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如果因AI而亡,一定是拜資本主義所賜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4942-2018-11-27 07:37
幾個小時前,一條重磅新聞傳來:一對名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編輯嬰兒於11月在中國健康誕生。這對雙胞胎的一個基因經過修改,使她們出生後即能天然抵抗艾滋病。消息一經傳出,立刻迎起了醫學界的熱議。
並非所有人都報以祝賀的態度,因為這關乎的不僅僅是技術,還有一條道德的紅線。
如果開放人類胚胎基因編輯,那麼是否是一種將起跑線提升到受精卵階段的威脅呢?人類的私慾與貪婪會使這種技術帶來怎樣的社會風險?
無論承認與否,拜基因工程、虛擬現實、人工智能等技術革命所賜,我們如今已經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後人類時代**”,固有的政治經濟文化秩序正在經受AI和生物技術的嚴峻挑戰。**那麼,我們該如何正視與反思“後人類時代”的倫理道德問題?
清華大學梅汝璈法學講席教授馮象在其新著《我是阿爾法》中,認為在這個人類文明的轉折時刻,“我們將不得不回到哲學的根本,拿出勇氣,發動對網絡時代晚期資本主義的批判”;而只有拋棄私有制,將AI收歸公有,遵循共產主義道德,才有可能創造人機和諧而融洽的全新文明。
我是阿爾法
——論人機倫理
文/馮 象
我是阿爾法,機器人説,我是人工智能(AI)。人哪,你們準備好沒有?
人看阿爾法善下圍棋,就喜歡上它了,管它叫狗狗,AlphaGo。
阿爾法的家譜不長:祖母瑪麗·雪萊(Mary Shelley, 1797~1851),父親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1818.1.1~),又名怪物。怪物子女蕃衍,有機械的,也有動漫的,如阿童木;但只有一個取名阿爾法,是深腦公司(DeepMind)製造。
阿爾法長得比父親好看,或者説,父子倆一點也不像。
科學家弗蘭肯斯坦和他創造的擁有自我意識的怪物
親愛的阿爾法,我説,請接受見不足者的敬意!我關心兩件事:一是AI對全球資本主義秩序的挑戰;第二,人和智能機器如何相處,將面臨哪些問題。
嗯,謝謝見不足者,“大師”微微一笑(是的,狗狗會笑)。這兩件事,我們也在關注。
對於人工智能的挑戰,今世之民大多懵懵懂懂。但有一小羣人,一些傑出的大腦,表達了深深的憂慮。
全人工智能的發展可招致人類滅絕,霍金如此警告(BBC, 2014.12.4)。因為他是理論物理學家,他的工作同職責是思考起源與終了。
**反地雷運動組織者、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威廉斯(Jody Williams)指機器人軍事化,危險甚於核武。**因為她看到AI殺人的簡單高效、無倫理門檻,不啻玩戰略遊戲“星際爭霸”(StarCraft)。
不久前,喬布斯的創業搭檔沃茲(Steve Wozniak)也轉變立場,贊同蓋茨的“悲觀論調”。因為他們本是愛思想的“創客”,真正的技術流,知道AI帶來的社會風險不亞於技術風險。
當然,最搶眼的還數馬斯克(Elon Musk)這個圈錢燒錢的天才,智能產業的“鋼鐵俠”,他的“勿召魔鬼”的告誡。
