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談正史系列4——假如你生活在15世紀的播州土司衙門(上)_風聞
晋阳大君-东北亚史研究,古建筑爱好者2018-11-27 17:50
眼前這個頭戴烏紗,身着團補服的人雖然已是雞皮鶴髮的花甲之年,可你依舊不由自主的發顫起來。不僅僅是因為此人為皇帝派來專斷播州兄弟鬩牆之事的欽差,身份尊崇。更因為你的一言一行在之後很可能會極大影響播州的未來,五百年宗社之存續或許皆在此時。

南宋時播州土司楊價墓出土金盞
你的年紀與他實是不相上下,但人與人的區別就是這麼大,他是堂上端坐的大官,你是堂下卑微的庶民,不,其實你和一般庶民也不同,你是宦官,是播州土司的宦官。
就在前不久,野心勃勃的上任播州宣慰使楊輝的庶長子安寧宣撫使楊友為了奪位,與親信張淵一家密謀,上書向朝廷告發自己的嫡弟,現任播州宣慰使楊愛種種僭越叛逆大罪,比如結交親王意圖不軌,秘密練兵虐待族屬等等。朝臣們得到消息後自然不敢懈怠,經過緊急商討,遂命以清廉耿直聞名天下,方從山西賑災完畢回朝覆命的刑部侍郎何喬新聯合四川巡撫劉璋共同前往播州查察實情。
鑑於播州土司在西南的實力巨大,皇帝聖旨已經寫明,要何喬新當面質問楊友楊愛兄弟而後發落即可,不需要預先使用監禁等手段以免事態惡化。
正是在提審楊氏兄弟的前夜,你被人告知,何侍郎有要事相詢,並在夜半時分派人將你秘密帶到了行署所在。
“若你是在京城任職,我這個侍郎恐怕還得好好稱你一聲長壽公公”何喬新一臉淡然,不動聲色的繼續説道:“只可惜,你是播州的火者(閹人),而不是皇宮的太監。楊友告發楊愛各類僭越罪行數不勝數,其實也不用挨個核實了,你們這羣播州火者的存在,不就是楊愛僭越的最佳證據嗎?本官來問問你,你們可知道按本朝的律法,區區播州宣慰使,能有資格使用閹宦嗎!”
“小人是閹人不假,像小人這樣的閹人,楊宣慰手下還有幾十個。這些事情只要侍郎大人稍加查訪便一清二楚。不過若為此事牽扯上楊宣慰,小人不敢不據理力爭一回。”你強壓着顫音,深伏於地,一字一句的道出你這四十多年來,於播州的所見所聞…
已經忘了到底是哪一年,只模糊的想起那是正統年間,還年幼的你與8個同伴被當時的播州宣慰使楊綱(楊愛的祖父)買進了府。可你們不是普通的僕役,是剛閹割完的土民。家裏因為貧困不得不出此下策。而楊綱之所以要在府內置宦官,自然跟他播州土皇帝的身份分不開,楊家已經統治播州五百餘年,土皇帝的陣勢也不能小,更何況真皇帝遠在萬里之外,當然更不忌憚。

