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龍的困境——法國綜合症候羣_風聞

一.

法國總統馬克龍要對法國進行變革，這不讓人意外。

自戴高樂之後，所有法國總統上台前都會提出變革思想，而且結構宏大，意義深遠；既有法蘭西文化傳統，又有世界上最新潮的先鋒意識。

這與歐美其它國家的選舉文化不同。

美英德意等就比較務實，候選人一般只提出如能當選的話，自己作為總統或總理在任期內將要幹成幾件大事。如特朗普就是讓美國重新偉大，再建工業體系；特蕾莎·梅就是讓英國順利脱歐，擺脱歐盟拖累；默克爾是讓德國接受多少難民，補足勞動力缺口；孔特則是阻止難民進入意大利，保證現有社會福利程度。孔特宣言究竟有多少可信度，有待觀察。因為，意大利換總理像米蘭T台模特換衣服似的，快速無間切換，讓人驚豔。

法國與眾不同。

法國總統的變革思想是法國的指導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歐洲的指導思想，甚至在相當時間內，會成為影響世界政治生態的重要因素，全球分析家皆將法國社會思想變化視為觀察西方政治的風向標。

馬克龍的政治變革，對國內而言，改變傳統的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對國外而言，擺脱美國控制歐洲的世界霸權。

二.

馬克龍要統一歐洲。

從戴高樂時代起法蘭西就致力於統一歐洲。法國要使歐洲成為獨立的第三力量，不做美蘇超級大國附庸。

六十年代法國出現的結構主義與解構主義思潮，讓觀察家對法國政治傾向琢磨不透。文化思潮是政治意識的鋒切面。如果結構主義是法國統一歐洲的思想驅動力，那麼，解構主義又是什麼？難道是法國分裂歐洲的思想驅動力嗎？

福柯與雅克·德里達對政治似乎沒什麼興趣，但他倆的結構與解構之論倒成了政治分歧的表徵，一時難以調和。

薩特的存在主義乘勢而上。

存在主義不去碰觸結構與解構爭論陷阱，而專説存在的意義與虛無。看起來薩特與政治毫無關聯，是個散淡仙人，但他對蓬皮杜化解68年五月的政治危機給予極大幫助。

1968年五月發生在法國巴黎的學生運動，是一次讓西方國家銘記在心的政治運動。

學生運動的起源、過程與結果直到如今也論述不休。讓法國人難以釋懷的是，巴黎大學生對體制的激烈抗爭，法國受益不多，歐洲乃至美國卻得益匪淺。西歐從中看到了歐洲必須聯合，成立歐盟，對抗外部壓力的政治前景；美國從中找到退出海外戰爭，平衡社會福利，注重解決國內問題的尼克松主義。

三.

當年學生運動的意見領袖亨利·列維在2004年訪問美國時，對美國出現的新保守主義以及各種倒退現象痛心不已。列維認為美國浪費了法國貢獻的政治資源，使得法國出現問題時再難從美國得到啓示，美國與法國的精神紐帶斷掉了。列維將自己看成一百多年前考察美國的托克維爾，以精神導師的心態觀察分析美國，並將與美國的青藍之異作為法國再出發的立足點。

法國對美國始終保持心理優越感，但美國並不買賬，這是美國總統特朗普與法國總統馬克龍兩人之間力量較量與心理較量的文化根源。

特朗普認為美國衰落是因為歐盟侵佔了美國利益。

為了西方民主世界安穩，美國傾其所有，南征北戰，竭盡全力維持西方世界的領先地位。但作為西方世界的主要集團，歐盟卻只得好處，不付代價，歐盟是寄生在美國機體上的吸血鬼。

馬克龍對世界局勢分析認為，經濟全球化是世界發展趨勢，歐洲應成為經濟全球化的重要力量；歐盟與美國是平等夥伴關係，歐盟不是美國附庸。

四.

