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戰：偽命題，戰爭鞏固統治_風聞

一戰對現代政治認知的最大嘲諷，就是戮破了戰爭可以通過團結人民鞏固政府的謊言，或者説部分謊言。

歷史的錯覺

一戰之前，歐洲大國政府之所以極為好戰，就在於他們普遍認為，“戰爭是一種有利於政權穩固的政治舉措。”當面對政府危機的時候，俾斯麥通過戰爭手段強行對國民非法加税，同時再通過戰爭提升自己威望，從而迫使議會追認加税的措施，被歐洲各大國政府廣泛視為解決政府危機的有效辦法，即“戰爭或者勝利等同於政治鞏固”。

這顯然是對他人過往政治成功的片面總結，這種錯覺將導致重大災難。

▲一戰的真正勝利者，是革命

一戰的嘲諷

因此，當一戰爆發的時候，各國統帥即是懷着此種目標投入這場危險賭博的，歐洲大國特別是德國、俄國和奧匈這些君主國政府認為，“一場大國戰爭有利於使國民團結在王室的周圍，假如戰爭勝利的話，則將使政府的統治獲得永久地認可。”

然而，當長達四年的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德國皇帝、奧匈皇帝和俄國沙皇都在革命和政變中失去了權力甚至生命，而戰勝國法國、英國、意大利、葡萄牙等的政府合法性也在戰爭中千瘡百孔，面臨質疑，值得一談的是意大利和葡萄牙隨後爆發了一系列動盪，直到墨索里尼和薩拉查建立獨裁統治穩定秩序。

一戰的冷酷歷史，告知後人，所謂戰爭有利於鞏固統治本質上是一個偽命題。在現代政治中，即便這個命題成立，也需要附加重重假設。

戰爭對統治的衝擊

一個需要被釐清的問題就是，對於一個合法政府來説，戰爭將會對其構成怎樣的衝擊呢？在我看來，戰爭將會在三個方面，衝擊政府的穩定性。

首先，持續的戰爭將會使合法政府的權力向軍人轉移。

當戰爭爆發後，國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戰爭，這就使得國家資源集中於戰爭，國家其他事務皆服從於戰爭，國家迫切需要贏得戰爭，在這種情況下，軍人不僅極易影響國家最高權力，而且也能夠建立強大的威望。

在法國大革命戰爭期間，軍人奧什、莫羅、皮格魯什和拿破崙等人都先後建立了強大的政治威望，進而決定法國政治的進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德國軍人興登堡、魯登道夫很快就踢開了威廉二世，在德國建立了事實上的軍人獨裁；同樣，北伐戰爭爆發後，廣東國民革命政府的真正權力迅速落到軍人手裏。

持續的戰爭，稍有不慎，就意味着軍人權力的擴張和文官政府的垮塌，這是現代政治的基本邏輯。

其次，持續戰爭對經濟的可怖摧殘和巨大財政消耗，將造成毀滅性的財政災難，進而引發社會動盪。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最重要歷史經驗，就是戰爭對國家財政的毀滅性衝擊效應。現代戰爭的兵器雖然數量眾多且威力巨大，但也意味着對社會物資資源和政府財政的極限吞噬。戰爭爆發三個月後，德國政府的財政就開始崩潰，兩個月後，俄國政府財政就完全失控了，而大英帝國的財政平衡在這場戰爭中被撕碎，從此再也沒有建立起來，直至帝國解體。

事實上，戰爭爆發半年之後，戰爭的開支幾乎完全是靠極限通貨膨脹和極端嚴厲的配額制度對普通民眾畢生財富的殘忍掠奪來實現的。參戰國民眾在戰爭中變得赤貧，最終引發了俄國、奧國、意國、德國等參戰國毀滅性動盪的爆發。

最重要的是，即便戰爭結束，持續的戰爭依然會給統治者巨大的隱患。

戰爭帶來的社會赤貧化，將加劇各國政治的激進化，對致力於穩定統治的政府構成重大沖擊。一戰結束後，戰勝國英國激進政治派別工黨迅速崛起，大英帝國的政治平衡被摧毀，意大利北部地區被工人運動組織統治，完全失去了秩序，葡萄牙陷入全國性的革命之中；戰敗國德國則成為激進政治的舞台，奧地利陷入連年的動盪，保加利亞進行了一場自我屠滅的內戰。

而戰爭結束之後的老兵安置，更是加劇了各國戰後政治的暴力問題。數量巨大的老兵長年在戰場上廝殺，缺失對和平生活的適應力，當戰場英雄變成組織嚴密的和平孬種之後，認知錯位將引發無可迴避的政治隱禍。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法國、英國、意大利、德國、保加利亞、俄國，數量龐大的戰場老兵們在回國後，給自己祖國的合法政府注入了毀滅性的政治變數。