楊價墓出土金盤
楊綱在任四十多年安然無恙,這讓繼任的宣慰使楊輝放開了手腳。他上任那一年剛好是正統十四年,大明的皇帝北狩,京城都差點失陷,朝廷一片亂麻。正巧之前朝廷派王驥平定苗亂,此時正當兩軍膠着,十餘萬苗人四出將平越圍了半年,城內死守到最後掘草根充飢。楊輝覺得這時候立功簡直天賜良機,便積極運糧以解大軍燃眉之急,以此蒙受皇帝敕諭褒獎。為了彰顯天恩,楊輝在府前建起一座大牌坊,標上“敕賜”以誇耀四方蠻夷。
立功之後楊輝很快就驕傲自滿了起來,表示之前府內的閹人也實在太少,遂斥巨資買了近30個土人苗人閹了再充入府內,“這下還有點皇帝樣子!”
不過他的癮可不會這麼輕易就過足,有了“太監”,當然也要穿蟒袍,馬上派人去南京買!當然也要用金印,立馬去打一個!出入的門也不能不講究,立馬造個“金龍門”!(全是真事,尤其很有趣的是楊輝僭越用金印,但卻刻的只是“輕車都尉”的字樣,不倫不類啊。)
要過上皇上一般滋潤的日子,銀錢自然不可或缺。播州一帶盛產上好的杉木和鉛,楊輝就看上了這。巧的也是這塊肥肉想吃的人也多了去了,時不時就有土民私自開礦和伐木。楊輝往往出兵把這羣人趕走同時將他們開採出的木材和鉛私吞變賣。
你這個他父親留下的資歷深厚的老“太監”身板不錯,深得兩代土司信任,連府內的屬官都敬稱你一句“長壽老爺”。身份非凡的你曾有幾次就跟着楊輝去驅趕走私土民。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景泰六年四月那回,直接收繳了杉木板兩千多快,被楊輝差人運去南京換了一千三百兩銀子。
“光是收繳土民私採的杉木也就罷了,但之後楊輝和官軍一起搜剿私開鉛礦的商販,把本該上交給朝廷的繳獲的私採鉛塊也自己暗中藏匿變賣,這可不是小事。”何喬新説的倒也是實情,連你自己都記得那陣子楊輝偷偷摸摸轉移鉛塊的焦急臉色,整整五百擔黑鉛吶。楊輝先賣了四百擔去蘇州府,獲利六百兩。另外還藏起了一百擔等日後發賣。
“好了。”何喬新端起茶杯,輕輕咳嗽了兩聲“外面的事你倒是也清楚,不過我更想聽聽裏面的事。楊輝的嫡子楊愛和庶子楊友也算你看着長大的,他們之間從頭到尾究竟出了什麼事,本欽差倒想要你説一説。”
沒錯,宅子外的事情知道的人多,但楊家宅子裏的事情,或許還真只有你這個侍奉了三代楊家土司的人才真正眼見耳聞,這應該就是欽差深夜見你的實際目的。
你沉思了一會,想了想景泰天順二帝的事情,也不忌諱的開口:“其實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古今中外兄弟爭權奪位的戲碼哪個不是八九成相似。但真要説讓這對兄弟走到告上朝廷這一步的開始,不是人為,是天意啊”

明代播州土司墓出土的土司夫人鳳冠,共有兩頂
原來處處比擬皇帝禮儀的楊輝卻有個心病,自己的妻子俞氏肚子真是不爭氣啊,眼見着自己膝下寂寞無所依傍。楊輝便起了娶小老婆的心思,誰知這個續娶的側室田夫人進門後肚子也沒個動靜。“難不成我風光一輩子,卻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楊輝心裏難過,行事就更加放縱。

鳳冠局部
誰知,天順七年年末,田夫人嫁進門五年終於見喜了,這可把楊輝高興的差點一口氣都沒上來。常言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話真是準,田夫人遇喜也就三個月,正室俞夫人也鐵樹開花的懷上了!這不,楊友七月十七日,楊愛十月初九,兩兄弟接連生了下來。原本一樁喜事可就變味了,長子反而是庶子,嫡子變成了次子,怎麼能不埋下禍根呢?
這之後,田夫人又生了楊敏、楊敔、楊敷3個兒子,俞夫人又生了楊孜。不過俞夫人本身年紀也不小,又連生兒子,自然力不能支,逐漸病弱了下去。就在楊愛8歲那年去世了。

