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好古帶路 抱着《亮劍》學歷史（一）_風聞

當年亮劍上映時，筆者恰好在採訪幾位紅四方面軍的老兵。出乎我的意料，見證過歷史的老兵們居然對《亮劍》這部玄幻片產生了異乎尋常的熱情，以至於後期回憶錄明顯受到了該片干擾。與之對比，筆者另一位長輩抗日時期隨萬毅將軍加入八路軍，對歷史資料掌握較多，再加上個人神智清醒，對《亮劍》歪曲歷史之處則深惡痛絕，臨終前兩年天天痛斥該片，後輩曾非正式地稱老人家是被電視劇氣死的。

近年，隨着00後網民湧入視頻網站，《亮劍》的熱度有回潮之勢。為了避免該片進一步修改羣體記憶，我特地重看全片，選出一部分玄幻細節，用史實做比對，希望能把被歪曲的歷史扭回一點點。下面是第一部分

1****哪裏來的汽油桶

亮劍開場第一集，蒼雲嶺戰役明顯取材於炮斃阿部規秀之黃土嶺圍殲戰，下面是開場後一段開戰後開始挖戰壕的截圖。暫且不論如何在開戰後挖出如此神奇的站姿戰壕，就説場景中遍地棄之不顧的汽油桶，這簡直等於用銀子堆戰壕了。

汽油桶作為薄壁金屬容器，是當時中國無法制造的神器，可以改裝為“沒良心炮”炮管，可以給炊事班改裝為省柴（當時華北地區省柴之重要性情況可參考本公號《白開水》一文）炊具，可以填入泥沙作為堅固房屋乃至地道的支撐柱，算是戰爭萬用物資。而且就算是做“本行”運輸工具，也是各部隊爭奪的稀缺品。

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有幾十個軍裝備美國兵器，導致國共雙方都擁有大量美國剩餘物資，但汽油桶還是很緊俏。1947年，東野總部後勤部門要求統計上繳的“重要戰略物資”依然有汽油桶一項，需要由東總進行統一分配。翻閲當時電報中，可以看到各縱隊向東總申請物資，汽油桶也是常常單列為急需補給項目。 這一段截圖表現的是抗戰早期的戰場，汽油桶對八路來説是可遇不可求的寶貝，首先不可能帶到一線戰場，其次根本不可能讓李雲龍如此糟蹋。

2****彭德懷怒斥李雲龍？

李雲龍多次因為“不聽指揮”被批評，比如下面的截圖：

這明顯是編劇把幾十年後電台普及、部隊正規化作戰的形態套到了抗戰時期。在現實裏，李雲龍是以二級軍分區司令（這從他可以指揮縣大隊可以看出）兼獨立團團長，在百團大戰前後如何接受總部，師，旅三級領導呢？

首先，作為一個戰略方面指揮，八路軍（十八集團軍）總指揮部還是比較嚴格遵循軍隊層級制度的。在百團大戰戰役準備與發起階段，總部電報都是發給劉伯承，聶榮臻，賀龍，關嚮應，鄧小平這些大軍區/師級領導，內容是也是以戰役決心為主，如戰役目標，戰役預計時間等。

此外都是一些如偵查重點，政治工作，破路戰術等通用性注意事項，並要求“各集團戰役單位”即告準備工作與具體部署”。在戰役開始後，八路軍總部電報最重要的內容是給各參戰集團通報戰役全局狀態和各集團情況，即便指出一些戰役目標，也只是要求殲滅或者破壞，並無任何硬性戰術要求。所以彭德懷（上圖中八路軍副總指揮）絕無可能去指責一個團長“不服從指揮”，畢竟總部既不會去指揮團，而團一級幹部也沒資格“不服從”彭德懷。

那麼師旅級的指揮又如何呢？以片中李雲龍所屬的129師386旅來看，八路軍總部要求其以不少於8個團的兵力襲擊正太路平壽段。在當時的通訊條件下，為了保證貫徹作戰決心，由旅長陳賡，副旅長陳錫聯，政委謝富治各直接指揮2個團進行破襲作戰。按電視劇劇情，李雲龍肯定不在由旅級領導直接指揮的主力團裏，而是負責一個單獨戰術方向。比如所謂李雲龍原型的王近山，就是帶一個團是單獨破襲邢台到內丘一段約五十華里鐵路。旅部命令如下：

可以看出這個命令相當寬泛，給予了團指揮員相當大前線決斷權。

總之，當時八路各級指揮相當靈活，而百團大戰本身戰役目標又是長達數百公里的正太線，所以前線做戰鬥指揮也只能是李雲龍這樣的團級指揮員，根本不可能出現片中政委三句話不離“請示上級”的情況。也更不會有什麼八路軍總部指定突圍路線這種劇情。