總之，所謂戰爭有利於統治，即便不是謊言，也絕對是一個錯覺。

錯覺的受害者

事實上，戰爭鞏固權力這種認知，受害者並不止一戰強國的統治者們。

法國大革命期間，法國吉倫特黨人布里索、羅蘭等人堅信戰爭將鞏固其搖搖欲墜的地位，但實際上，戰爭帶給布里索、羅蘭的只是斷頭台；到了督政府時期，執政芒貝爾、巴拉斯曾認為戰爭可以使其政府穩定下來，但實際上，戰爭的爆發，僅僅只是加速了權力像奧什和拿破崙手裏轉移。

在二月革命期間，臨時政府執政克倫斯基曾認為戰爭將有利於穩定臨時政府的地位，但實際上，此種認知是一個極為可怕的錯覺。

所有的戰爭政治錯覺受害者，都高估了戰爭的積極政治意義，忽略了其內在的潛在風險，進而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對政治家來説，犯錯比犯罪更不可饒恕。”

如何利用戰爭的積極意義

那麼，有人不禁要問，戰爭到底有沒有積極政治意義？

肯定是有的。

對外發動戰爭的確可以帶來政府對民眾的團結，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非反入侵）戰爭的政府對民眾之團結效應，僅僅侷限於戰爭爆發或即將爆發的短期內。戰爭的損耗越大、輿論越開放、戰爭持續時間越長，戰爭變成政治負擔甚至災難的可能性就越大。

由於戰爭結束的不可控性，現代政治家往往傾向於對不受其他大國干涉之弱國發動戰爭，以求確保戰爭能夠及時結束，收割政治成果；或者通過發表一些戰爭口號以及宣傳對抗性勝利，來營造戰爭的氣氛，團結國民，提升自己的威望，同時避免戰爭的真實損失，從而收割政治成果。

以上（如美俄軍機差點相撞）事件乃是近年來大國間“差點交手”中的一小部分。這些充滿“鐵血”味道的突發事件，不但引發了涉事國網民的激烈討論，更使得涉事國政治領袖們的支持率迅猛攀升。

實際上，類似事件之所以屢見不鮮的原因其實非常簡單。這是因為，政客們是需要支持率的，但一個受民眾歡迎的外交則是需要鋒芒畢露，甚至需要帶有一些鐵血式的戰爭意味。然而，在現代大國能夠確保相互毀滅的大前提下，以往的大國熱戰幾乎成為不可能。這個時候，一個受歡迎的鐵血外交，就需要政客們與時俱進的新技巧。

即，高明的現代”鐵血“外交，既需要足夠的”鐵血“姿態讓民眾熱血飛揚，從而刺激自己的支持率，還需要足夠的技巧避免真正的衝突，以擺脱負面效應。在這種情況下，當代大國的“鐵血”外交就需要靠”差點打起來”中的”差點“來裝點政治上的門面。

事實上，無論是安倍，還是普京，亦或是奧巴馬，身為政壇老手和大國領袖，儘管他們看上去激情四射、神采飛揚，但是多年的政治生活早已讓他們的血冷卻下來。

這些政治家不是不知道發動戰爭應該如何行動：如同納粹入侵低地國家或蘇聯、日本偷襲珍珠港一般，他們應該突然襲擊並盡最大可能地瞬間摧毀對手的軍隊以贏得戰爭的先機，這才是進行戰爭的正確方式。但他們不約而同地派出孤零零的老式戰機和軍艦去對手的老巢撩撥成羣的敵人，他們不是不知道他們派遣單個軍艦戰機展示攻擊姿態會使變成一個靶子，並讓敵人從容戒備，還會引發國際社會的勸解，他們也不是不知道在大國間核威懾的大背景下，真正的大國戰爭會產生什麼樣的嚴重後果，他們更不是不知道虛榮臉面和戰爭毀滅的後果到底孰輕孰重。

不過，政治家們要的就是“差點”戰爭的這個“差點”。

“戰爭”這個詞讓大國領袖們可以撕破臉皮、肆無忌憚的攻擊對方，也可以讓成千上萬的愛國民眾激情澎湃、熱血飛揚，更可以讓政客們在國內被頂禮膜拜，支持率水漲船高。

但是，“差點”這個詞卻可以使政治家收穫政治果實的同時，讓臉面、鐵血、支持率、和平與愛國一樣不缺，而且還不會產生任何負面後果。因為這只是“差點”，就不會有俄國人、美國人、日本人或者中國人的生命凋謝在戰場上，更不會有政治家會因此而承受戰爭帶來的可怕惡果。

這就是現代大國政壇老手間常見的鐵血外交。只有真正的政客才能懷有這麼完美的”鐵血“，只有聰明的大國才配享受如此機智的外交。戰爭已經成為一個工具，現代政客已經熟練掌握這項技巧。

這就是政治的微妙和有趣之處啊，只有真正其內涵的人才能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