2006年,楊輝及俞氏和田氏合葬墓發現。此為俞夫人“腰坑”中發現的金龍,金朱雀,金玄武等。
正室夫人死了之後,田氏這個側室自然靠着寵愛興風作浪,這個女人本身就悍妒,掌家之後怎麼會容忍嫡子擋在自己的兒子之前佔有繼承權。楊愛年幼又沒了生母,父親楊輝又被庶母蠱惑,這時候就算田氏弄死他,稍稍遮掩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但令田氏最意想不到的,就是在離成事僅一步之遙時,你這個閹人居然挺身而出保護楊愛,對嗎?”何喬新一改之前喜怒不形於色的表情,眼裏對你充滿着好奇。“我的確想知道,你深得楊輝的寵信。如你所説,連宣慰司衙門的屬官都叫你一聲老爺。按理你應該也是田氏奪位的巴結對象。偏偏你敢冒風險去救楊愛這個幾乎已經陷進死局的孩子,到底出於什麼目的啊?”
“田氏是不蠢,但一個深宅大院的女人也聰明不到哪去。”你嘴角竟不動聲色露出微笑:“她千算萬算忘了一點,宣慰使名位的承襲也不是楊輝這個老宣慰使能一錘定音的。得要衙署裏其他大員們聯合作保才行。播州傳統向來重視嫡子,俞家也是名門。所以我敢賭,只要護住楊愛,總有撥雲見日的那天。要是那麼輕易讓田氏害死楊愛,以後他們母子固然風光,但誰還會想起我呢?相反,楊愛一旦上位,我就是第一功臣,自然不可同日而語。”説完,看着何喬新微微點頭,你也頓了一頓。其實你心裏清楚,或許是自己從小也離開父母的原因,所以你對楊愛在除了利益之外有另一份想保護他的同情憐憫。不然田氏多方加害,你又怎麼會堅定的護楊愛周全。
“到了成化十一年的時候,楊輝得了暗風病(頭昏眼花,骨節疼痛。病勢形成緩慢不易察覺,故名暗風)實在力不能支,就打算致仕把位子讓給兒子。田氏當然抓緊機會猛吹枕頭風,説我掌家這麼久了,我家楊友可是長子,理所應當該做新宣慰使的啊。楊輝本來病的腦子也不清楚,被田氏這麼軟綿綿一説豈有不答應的?很快就召集衙門下屬一起商議此事。果然不出我所料,安撫使宋韜和長官毛釗一批人搬出楊家立嫡的家法死命的反對,不肯為楊友作保。就連楊輝一向信任的典吏顏珪也不幫着他,同樣支持立嫡。羣情激昂之下,楊輝也只能妥協,上奏以嫡子楊愛承襲宣慰使職務。俞夫人死後,我保着楊愛不過這麼兩三年便熬出了頭,上天説起來還真是待我不薄!”
何喬新看着堂下這個兩鬢同樣如自己花白的老人侃侃而談,心想他倒是也説的沒錯,這種繼母繼子爭奪家業的事情的確千百年來橋段都如出一轍,手法是沒什麼新鮮,不過靠吹枕頭風罷了。可是很快,何喬新知道自己結論下的太早,這個老“太監”居然揭開了一件堪稱朝廷的醜事。
“楊愛做了宣慰使後,雖然實際上大權還在楊輝手上。但有了這個官職傍身,田氏也不敢再於明面上興風作浪。但楊輝這麼多年溺愛楊友,看着楊友沒當上宣慰使卻坐不住了,時常傷心。小人自然知道什麼時候該投機,長官張淵就是這種人,見楊輝苦惱不已,就出了個餿主意,説播州下轄的重安長官司跟容山長官司那片有個大壩山一向住着一批苗人,咱們找個藉口誣陷他們作亂向朝廷請兵圍剿,之後拿那塊地方奏請朝廷另設一個宣撫司,再出些金銀活動,讓大公子去做宣撫,不是一舉兩得…”

