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400年:“蠅營狗苟日子裏的悲涼感,是中國人內心的底色”_風聞
界面文化-界面文化官方账号-2018-11-24 10:43
“建議大家不論年齡大小都去看看《金瓶梅》,逐漸去看出這本書真正的價值。”在《金瓶梅版本圖鑑》一書的新書座談會上,作家石一楓談到,每一次閲讀《金瓶梅》都能夠看出新的價值,這也是這本書的偉大之處。
蘭陵笑笑生所著的《金瓶梅詞話》到2017年已經有四百年的歷史。它一直是世人眼中的“奇書”,作者展現了上至朝廷內擅權專政的太師,下至地方官僚惡霸、市井地痞、幫閒的世界,展現出了市井生活的豐富、人性的善惡、明代社會的黑暗;與此同時,此書又因恣肆鋪陳的性描寫而一直被視為“淫書”。由於內容特殊,《金瓶梅》在歷史上屢屢遭到禁燬,而讀者需求又推動了盜版和翻印橫行。據《金瓶梅版本圖鑑》一書前言的説法,海外讀者對《金瓶梅》的喜愛,遠超中國人最推崇的古典小説《紅樓夢》。在海外學者眼中,它是“中國第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小説”,一直以來都是翻譯、改編和研究的熱門。
《金瓶梅》在國內流傳過程中盜版翻譯混亂,加之海外翻譯改編受到追捧,因而產生了諸多版本,亟待梳理。作家邱華棟與中國金瓶梅研究會會員、學者張青松編著的《金瓶梅版本圖鑑》一書因此誕生,記錄了《金瓶梅》在四百年中流傳、刊刻、印刷和翻譯的過程,堪稱一部“金瓶梅購買指南”。
01
- 在中國 -
每個人讀《金瓶梅》
都有一個故事
在座談會上,石一楓稱,每個中國人讀《金瓶梅》都有一個故事,因為這本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代表着禁忌。石一楓説,他最早讀的《金瓶梅》是潔本,每一處關鍵描寫都被刪掉了,變成“遂成好事”,讓他感到非常失望。上了大學之後,他曾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翻找過,但也只找到了潔本。直到工作之後,他才知道人民文學出版社有足本,但只有副高職稱才能買來讀。
“最早看《金瓶梅》,看的都是禁忌;年紀再大一點,看的才是文學性;第三遍是看中國人的氣質。”石一楓稱,從文學性角度來説,過去的《三國演義》《水滸傳》都不是百分百的原創小説,都有從話本脱胎而來的痕跡,而“《金瓶梅》是中國文人主體創作的第一本長篇小説,從中可以看到一個古代作家百分百的原創寫作”。再從文學性深入下去,他看到了書中對中國古代日常生活的傳神描述、對中國人待人接物的細膩描寫,除此之外,《金瓶梅》還“自帶中國人的人生觀、價值觀,帶着日常生活當中的悲涼氣質”。石一楓將《金瓶梅》與《紅樓夢》做比較:“紅樓夢是一個抽象出來、另造的世界,是絢爛美好的,但不太像典型的中國人看世界的方式。”而《金瓶梅》寫的是日常飲食男女,“在蠅營狗苟的日子裏面,一點一點地透出悲涼,而這種悲涼的感覺是中國人內心的底色。”正因如此,他認為《金瓶梅》比《紅樓夢》更加接近中國人的內心世界。
《金瓶梅版本圖鑑》一書的新書座談會。左起:石一楓、邱華棟、寧肯
邱華棟讀《金瓶梅》也有一個故事,他在兩個大櫃子裏收藏了20種語言、120個版本的《金瓶梅》,曾有媒體報道這件事,給文章起的標題是:“邱華棟:擁有這兩大櫃子《金瓶梅》,就像帥哥擁有美女,”讀起來頗有些聳人聽聞。他説自己愛讀《金瓶梅》是因為身為小説家,對另外一個小説家寫的偉大小説很感興趣,“《金瓶梅》對社會觀察的豐富程度是值得學習的,寫人性的豐富度達到了一般作家難以達到的境界。”邱華棟指出了一個細節,在西門慶去世之後,作者寫樹倒猢猻散的狀態寫了20多回,讓人從中看盡世態炎涼。可是,“表面上看着覺得很冷,卻又讓人熱愛生活,非常複雜。”
02
- 在海外 -
從色情小説到獲得認可