3****你也配當八路軍？

在百團大戰前後，有哪些事會被處分呢？三五八旅的《正太戰役總結》通提到：

營長打通訊員，副營長罵人，支部書記打人都要通報批評。而越是高幹，紀律越嚴，盯着的眼睛越多。李雲龍這種半土匪式的領導風格，在真實的劇情中混不了幾集。

4****軍校生很稀奇？

編劇為了體現國民黨一方的“正規化”，製造了下面的台詞：

129師為紅軍四方面軍改編，上過軍校的確實不多，但這句話説的是整個八路軍，就明顯有問題了。共產黨早期黨員受過中等現代教育比例非常高，八路軍和新四軍中軍校生着實不少——就算少，也不該是值得指摘的事情。楚雲飛作為混跡於晉軍中的黃埔生，應該知道新軍閥集團的規律——保定軍校畢業生（中國當時最好軍校）比例越高，戰鬥力越弱，晉軍的保定軍校生最多，所以最不能打。很難想象晉軍軍官閒談會輕視非軍校生。

5****德國粉絲當導演

全片的主線之一是“特種部隊”，但劇中最先上場的”日軍特種部隊”完全是一個歷史謬誤大集合，這支號稱全員在慕尼黑訓練的日軍，手裏拿着美式裝備，裝扮充滿了冷戰初期東方陣營色彩，放到二戰任何一支軍隊面前都會被認為是來賣萌的敵軍。

捏着鼻子挑錯，這裏最大的問題是二戰前日德軍事交流並不頻繁，尤其是在日本軍事教育系統異常封閉的情況下，除了巴登巴登集團那幾個常駐武官之外，日本沒有軍事幹部前到德國長期培訓，最多是三個月到半年的派遣視察。反倒是國民政府有幾個軍官泡了一陣子德國軍校。言必稱德國特種部隊，只能説明編劇是20世紀末的劣質軍事愛好者，用納粹軍裝來衡量戰鬥力，沉迷於德軍神話無法自拔。

非得給這支特種部隊找原型，那就只有 “益子挺進隊”了，是華北日軍集中熟悉漢語士兵編成的偷襲武裝，便服滲透也幹過，但戰鬥力並無可稱道之處。。

6****第二戰區還用找？

片中給日軍特種部隊賦予兩個目標，八路軍總部和第二戰區司令部。八路軍總部的確算是典型“益子”挺進隊主要目標，但“第二戰區司令部”就純屬腦補了。當時第二戰區司令部就是晉系軍閥閻錫山的總部，設在吉縣克難坡。作為戰區司令部與山西戰時省會，此地人口超過兩萬，有小太原之稱，根本不需要找。更荒誕的是，當時日本和閻錫山已經媾和，近乎於公開宣佈。日軍代表和送禮的隊伍多次公開出入克難坡，會見閻錫山。抗戰後期，日偽山西省政府在此地常駐代表。這種日軍當傀儡諸侯國的地方，還需要所謂特種部隊去找？只能説編劇沉浸於“正規軍抗日”的神話中不可自拔，故意美（神）化了晉系軍閥。

中外聯合記者團訪問克難坡

7****蜀國丞相諸葛亮？

亮劍給後來無數抗日神劇做的最壞榜樣，就是對各方編制與戰鬥規模隨意縮放。不過就國共日三方而言，李雲龍所屬獨立團勉強算有原型，所以規模和戰鬥力不算太離譜——百團大戰前，晉察冀根據地處於發展期，

129師師屬獨立團有接近三千人，之後經歷百團大戰與五一大掃蕩下降一半，不到1500人，到1944年日軍華北兵力減少，到打平安縣城時又恢復到三千人。

但楚雲飛部的編制則是完全瞎扯了，別的不説，貫穿該劇整個抗戰時期的“晉綏軍358團”的番號就非常“架空”。首先，“晉綏軍”這個稱呼作為當時民間對閻錫山所部軍隊的“他稱”，根本不可能是楚雲飛的“自稱”，而如劇中那樣在牌匾上直接寫出來……這是要造國民政府的反？還是自貶身價為民團？你聽説過諸葛亮自稱蜀國丞相嗎？