萬曆十年(1582年)播州宣慰司地圖——來源,寧南左侯【明朝行政系列圖】
“等等!”何喬新震驚的站了起來走到你面前,“你是説成化十二年四川右副都御史張瓚領兵征剿苗蠻一事實則是楊輝為了給兒子安插官職刻意向朝廷虛報苗人叛亂?!”
“不錯”你略抬頭看了這位錯愕的欽差便繼續低下頭顱説道:“那羣住在大壩山的苗蠻本就是納税的熟苗,看到朝廷的官軍到來個個嚇得要死根本沒有抵抗,青壯都逃了,老弱婦孺就束手就擒。之後楊輝就向御史張瓚提議要在此設宣撫鎮守。楊友那時候也才13歲啊,為了讓他順利上任,不僅向朝廷捏造他已滿18,還造假説楊友親上前線斬首7級。呵,其實兩軍壓根就沒交鋒,哪能斬首啊!自然,靠着賄賂,朝廷也沒核實就授了楊友宣撫之職。”
“如此大事,楊輝便一人做得了主,容山和重安的長官便沒有異議嗎!”何喬新還是不敢想象播州竟然狂妄到如此地步。“怎麼沒人反對,容山長官司長官韓瑄就據理力爭,結果被張淵等人挑撥之下,捱了整整60大棍以殺一儆百。張大人被杖責之後重傷難愈,8天后就撒手人寰。這樣一來其他人等便也不敢再置喙,只能順服了。”你回憶起當年楊輝怒斥韓瑄的畫面,心裏同樣凜然。
“宣撫一職,從四品。竟然成為楊傢俬相授受之物,如此輕易給了個13歲的孩子。”自己這個三品侍郎這麼一比,人生還真是失敗。何喬新苦笑一聲:“照你這麼説,是楊友得了宣撫之後其黨羽還貪心不足,遂使得楊友楊愛兄弟最終反目?”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田夫人和張淵那夥人整天圍着楊友,能教出什麼孩子來?才當宣撫沒多久,楊友竟然就和楊輝的小妾五兒通姦。成化十四年正月十二日那天,兩人私會被楊輝發現了。五兒懼怕過度在茶房內自殺。亂倫這種醜事擱在誰身上都忍不了,楊輝氣的要殺了楊友。那時候還是楊愛這個弟弟苦苦相勸,楊輝才消氣。想來還是怪楊愛心志不堅,勸什麼勸呢,那時候若楊友死了,也沒後面那麼多麻煩事了。”
或許是這事出了之後,楊輝也意識到兒子們長大了,也該分家了。就把自己名下的地產清點,一共“莊田145處,茶園26處,蠟崖28處,獵場11處,魚潭13處”四等均分給楊愛和楊孜、楊友和楊敏4兄弟。其他的黃金器皿,因為楊愛和楊友都有官職在身,給他們兩的都寫了單子。至於楊孜和楊敏年紀小,就沒寫單子,而是交給田氏先保管。楊孜分到金壺一把,金台盤一副,金盂一口。楊敏分到金壺一把,金台盤一副,金盂一口,金鐘兩個。此外,楊輝還把府內的閹人也分給了四兄弟,楊愛與母弟楊孜分到20個,楊友和楊敏分到18個。
要説楊友真不是東西,分到了這麼大的家產還不知足,一轉身又去各長官司轄地侵佔田地為莊,這裏九十畝,那裏一百畝,並將驛站馬伕等充作佃户。自己的田莊佔盡了,卻糟蹋別人的田,出去打獵一路騎馬踐踏田地不計其數。
然而,經過了亂倫那事,在張淵挑動下,楊輝還是做着讓楊友當上宣慰使的夢。既然播州沒希望了,那讓朝廷再設一個宣慰司,把楊友派去不就行了。張淵毛遂自薦由他牽頭貴州各長官,楊輝答應事成之後,楊友做宣慰使,張淵他當宣慰同知。張淵便糾集一批長官司長官向貴州巡撫上奏説楊友自從當了宣撫之後治下有方,奏請將新添的麻哈等十七處長官司合為一個新宣慰司,令楊友任宣慰使。同時,楊輝派一個名叫何楫的人帶着白銀二百兩,黃金一百兩,金鑲寶石帶一條,金鑲嵌青紅寶石珍珠綴素草帽一頂,珊瑚樹一株和素玉帶一條去京城打點。
這次真是連老天都不幫忙了。這個何楫是個十足蠢材,成化十六年二月到了京師之後被彭城衞的幾個小兵騙光了金銀。之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的楊輝交個他的寶石珊瑚全賣了,去教坊司嫖去了。結果就被西廠的人抓到送去了錦衣衞鎮撫司。到這時候他腦子反而靈光了點,在獄中自稱貴州長官司通事,錦衣衞的人也搞不清,就把他送回貴州監察御史那核實身份再行定奪,就被這小子路上找到機會逃了。可這人估計是在教坊司玩爽了,逃居然又逃回了京城,並假借楊輝名義問在京城的客商借了四百兩銀子,又在一個叫劉四兒的樂人身上花了個精光。
何楫這條路斷了,貴州那邊也出了問題。那時候的巡撫貴州副都御史陳儼得知楊友自從被任宣撫之後,連一天都沒去任內,都是跟着楊輝住,哪來的治下有功?不但不答應奏請設立新宣慰使,還行文給四川巡撫,要他好好戒諭楊輝父子別無事生非煽動地方。
兩方全都不利的情況本就夠糟了,此時楊友還故技重施,又和楊輝另一個小妾梁真以及侍女佛真通姦,很不巧在成化十七年二月又被楊輝發現了。“我一心一意為了你這個孽子奔波這麼久!!”楊輝生了大氣,不但捉住楊友要將他就行打死,還按他在地裏逼着吃草。楊愛此時又心軟了,跟田氏一起苦勸之下,楊友再次逃過一劫。不過也可能是接二連三的變故打擊太大,不到一個月,成化十七年三月,楊友的母親田夫人就去世了。經歷了種種打擊的楊輝身體同樣每況愈下,成化十九年正月,楊輝病死,楊愛終於得掌大權。

楊輝墓祠遺址,佔地4000多平方米,為播州土司中佔地面積最大的墓祠遺址。

楊輝墓室出土陶俑
“楊愛既然手有實權,你自然得益了吧。”何喬新緩緩轉過身,背對着你挑起了燈芯。
“是,楊愛惦記着我和顏珪一個當年保他不死,一個力勸楊輝立嫡,就只信任我們兩個。顏珪知道之前楊友手下張淵一家人跟着楊友也佔了不少驛卒為佃農,致使役人離散,苦不堪言。還特地主持將這些佃户清出,不再受張氏兄弟子侄欺凌。這本是善事,無奈張家兄弟不是善類,從此和楊愛結怨更深,也就有了之後的兩次謀殺。”
“謀殺?”何喬新語氣明顯加重了些,你知道,這段兄弟相爭的高潮終於要在自己嘴裏説出來了!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本文內容及人物名稱均為真實由播州歷史上著名的兄弟鬩牆事件改編,僅在人物心理活動方面略加發揮,大家可以放心閲讀不用擔心被帶偏)
主要參考資料:何喬新【勘處播州事情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