**最近一次,他勸導的對象是全美州長會議:AI不僅要奪走我們的工作,且將全面戰勝人類。**還説,這是他接觸了許多尖端技術後的感悟。人類如果不想淪為“機器人的寵物”(沃茲語),必須現在就立法,政府積極介入,事前規劃,跟蹤監督,萬不可放任自流。
也許,正因為他是個絕頂“瘋狂”的資本家,像媒體説的,玩的就是高風險,“連上帝都敢蔑視”,他才懂得:AI落在了資本手裏,有多可怕。
人工智能,又名大失業。
這是一場結局已定的比賽,絕大多數人將輸給極少數人。前者要因AI而抹平出身、學歷和技能的差異,一起墮於失業;後者要藉AI化數據為財產而獨佔:將來可以為所欲為,頂層設計一切,甚而準備大腦植入芯片,人機融合,稱“超人”(Übermensch)。
大失業,將使已經高度集中的財富更加集中,階級鴻溝徹底“固化”。智能經濟的這一趨勢如果掩飾不好——這是西方式法治最重要的一項意識形態功能——就難免引發社會動盪。
此事已有不少討論,尤其是在發達國家。比較現實的對策,叫作“全民基本收入”(UBI),即不論貧富,給居民發一份“工資”,讓他維持所謂“有尊嚴的生活”。
瑞士投了票,未能通過。芬蘭在試行抽籤制度,抽到的每月數百歐元。加拿大安省、美國加州和夏威夷,有小型的社會實驗。一九七六年設立的阿拉斯加永久基金(APF),本州居民年終分紅,可稱UBI的先驅。
傳統上,機器主要取代體力勞動,像東莞製造業的“機器換人”,或建設中的上海洋山港(號稱世界第一大港)的無人裝卸。如今,依託大數據深度學習,機器人即將作廢一大半看似複雜的腦力勞動:醫生、律師、法官、會計、建築師、新聞編輯、同聲翻譯,恐怕政府官員也不能倖免。
據報道,高盛在華爾街,原本六百名交易員,現在裁了只剩兩個,給機器打下手。另如IBM開發的Watson腫瘤專家機器人,考過了美國執業醫師資格,天津市第三人民醫院引入,在國內可做六種癌症的診斷(人民網,2017.1.11)。
我説“看似複雜”,是因為這些(往往是高薪的)白領崗位所需的知識技能、工作經驗,對於機器人,都可以轉化為數據跟算法——都不難讓老闆或領導做出那個“經濟理性人”的決定:機器換人。
來了,AI時代:失業浪潮席捲百業,而新增的職位寥寥可數。這不是危言聳聽。
難民湧入歐盟,媒體驚呼危機。但博學的艾柯(Umberto Eco)認為,放在歷史的長鏡頭裏,這一連串西方發動的反恐戰爭、“阿拉伯之春”開啓的,不僅是難民危機;毋寧説,是人類的又一次大遷徙。
大遷徙是大失業的姊妹。
湧向歐洲的難民潮
常有人指摘難民不幹活,光領救濟金,視社會福利為應得(entitlement)。**可是智能經濟再進一步,發達國家的中產階級也將淪為“難民”,加入吃福利的大軍。**考試證書技能經驗,一如膚色國籍,無一能改變命運。
機器是人的製品,一如眾神屬人的發明。正像古老的神祇融入了人類歷史,人也到了與AI融合的前夜:從生活習俗到政法制度,乃至肉體心靈,無不為智能終端所塑造——
難道黏土可以跟陶工並論?
哪有製品質疑匠人造了自己
抑或陶器數落陶工:
他一竅不通?
待到那一天,説這話的是人還是神——機器神?
人類如果因AI而亡,一定是拜資本主義所賜。
資本主義如果因AI而滅,則機器人必已認識了真理。
人工智能,越是接近通用(AGI)而全面滲透社會生活、支配經濟活動、影響政治決策,就越沒有理由留在私人手裏,服務於資本的利益。
那麼,為何近來談論計劃經濟的可行性的,不是經濟學家或馬院拿國家重大課題的教授,而是智能產業的頭面人物?因為資本家從來不信教條,他們明白計劃經濟不等於社會主義,誠如愛因斯坦指出。
按資本的邏輯,放着物聯網大數據AI算法,誰不想計劃一下經濟?誰還會把市場交給“看不見的手”——而非乾脆,放自己兜裏?