公然打出晉綏軍牌匾…

而且，就算是民間所稱，

“晉綏軍”也是一個持續時間很短的名字。1931年中原大戰後閻錫山下野，傅作義投靠張學良獲得綏遠地盤，晉綏軍名號逐漸傳開。1939年傅作義所部進駐綏東，擔任第八戰區副司令，脱離閻錫山第二戰區控制，晉軍和綏軍分道揚鑣。而亮劍開始於的1940年，此時無論八路或者日本人都不會稱某部隊為“晉綏軍“。

8****軍長還是團長？

李雲龍幫助楚雲飛平息部下投日的劇情時提到：

所謂兩千人一個營，一個團接近六千人，這在閻錫山部隊中簡直是恐龍編制。

中條山會戰後，閻錫山在山西的地盤幾乎喪失殆盡，只在和日軍媾和後，保有晉西幾個殘破的窮縣。但作為從來不服蔣介石的新軍閥，晉軍的龐大軍官團必須維持。所以很長時間裏，閻錫山第二戰區官多兵少，所部編制十餘個師，三四個軍，加到一起沒有同屬第二戰區的八路軍129師一個師多。以晉軍三十三軍為例，該軍下設三個師，共11個團，但總兵力只有一萬兩千人，最少一個團只有七百餘人。而當時負責守衞克難坡的政衞師（既然後來在本公號《晉中戰役》裏提到的親訓師）亦不過五千餘人，尚不及楚雲飛一個團……楚雲飛如果肯帶這麼大一支力量服從閻錫山，當個軍長綽綽有餘。

9****抗戰為何打八年？

瘋狂放大楚雲飛的編制，在劇情上説是為了讓他與李雲龍平起平坐，勉強捏鼻子也就忍了。但為了吹噓土匪式軍官的戰鬥力，亮劍對日本部隊的規模誇大，把無數抗日神劇帶到了坑裏。

我粗略統計了一下，李雲龍獨立團在1940年至1944年間共擊斃日軍中佐（大隊長）以上十三人，全殲日軍大隊三次，聯隊一次，這戰績給國民黨一個戰區都算很好成績了。攻擊平安縣城時，除去平安縣城中的一個大隊和特種部隊，日軍起碼調動了兩個聯隊和若干大隊前往救援。而當時駐山西日軍只有兩個丙、丁級師團，三個獨立旅團，步兵聯隊數量十個出頭。這意味着日軍把全山西的機動力量都用來對付李雲龍，不意外的話，其他地方的八路軍起碼可以藉此機會收復山西十幾個縣城了。

至於楚雲飛部，屬於新軍閥中最弱的晉軍，一個團正面和日軍一個聯隊血戰2天打成平手。真是拿自己當美軍主力了。豫湘桂戰役中，日軍有時一個大隊就能擊潰國民黨一個軍，如果晉軍真如此戰鬥力，別説抗戰收復太原，就是1927年打垮蔣介石，讓閻錫山執掌國民政府也輕鬆的很。

10****講兩句好話

説了這麼多亮劍的不足，但不可否認，它的影響力遠超其他抗日神劇。其主要原因當然是歪曲歷史的方式迎合了21世紀初的中國社會思潮，這一點後面會提到，本篇只提兩個和歷史的細節：

首先這部劇雖然避免直接使用歷史上真實戰役/戰鬥名稱，但劇中戰鬥往往有其歷史原型，如蒼雲嶺戰役即黃土嶺戰役，一線天與李家坡戰鬥對應黃崖洞和關家堖，韓略村殲滅戰地觀察團等，這方面網上文章已經很多了，此處從略

第二點則是其使用的武器還算有意思。後來的抗日神劇AK47滿地走，59多如狗，已經完全放飛自我了。亮劍道具組從民兵倉庫裏搞了一批老武器，除了斯登和M3太多外……其他還真有點歷史感。比如八路都是用老套筒與中正式，但楚雲飛的晉軍用是山寨三八大蓋（太原兵工廠山寨的晉造65步槍）。後面打平安縣，那隻奇怪的日軍特種部隊用M3和晉造湯姆遜對射，反映了晉軍的裝備特色。而楚雲飛團有8門（超額的）75炮也算復原了當時晉軍炮多的特點。

但必須指出一點，已經成為互聯網知名錶情的“意大利炮”其實是法國造M1897。這門炮作為一戰時的“進攻火炮”，比較輕便，的確適合八路軍直射工事，圍殲少數日軍。

以上是抗日戰爭階段劇情的吐槽，實際上這部分劇情的歷史紕漏（或惡意修改）十倍於此，本文只是對隨手截圖的分析，但限於篇幅，讓我們先轉入解放戰爭階段。最後再總結。讀完全文後，讀者一定會發現前面所有的問題，在整部電視劇中都是小問題……

（待續）

（作者：穆好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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