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嬰兒爆發的原點：一篇負分的“權威”媒體報道_風聞

昨日上午，一則《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基因編輯嬰兒在中國誕生》的新聞點燃了網絡。事實上，這則報道本身存在着很大的問題，導致了在報道刊發後引起了軒然大波。

由於該報道被刪得很厲害，在此先附一下全文。慶幸觀網還留有原文：

（原文鏈接：https://www.guancha.cn/industry-science/2018_11_26_481065.shtml）

據人民網11月26日報道，11月26日，來自中國深圳的科學家賀建奎在第二屆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峯會召開前一天宣佈，一對名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編輯嬰兒於11月在中國健康誕生。這對雙胞胎的一個基因經過修改，使她們出生後即能天然抵抗艾滋病。這是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也意味着中國在基因編輯技術用於疾病預防領域實現歷史性突破。

賀建奎。賀建奎實驗室供圖 本文圖片均來自人民網深圳頻道

這次編輯峯會於2018年11月27—29日由美國國家科學院、美國國家醫學院、英國倫敦皇家學會和香港科學院在香港聯合舉辦。據賀建奎介紹，基因編輯手術比起常規試管嬰兒多一個步驟，即在受精卵時期，把Cas9 蛋白和特定的引導序列，用5微米、約頭髮二十分之一細的針注射到還處於單細胞的受精卵裏。他的團隊採用“CRISPR/Cas9”基因編輯技術，這種技術能夠精確定位並修改基因，也被稱為“基因手術刀”。

這次基因手術修改的是CCR5 基因，而CCR5 基因是HIV 病毒入侵機體細胞的主要輔助受體之一。此前資料顯示，在北歐人羣裏面有約10% 的人天然存在CCR5 基因缺失。擁有這種突變的人，能夠關閉致病力最強的HIV 病毒感染大門，使病毒無法入侵人體細胞，即能天然免疫病毒。

賀建奎還將在峯會現場展示他領導的項目組在小鼠、猴和人類胚胎的實驗數據。在50枚人類胚胎基因測序結果顯示，未發現脱靶現象；而所有人類正常胚胎裏面，有超過44% 的胚胎編輯有效。賀建奎還展示此次基因手術嬰兒臍帶血的檢測結果，證明基因手術成功，並未發現脱靶現象。他表示，結果仍然需要時間觀察與檢驗，因此準備了長達18年的隨訪計劃。

賀建奎實驗室研究人員在做胚胎注射

CRISPR/Cas9 技術自問世以來就因簡單、高效備受矚目，吸引全球各地科學家在醫學、動植物育種、藥物篩選等不同領域進行研究。賀建奎強調：“對於少數家庭來説，基因手術是治癒遺傳性疾病和預防嚴重疾病的新希望。” 他還率先提出基因技術研究和應用領域需遵循的“核心價值”，包括對真正需要的羣體保持“悲憫之心”（Mercy for families in need）、僅僅用於嚴重疾病的“有所為更有所不為”（Only for serious disease, never vanity)、尊重孩子自主性為前提的“探索你自由”（Respect a child’s autonomy）、命運不能由基因來決定的“生活需要奮鬥”（Genes do not define you )、“促進普惠的健康權”（Everyone deserves freedom from genetic disease）等5項倫理原則。

美國哈佛醫學院遺傳學教授、基因工程知名專家喬治·丘奇George Church 説：“考慮到HIV 對全球公共健康的威脅有擴大的趨勢，我認為賀建奎選擇了一個非常好的目標基因。”

不久前，中山大學一研究團隊發佈了國內首份針對普通公眾和HIV 攜帶者關於基因編輯認知的比較報告，超六成受訪者對基因編輯技術的運用持積極態度。575份HIV 攜帶者問卷顯示，有94.78% 的HIV 攜帶者支持基因編輯技術用於預防HIV 。另據美國皮尤研究中心2018年4月針對2537名美國成年人的一項調查顯示，60% 的美國人支持對未出生嬰兒進行基因編輯，認為為了降低患嚴重疾病的風險，基因編輯是一種有效的醫療手段。

缺乏基本新聞素養的報道

這篇報道的問題在哪兒呢？首先來對它進行些文本分析：

1.開頭第一段，“這是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也意味着中國在基因編輯技術用於疾病預防領域實現歷史性突破”，以此為主要基調構建起倒三角結構報道，引領全文讚揚的基調；

2.第二段到第四段大段引用賀建奎本人的説法，並強調基因技術的突破這一傾向，在第四段末尾寫道“擁有這種突變的人，能夠關閉致病力最強的HIV 病毒感染大門，使病毒無法入侵人體細胞，即能天然免疫HIV 病毒”；

3.第五段第六段介紹賀建奎主觀展示的實驗數據和研究過程，“在50枚人類胚胎基因測序結果顯示，未發現脱靶現象；而所有人類正常胚胎裏面，有超過44% 的胚胎編輯有效”，“他表示，結果仍然需要時間觀察與檢驗，因此準備了長達18年的隨訪計劃”，以佐證賀建奎基因技術的成功與成熟；