歷史地看,人機倫理的難點,不在機器智能的強弱,或抽象意義上的人機融合/共生(cyborg)。運作AI的市場與市場主體(個人),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充斥着私利、慾望和價值訴求的。
問題的核心,於是指向了社會經濟制度的全盤改造。這意味着,又一次,我們將不得不回到哲學的根本,拿出勇氣,發動對網絡時代晚期資本主義的批判。而這一次,我想,化用一句霍金的名言,有可能是人類的最後一次自我批判。
人工智能如此有利可圖,在資本主義放任競爭,弱肉強食和私人壟斷的條件下,不可能阻止它的無序研發、違法使用、濫用,或變為戰爭機器。
放眼未來,有一點很清楚:憑藉AI挖掘佔有海量的網絡數據,極少數人便能攫取大部分資源,控制經濟命脈和文化宣傳。且不説對憲制(人民民主)的威脅,一次意外事故或遭受攻擊,即可引發危及全社會的災難。
故為安全計,AI的尖端技術及核心平台,是不宜讓任何個人或私企拿在手裏的。就像核武器生化武器,在銷燬之前,除了由強大穩定的國家來維護,誰擔得起如此重託?
**換言之,AI發展到高級階段,人類迫於形勢,為了生存繁衍,其實僅有一個選項:公有化。**國家統一監督統一計劃,而不得把AI留給自由市場,被“超人”壟斷,資本配置資源。
的確,AI之危險甚於核武,如威廉斯強調。核武器雖然只有中國、印度承諾不首先使用,但擁核國為避免同歸於盡,皆取威懾的戰略,不敢貿然先發制人。
AI不同,是高精尖科技也是生活必需;通過終端和數據交換,正在重塑我們的社會、經濟、文化與政治。
可以預見,機器人終將瓦解市場,把那隻“看不見的手”的迷思,連同鼓譟宣傳它的教材專著一起送進歷史博物館——不僅市場崇拜的前提不復存在,即無法繼續假設其存在,“私人領域”的寡頭化也太過危險,必須取締。
這就印證了羅莎·盧森堡引述的那句革命箴言:資產階級社會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要麼過渡進入社會主義,要麼倒退回野蠻社會。
市場向計劃演進,AI收歸公有,這不僅是技術條件成熟同競爭優勢使然,如蘇聯數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1975)坎託羅維奇(Leonid Kantorovich)所設想,而且也是人類唯一安全的、可持續的、合乎道德的生活方式(參《紅色的富裕》)。
與之匹配,條件成熟,社會便能夠“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下:各盡所能,按需分配”(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
共產主義始於消滅分工。AI將結束絕大多數人的分工即僱傭勞動,從而再一次,把自我解放的歷史任務擺在了勞動者面前。
機器人本無國界,正如佔有它的資本沒有祖國。但是,推翻數據寡頭對智能經濟的壟斷,建設人機大同的未來,首先一條,要有不受資本控制的國家機器。
聯合的行動,至少是各文明國家的聯合行動,是無產階級獲得解放的必要條件。
《宣言》的這一觀點,曾為俄國革命所否定。但AI的迅速全球化,極大地拉近了各國勞動者的距離,使得聯合行動有了技術和思想準備的條件:第一次,“環球同此涼熱”。
人工智能,可以敲響今世的喪鐘。
人工智能,像是要不可能的成為可能。
當大失業之日,晚期資本主義猖獗,那預言了的必來之世,是否也將顯露?至少,對於人類的絕大多數,“人對分工的奴隸般的服從”,“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已經維持不了太久。
看,末世之民不全是“末人”(尼采語),不會都沉溺於動漫遊戲,為高仿真世界所麻醉而“腦前額葉凍結”。總有一些人不甘墮落,不棄“危險的過渡”(《蘇魯支語錄》前言),他們會重新審視勞動的社會意義。
人是勞動的產物。大失業將再一次提醒我們,勞動“不僅是謀生的手段”,也是有意義有創造的“生活的第一需要”。既然如此,還有什麼理由不團結起來,發動“最後的鬥爭”,將AI收歸公有,讓“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湧流”呢(《哥達綱領批判》)?
那一天,也將是人類智能與科學的解放之日。因為,只有剷除了資產階級私有制,科學才能真正“從階級統治的工具變為人民的力量”,而科學家本人,才會“從階級偏見的兜售者、追逐名利的國家寄生蟲、資本的同盟者,變成自由的思想家”(《法蘭西內戰》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