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參與《末代皇帝》的拍攝|單讀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8-11-28 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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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月 26 日,意大利名導貝託魯奇逝世。作為歐洲電影藝術的領軍人物,即使常常因為選材角度和拍攝手法飽受爭議,仍然創作了不少經典電影。早在 1987 年,他執導的傳記片《末代皇帝》成為了歷史上第一部獲准進入北京紫禁城實景拍攝的外國電影,獲奧斯卡九項大獎。
在曾參與電影演出和配樂工作的坂本龍一的自傳《音樂即自由》中,我們彷彿來到了當時的拍攝片場,導演貝託魯奇在工作上極具個人風格,他精力充沛又稍顯狡猾。而那種與意大利人一起工作的快樂,成為了一種無法忘記的回憶。
▲《末代皇帝》中飾演溥儀的尊龍和飾演婉容的陳沖
絕不切腹!
參與電影《末代皇帝》的拍攝工作,對我而言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經驗。與貝託魯奇導演一起工作相當有趣,每天都過着緊湊的生活。如同前述,我第一次見到貝託魯奇導演是在 1983 年的戛納影展上,那一年《俘虜》入選為影展的競賽片。通過大島渚導演的介紹,我跟崇拜的貝託魯奇導演寒暄過後,他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聊起了拍攝《末代皇帝》的事,比如説他想拍攝這樣一部電影,然而,困難重重之類的話題。在喧鬧嘈雜的宴會會場裏,我們就一直站着,聽他説了快一個小時。我覺得這部片的拍攝工作似乎非常有趣,不過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參與。
我大概是在三年之後受邀出演。工作團隊似乎費了很大一番工夫取得拍攝許可,總算在 1986 年於北京紫禁城開拍,過了三個月後,我也加入了拍攝的行列。
▲貝託魯奇在片場
其實在開拍之前,我已經拿到劇本讀過了,裏頭有一幕劇情讓我怎麼樣也無法接受。劇本里寫着,我所飾演的甘粕是切腹而死。到了拍片現場後,我很固執地不願配合,心裏覺得:“雖然我很希望出演這部電影,但是切腹實在令我相當反感。對日本人來説,切腹是多麼的可恥。”於是,我拼命説服導演:“一提到日本人,就會聯想到切腹。像這種刻板印象,你應該也覺得很丟臉,而且你在全球的影迷也應該不會接受吧!”
甘粕曾經在法國待過兩年多,在當時是個相當時尚的男子。我向導演懇切地拜託:“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會切腹?拜託改成用槍自盡吧!”貝託魯奇導演也知道甘粕是一位時尚的男子,而且在電影裏,甘粕的辦公室牆壁上還有着未來派的畫。最後,我堅持地表示:“是要選擇切腹?還是要選我?如果要留下切腹的劇情,我馬上就回日本。”我似乎是讓貝託魯奇導演傷透了腦筋,結果劇情還是改成甘粕舉槍自盡。不過,實際上,甘粕是服毒自殺。
以甘粕正彥的身份大吼
到達拍片現場當天,我與飾演溥儀的尊龍第一次見面。所有人已經拍了三個月左右,每位演員都完全投入自己的角色。他對我説:“你是日本派來的幕後黑手甘粕,是我的敵人,片子沒拍完,我不會跟你説話。”我當時是帶着吊兒郎當的心情去的,所以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心想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後來,我還是成天説笑,態度輕浮。甘粕的角色有一場重要的戲,要對着皇帝説:“你只不過是個傀儡,是我們日本的玩偶。”於是,導演就來警告我:“一星期後要拍這一場戲,你在那之前都不準笑,去想想天照大神。”大概是我平常太過吊兒郎當,導演已經看不下去了吧。在這之前,每天晚上拍攝工作一結束,我都會和大家去吃飯,一起去玩,但是經過了這次的事,就沒有人來找我出去了。
▲飾演甘粕正彥的坂本龍一
接下來,實際拍攝這場戲的日子來臨了。導演覺得我憤怒的力度不夠,於是親自示範給我看:“要用這樣的方式表達憤怒!”我雖然照着導演的方式做,還是完全不行。導演一直喊着:“再多一點!再多一點!再多一點!”我始終都沒辦法從他口中聽到 OK。
我有一句台詞是:“Asia belongs to us !”意思就是亞洲是屬於我們的。雖然説是演戲,不過要説出那樣的台詞,還真是令人相當為難。然而,既然接下了這份工作,也只得照説,於是導演在一旁不斷地喊:“卡!”我則是同時不斷地吼着:“Asia belongs to us !”這句台詞也讓我思考了許多事。
臨時負責配樂