4.第七段更是直接引用他的原話，“對於少數家庭來説，基因手術是治癒遺傳性疾病和預防嚴重疾病的新希望”來佐證該實驗正當性的同時，又為他塑造起一個相對正面的媒體形象，“他還率先提出基因技術研究和應用領域需遵循的‘核心價值’，包括對真正需要的羣體保持‘悲憫之心’、僅僅用於嚴重疾病的‘有所為更有所不為’、尊重孩子自主性為前提的‘探索你自由’、命運不能由基因來決定的‘生活需要奮鬥’、‘促進普惠的健康權’等5項倫理原則”。

5.最後，報道還引用了美國哈佛醫學院遺傳學教授、基因工程知名專家喬治·丘奇（George Church）的只有一句話的部分説法和中山大學對於艾滋病的輿論調查，算是引用了一個不完整的消息源和一個調查來再次佐證該報道的真實性。

總體而言從上述的分析中不難看出，整篇報道存在着以下幾個問題：

1.報道全文使用的是讚揚的框架，使用的詞句大多是在對賀建奎的科研項目予以肯定，這體現出記者或編輯在基因科學方面的知識極度匱乏，缺少對基本科研倫理的判斷力。特別是記者在撰寫報道的時候，需要用批判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報道對象，這是基本的新聞素養。這點在下篇美聯社的報道中我會拿兩者進行對比進行説明。

2.消息源來源單一，全篇報道幾乎只用了賀建奎一人的説法。撰寫一篇報道時至少要引用三個以上的消息源，這是《紐約時報》的記者當年在對“水門事件”進行調查採訪時，他們的上級對他們下達的要求。這點也成為了新聞行業的基礎知識，即撰寫一篇報道要引用多個消息源來確保報道的真實性。很明顯可以看出，這篇報道涉及了審批部門、實驗單位以及其他專家意見等各個方面，如果真的要對這件事進行報道，至少應該問一下以上三者關於這方面的説法，以證明賀建奎所説到底屬實與否。這篇報道沒有這麼做，説明採編人員的專業素養十分欠缺。

3.對佐證消息源的內容進行選擇性報道。事實上根據美聯社的報道（在第三部分會詳細介紹），丘奇對這件事的看法遠沒有這麼簡單，他實際上對賀建奎比起預防疾病更像是人體試驗的行為的做法是持質疑態度的。

缺乏專業素養的報道帶來的嚴重後果：輿論的短暫迷茫

這篇報道現在已經被刊發的責任單位刪除了，只有其他新媒體或大眾媒體的轉載仍然流傳在網上。這從側面上也可以印證了筆者對該報道的分析。

這篇報道的出現所導致的結果是很嚴重的，首先這篇報道的來源是一家有極大影響力、甚至可以對輿論進行引導的大眾媒體旗下的新媒體單位，雖説是新媒體，但由於近年來轟轟烈烈的媒體融合，該新媒體已經具備作為該大眾媒體網絡代言人的能力，也就是説這篇來自新媒體的報道對輿論的影響基本可以匹敵該大眾媒體報道的影響。

這點其實可以通過數據輔助來一窺究竟。

圖為11月26日上午至11月27日的“基因”一詞的微博熱詞指數趨勢（11月27日數據暫缺），熱度在昨日新聞出現並被轉載後一度呈現爆炸上漲趨勢，到下午逐漸有質疑該新聞的報道出現後，熱度指數到達了頂峯。

​然後，這張圖是該事件對比前段時間發生的金馬獎頒獎詞事件的微博熱度，可以發現11月26日“基因”一詞的熱度瞬間便到達了金馬獎事件熱度的峯值，並大有超過的趨勢。

另外從轉載的情況來看，11月26日刊發報道後，國內大多數媒體均轉載了該報道。從中足以看見這篇報道的影響力和影響範圍了。

但是，問題在於這篇報道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我們可以用知乎上網友討論的關鍵詞來看看到底這篇不能反映客觀真實的報道在刊發後網友的關鍵詞都是什麼。

可以從中看出，網友們在這篇報道出來後一時間陷入了迷茫。這篇來自於代表着權威真實的大眾媒體的報道，卻和網友們對這個世界的正常認知相違背，從而由這種迷茫引爆了輿論。所幸在於，這次的報道太過於違背常識，以至於許多網友都認為這篇報道所報道的情況有點問題。

至於這次基因嬰兒的具體問題點，筆者在此就不贅述了，從昨日下午不斷有國內外媒體對賀建奎及其研究進行調查並質疑，實驗的問題點依次被列出。

可以看出，這篇報道的不嚴謹一下子點燃了輿論，這種報道中體現出的對常識的脱離給了社會以巨大的刺激，既給媒體本身的權威以巨大打擊，更衝擊了社會對科技倫理的認知。

在下一篇中，筆者會對比同一時間美聯社刊發的報道，來詳細闡述兩者間在新聞素養和批判視角上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