忱、友善,而又富有自尊的人,也是儒家理想中的那種“泰而不驕”、“望之儼然,即其人也温,聽其言也厲”的真正高貴而可敬的人。
馬克思主義和儒家的區別在於,它不認為僅有少數人可以成為這樣的人,不認為僅僅靠某種個人修為就可以成為這樣的人,因此也不認為你學習的對象只有書本和少數精英——當你的眼裏只有書本和少數精英的時候,你會成為一個俘虜而不是主人。
當然,你應該認真讀書,應該崇敬和學習那些確實為人類作出了傑出貢獻的偉大人物,也應該向那些確有真才實學的專家學者虛心請教,取其所長,而不管他們是不是也有這樣那樣的侷限,但任何時候都不要妄自菲薄,不要害軟骨病,不要在什麼“上流社會”和名不副實的“名人精英”面前抬不起頭、直不起腰,而要像孟子説的,“説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
當然,要做到這些,同學們就得努力,就得進行艱苦的學習和思考——向我提出那些問題的同學,以及其他很多同學,就正在這樣做:
她們堅持自己追求真理的初衷,是可貴的;
她們勇於向老師提出自己的困惑和問題,是可貴的;
她們並不因為堅持自我而故步自封,而是虛心學習,儘可能做到理性思考,不斷去拓展自己的視野,深化自己的認識,這也是可貴的。
如前所述,她們的這種精神,一步步地改變了我的某些偏見,改變了我對她們的看法。
當然,我個人對她們有什麼看法,是並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如果她們堅持這樣做,並且做得更加自覺、一貫,再進行必要的反思和調整,如果更多的同學也像她們一樣,勇敢、堅韌、明智地去“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以我為主,博採眾長”,那就是真正在貫徹科學與民主的大學精神——而現在有些把這兩個詞喊得震天響的人,其實是葉公好龍,只是為了排除馬克思主義這個“異己”,並不真的準備這樣做的。
不管一開始的時候,這樣做會顯得多麼唐突、多麼稚拙、多麼困難,進展是多麼微不足道,終究它一定會讓同學們成長起來,從一個可愛的、只有滿腔熱情的懵懵懂懂的孩子,成長為一個可敬的、能夠和任何人平等相處的有人格、有思想、有內涵、有品位,有自己的尊嚴、原則、個性和風采的真正成熟的人。
——這就是我所理解的哲學的最高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