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舊址雜記之一:硯池、民主草坪、兩個女生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8-11-26 19:42
雲南之行於我,若不去看一下西南聯大舊址,一定是個遺憾。所以當行程到最後一天,同行者還在大理逗留的時候,我獨自回了昆明。
從大理坐動車到昆明,一般需要二個小時左右,這是一定不能坐到昆明南站的,因為太遠,還要倒車。昆明站下車,到站前站坐2路,經11站到建設路,這就只有四五百米的距離了。
下車後,我沒有開導航,故意一路問去,大約問了七八個人,這其中有男有女,有年輕人,有老者,居然無人不知道西南聯大舊址所在,這是一件很令人欣喜的事情。
在立交橋附近,當我問到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時,旁邊超市裏立刻有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走出來,把話截了過去。我按照她的指點,上立交橋,左拐過街,又問左側上來的一位十七八歲的女生,她則詳細地告訴了我進入雲南師大後的路線,昆明人很是善良。
這一點,我其實在遊玩時,就已經感受到了,這與出發前,看到的網上介紹截然不同,看來人們是把對黑導遊的成見都加到雲南人身上了。
從立交橋對面右行下去,走不多遠,就是雲南師範大學的校門了,頗有些巍峨,門旁也有大字註明是聯大本部遺址所在。這是週六,往裏看去,環境不錯,各色人物在裏面走動、拍照,倒像個公園的樣子。

(首發於公眾號:九鴉人物)
從大學的側門進去,門衞並不管。聯大紀念館是免費開放的,他大概一向只管進出的車輛。著名的硯池,是在進門處幾十步的右手邊,一個小水塘而已,據説之前本無,那是日軍轟炸的彈坑淤積而成。因後來聯大三校北遷前,校長梅貽琦先生又捐出500萬國幣加以修整,在旁邊建起一個小型花園,所以它又有了另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梅園。
(硯池邊樹蔭下看書的人)
順梅園向前,隔着一條狹窄的小道,對面就是傳説中的民主草坪。面積不大的草坪上,巨大的樹影遮蓋,一台草坪修剪機在校工的操作下正在鳴響,若拋開歷史,這裏只是昆明日常的夏日味道。

然而,這卻就是聯大師生當年進行民主活動的地方了,它也是著名的一二一運動的開啓之地。
1945年11月25日晚,在此處面對6000多人演講的聞一多,此時正化身為一座雕像,立於草坪中央,遠遠看去,依稀是魯迅的模樣。
當年,楊杏佛被殺,魯迅也在暗殺名單之上,大家都不敢去送葬之際,魯迅放下家裏的鑰匙,只管昂昂然去了;後面學生被殺,李公樸被殺,血雨腥風撲面,追悼更是大忌,但聞一多也只管昂昂然去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們都是能金剛怒目,拍案而起的人,或許正長了一個模樣。
一二一,號稱是繼五四、一二九之後,中國近代民主運動的第三個里程碑,站在草坪上,仰望聞一多先生的雕像,想起他那首著名的《悼詩》時,我忽然就感覺這裏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在湧動。
“死者,你們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這裏。
死者,你們怎麼不走出來?我們在這裏,你們不要悲哀。我們在這裏,你們抬起頭來。
哪一個愛正義者的心上沒有我們?
哪一個愛自由者的腦裏沒有我們?
哪一個愛光明者的眼前看不到我們?”
那一代人啊!
但是相較於整個西南聯大於中國,於文化,於教育,於歷史,最能給我強烈震撼,深遠影響的,還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上,早就讀過的,由當年的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先生,所撰的那四段碑文:
“緬維八年支持之苦辛,與夫三校合作之協和,可紀念者,蓋有四焉:
我國家以世界之古國,居東亞之天府,本應紹漢唐之遺烈,作並世之先進,將來建國完成,必於世界歷史居獨特之地位。蓋並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曠代之偉業,八年之抗戰已開其規模、立其基礎。今日之勝利,於我國家有旋乾轉坤之功,而聯合大學之使命,與抗戰相始終,此其可紀念者一也。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歷史,各異之學風,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此其可紀念者二也。
萬物並育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斯雖先民之恆言,實為民主之真諦。聯合大學以其兼容幷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此其可紀念者三也。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於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願。吾人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於不十年間,收恢復之全功,庚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此其可紀念者四也。”
“與抗戰相始終”的西南聯大三校,“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八音合奏”,“內樹學術自由之真諦,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誠可謂“豈非一代之盛事、曠百世而難遇者哉!”這可真不是錢鍾書《圍城》中的“三閭大學”,所可比擬萬一的。
是什麼能夠使聯大成如此之盛事?諤諤之士?大者之師?熱血時代?曠百世再而難遇,這卻是最令人神往而悵然的。
默然間,直行,左行,舊址大門已在眼前,心不由怦然而動。門右側,有兩個女生正樹下陽光處席地讀書,一外籍,一本國,正成一景。
我偷拍之際,本國女生髮現,輕喊一聲,馬上用書遮擋,而外籍女生則向我伸了一下拇指。我還之一讚,趁機要求再拍,這才拍成。

拍完了,外籍女生大大方方喊了聲“拜拜”。我往裏走時,心裏一直在奇怪這外籍女生為何會抱怨一句:“真不知道那些同學為什麼都不願意到外面來。”雖然我回答的是:“是啊,外面多好。”
為什麼非要到外面來呢?在刺眼的陽光下,而不是樹蔭下?為什麼還非要在聯大校門旁邊?而不是硯池邊的竹林,梁思成、林徽因設計的教室旁邊,或是其他地方?
昆明的天要到七點才黑,一場參觀下來,夕陽西斜,已快五點。當我帶着這個疑問,特意又從大門這邊走出時,我發現那兩個女生還在。
只是她們已經移動位置,改變姿勢,本國女生側卧閉目,外籍女生俯卧看書。但她們卻依舊是在陽光強烈之處。
我想,這是兩個喜歡陽光的女生吧。光,正是聯大師生的最愛,他們一路走來,擁抱的正是光和有光的世界。這是校園的一處開闊之地,有別處沒有的視野,別處沒有的氛圍,兩個女生在這裏既能沐浴到真實的陽光,也能沐浴的歷史的、文化的陽光。
這一次我沒有打擾她們,沒有説再見,只悄悄地離開。
有些地方你或許永遠不會再來,但卻一定不想跟它告別,包括那裏的一些人。
END
文 | 九鴉
圖 | 九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