《末代皇帝》的拍攝工作從北京展開,然後開拔到大連、長春持續進行。到了長春,劇組也借到實際的宮殿,拍攝了溥儀“登基”為偽滿洲國皇帝的一幕。貝託魯奇導演表示,希望這一幕的現場能夠配上音樂,於是要求我立刻創作“登基儀式”的音樂。
一直以來,我都是以演員的身份參與拍攝工作,從沒想過得創作配樂。我也覺得貝託魯奇導演雖然請我加入演出,卻也沒有考慮過要讓我負責配樂。真要説起來,據説導演的老朋友埃尼奧· 莫里康內幾乎每天打電話來片場,請導演讓他負責這部電影的配樂。總之,我就遵照導演這時候的指示,就當成是製作攝影現場的這一幕配樂,而不是負責整部電影的音樂。
▲《末代皇帝》海報
我一直對民族音樂很有興趣,讀書時也學過,但是我不太喜歡中國的音樂,也沒有寫過中國風的曲子,甚至是幾乎沒有聽過。而且,拍片現場缺乏器材,給我作曲和錄音的時間大概也只有三天。
貝託魯奇導演狡猾地笑着説:“不管是什麼樣的音樂,埃尼奧可都是當場就立刻寫出來哦。”聽了導演的這句話後,就我的立場而言,總不可能當場推辭吧。
甘粕上尉的亡魂
我向貝託魯奇導演提出要求:要我寫曲,也總得給我鋼琴啊。於是,劇組幫我借來了一台舊“滿洲”電影協會的鋼琴。“滿洲”電影協會的前身是“滿洲”鐵路電影部,是當時的“國有”電影公司。在片廠裏有一台直立式鋼琴,當地的工作人員用貨車運到了我的房間。那台鋼琴原先保存狀態就不好,又加上一路顛簸地運送過來,所以走音走得很厲害。然而,再説什麼也無濟於事,於是我在作曲時,幾乎是一邊想象樂音,一邊寫下。
錄音就得再回到舊“滿洲”電影協會的片廠進行。樂曲的演奏找來了當地劇場附屬的樂團。於是,把鋼琴搬上貨車後,我也一起搭着貨車去片廠。
到了片廠,有一位稍懂日文的老先生負責協調工作。那位老先生對我説:“你是演甘粕老師的人吧。”沒想到他居然認識甘粕上尉本人。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大概十八歲就加入“滿洲”電影協會的管弦樂團,在團裏吹奏長笛。“甘粕老師對我很好”,“甘粕老師是個了不起的人”。從他的這些話裏可知,甘粕上尉應該相當受當時的人敬愛,有他充滿魅力的一面。
錄音的地點是“滿洲”電影協會,並且由當地樂團負責演奏樂曲,也就是説,呈現出來的聲音幾乎與當時沒有兩樣。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只有片廠立的毛澤東銅像吧。其他部分全部原封不動,從過去一直保留至今。因此,似乎隨處可以見到甘粕上尉的亡魂,令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清楚偽滿洲國當時的音樂形式與演奏方法,但猜想應該多少都會加入中國的樂器,不過是稍微偏向西洋風格的音樂。而且,由於是出自日本人之手,又是用來宣揚國威之類的音樂,整首樂曲應該會顯得非常不倫不類才對。
我寫的雖然不是拿破崙加冕儀式的樂曲,不過還是放入了一些法國風格,做成帶有濃厚鼓樂曲味道的音樂。當地的演奏者絕對無法完美演奏,不過這種演奏程度的差異更能營造出當時的實際氛圍,真是太好了。
無論是宿舍、片廠,或是那位老先生,我面對這一切時,感覺像是被吸入了當時的世界。回到那棟天花板挑高的宿舍睡覺時,彷彿真的會有關東軍的軍官出現一樣,讓我覺得心裏毛毛的。

我認為,在電影這種事物裏,有些部分能夠跨越某種現實與虛構的界線。電影彷彿具備這種強大的磁力,甚至有時在拍片現場會讓人為之喪命。無論是“現實”,或是“虛構”,都是硬要為了設下界線而使用的詞彙,現實就是虛構,虛構即為現實,兩者之間原本就沒有界線存在。跨越這類語言界線的真實就反映在電影之中。在《末代皇帝》一片中,我想也必定會出現這樣的情形。
前往倫敦
一到達倫敦,我才發現剪接過後的電影完全不是原先的樣子。如此一來,作好的曲子當然完全無法配得上。只不過半年的時間,這部電影經過貝託魯奇導演不斷的剪接,完全變了個樣子。他就是這種作風的人。整部電影剪接得越來越不一樣,不僅原有的畫面被拿掉,順序也有調動,真的是一團混亂。
隔天就要錄音,然而配合不上的地方還是到處可見,於是當天晚上,我和上野又繼續熬夜,關在酒店房間重寫。酒店房間沒有鋼琴或任何樂器,而且當時也沒有計算機,我們只好按着計算器,拼命計算得要減少幾個小節和拍子,秒數才配合得上剪接後的畫面,然後重新寫下,忙得雞飛狗跳。結果我們到了倫敦之後的一星期也都沒合過眼,白天錄音,晚上重新寫曲,每天重複這樣的過程。
▲陳沖在拍攝現場
不過,這段過程並非全是苦差事。有一幕戲是溥儀的皇妃大喊“我再也受不了了”,然後就此出走。這幕戲給我的印象很深刻,我很喜歡這幕戲和飾演皇妃的女演員。我第一次讓工作人員聽這個部分的配樂時,所有人相互擁抱,口中喊着:“bellissimo”(太美了)、“bellissimo”(太美了),高興得簡直要跳起舞。我嚇了一跳,不過那一瞬間,所有人融為一體的感覺,我永遠無法忘記。我想這就是與意大利人一起工作的快樂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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