邱華棟在那次採訪中提到,《紅樓夢》在國外的影響不如《金瓶梅》。在西方國家,《金瓶梅》的翻譯和研究工作做得更好,究其緣由,一是問世得早,二是它身揹着“黃書”的標籤。“此外我估計,描寫明代生活還是《金瓶梅》更細緻。《紅樓夢》詩詞歌賦太複雜,《金瓶梅》就是蠅營狗苟的那些故事,很好懂。”
《金瓶梅版本圖鑑》一書中指出,《金瓶梅》在歐洲一開始也是被當做淫穢色情小説被接受的。德國漢學家弗朗茨·庫恩在1930年翻譯了《金瓶梅》的節譯本,題為《金瓶梅——西門慶和他的六妻妾的故事》,根據出版社的要求,他把西門慶與六個女人以外的故事全部刪掉了。不僅如此,還有德國評論指出,他對書中的性描寫添油加醋。這個譯本給歐洲人留下了一個扭曲的印象。直到奧托·祁拔和阿爾圖·祁拔六卷《金瓶梅》全譯本到1983年出齊,人們才意識到《金瓶梅》真正的價值。
《金瓶梅》德文版
“德國之聲”中國編輯部的編輯安德里亞斯·多納特為《金瓶梅》全譯本寫了一篇題為《
多納特肯定了這部書的價值及其現實意義,他指出:“如果説這個在明朝還那麼光輝燦爛的中央帝國突然崩潰不是歷史的不幸,那麼,《金瓶梅》這部小説已經揭露了明朝社會生活中後來沒落的根源並使之清晰可見。”為了證明這個觀點,多納特邀請讀者觀察西門慶這個人物。“他被刻畫成一個生氣勃勃的業主,在他所在的小城中,他是一個暴發户。他經營生藥買賣,但他對自己經營的東西卻不感興趣。他不是一個藥物學家,不搞藥物研究,相反,他卻被一個和尚引誘,買下他的春藥奇丸,既不開處方,也不對藥丸進行分析,以便自己進行大量生產。他有一羣酒肉朋友,但卻不喜歡和醫生及藥劑師來往,也不在開處方和出售藥物的人中間保保持並擴大藥材的銷路。他將自己的大部分財產都投入與本行不相干的地方去了:他用錢買了一個提刑職位,他壓根兒就不具備這方面的常識,但他卻敢公然接受賄賂,以從未有過的方式擴大自己的財富。在那裏,權力與法律不是被當作一種公共的準則,而是被當成用來投機的商品。這就是沒落的萌芽,在中國富裕而繁華的明代它就已經產生了。
03
- 金學 -
各有各的研究方向
比紅學研究風氣好
在《金瓶梅》的海外研究熱鬧非凡之時,邱華棟也對比了國內《金瓶梅》研究和《紅樓夢》研究的現狀。在中國,《紅樓夢》家喻户曉,人手一套,紅學研究也蔚然成風。“紅學家觀點都是相反的,坐在一起就打架。”他指出,如今在紅學研究裏,會出現各種各樣奇怪的説法。“有一天我看一本書,證明脂硯齋是偽造的,是民國的人造出來的,”邱華棟説,自己看了這個之後“世界觀都變了”。除了脂硯齋是虛構的,還有不少學者對《紅樓夢》的作者提出了各種猜測,比如有學者指出,曹寅的舅舅顧景星為《紅樓夢》的真正作者,如此等等,“十分奇怪,不足採信。”
除此之外,關於《紅樓夢》也有很多影射説。王夢阮、沈瓶庵著的《紅樓夢索隱》就指出,《紅樓夢》講的是順治帝和董小宛的故事。索隱派是紅學研究的重要派別,在發掘小説本事的時候,往往有牽強附會之嫌,其觀點也有荒誕離奇之處。邱華棟對此不以為然,“很多紅學家花半輩子寫80萬字證明這本書影射了清史上的誰,”而他作為小説家想告訴讀者的是,“虛構就是虛構。完全虛構的東西,像紅學家一樣研究得這麼瓷實,就是偏執了。”
邱華棟稱,除了收藏《金瓶梅》的各種版本,他家裏還有一櫃子紅學家的書,讀到最後“整個人都崩潰了”,“這些人坐在一起肯定互相打架。”與之對比,他感覺金學研究專家當中有很好的風氣。他提到,王世襄研究的是明式傢俱;作家李舒研究明代食物,寫成了《潘金蓮的餃子》;而自己研究的是版本流變……“金學研究沒有互相攻擊,開了幾次國際研討會,基本上學者都有自己的研究方向。”邱華棟認為,這是因為《金瓶梅》裏面包含的中國古代的文化信息量特別大,他也樂於看到,各位學者的研究能夠讓這本名著呈現出新的光彩。
《金瓶梅版本圖鑑》
邱華棟、張青松 編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