馬克龍對歐盟的變革願景：

1，成員國向歐盟讓渡更多財政權力。

2，加強歐元區財政政策一體化：建立財政聯盟，創立歐元區共同財政政策，產生一個歐元區財長，實現經濟實力強大的國家（如德國）向歐洲債務國家進行財政轉移，歐元區預算將來自成員國的税收收入，獨立的歐元區議會將負責監督和審查。

3，加強歐元區國家投資政策一體化：一方面擴大法德共同投資領域，拉動歐盟經濟增長，另一方面，與德國達成統一立場，採取行動加強歐盟反傾銷措施，加強歐洲外來投資監管，保護歐洲就業市場。

4，加強歐洲在共同安全與外交政策上的一體化：加強對貿易、國防、恐怖主義和移民的控制，形成歐洲統一立場，與美國、俄羅斯、中國等大國展開談判。

馬克龍這是站在歐盟領袖的位置來設計歐盟未來藍圖，這既有現實的必須性，也有歷史的必然性。

英國脱歐，德國無權，三駕馬車只剩法國有資格，而且法國曆史上數度成為歐洲老大。

馬克龍的《變革》一書雖然很謙遜地從法國曆史使命談到自身歷史使命，但言語之中那份執歐洲牛耳者捨我其誰的豪氣讓人聯想到拿破崙。

五.

有評論説，馬克龍是繼拿破崙之後法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執政者。這樣的類比沒有實際意義，因為，只比年齡，較馬克龍青春年少者比比皆是，如拿破崙雄才大略者或者闕如。

拿破崙是法國的驕傲，拿破崙也是法國的悲劇。

拿破崙力圖掙脱歷史對法國的束縛，幾近成功；拿破崙沒能掙脱人性對自身的束縛，完全失敗。

拿破崙所處的法國大革命時代，是一個讓後代法國人感到眩暈的時代。以法蘭西人浪漫主義思想對大革命風起雲湧變化莫測歷史的理解，有一個專用詞組，叫“大革命暈眩”。

從現代國家民主制度的發展高度來看，拿破崙時代的大革命也不過就是個二流貴族領導的社會變革，平民成為貴族資產階級陪襯人。大革命追求的民主，在法國只是開花，成果卻結在了北美土地上。法國人用鮮血澆灌的民主大樹，成果卻被美國人摘了，這讓法國人情何以堪。

馬克龍用啓蒙主義思想家口吻告誡特朗普，愛國主義不是狹隘民族主義的時候，一定是伏爾泰或是盧梭的思想在起作用。他不會用托克維爾的方式思考問題，因為，托克維爾對美國民主制度心有慼慼，甚感法國不足。

特朗普對小馬的年少老成極為不忿，但又不能人身攻擊，只能拿法國曆史開涮，説什麼二次大戰，美國大兵趕去拯救法國時，巴黎的法國佬已在學習德語了。

這個必殺技擊打得狠，打到了法國人最痛處。

六.

法國在歐洲歷史上是個大國，但絕非是個強國。自打法蘭西成為獨立國家以來，它就沒能強大到能統一歐洲，或成為羅馬那樣的強大帝國。雖然法蘭西人一直存有雄心，但時不我予，統一壯舉數次被他國打斷。

近代法國有了統一時機，但葡西的哈布斯堡王朝崛起，阻斷了法國統一歐洲大陸的進程。

到了哈布斯堡王朝式微，荷蘭英格蘭崛起，海上爭霸，爭奪海外殖民地的過程讓法國人痛苦不已。

好不容易到了歐洲君主聯盟分裂，法蘭西爆發大革命，出了個拿破崙，法國又有了統一歐洲希望。但拿破崙不是法國救世主，也不是駕馭歐洲的王者；他只是個革命的副產品，一個介於君主制與共和制之間的產物，一個野心家；或用馬克思的話説，是個悲劇性歷史人物。

不管怎麼説，拿破崙是法蘭西統一歐洲的希望，就像俾斯麥是德意志統一歐洲的希望一樣。如果連拿破崙都不熱愛，法蘭西還有什麼希望？因此，拿破崙在法國是個不容褻瀆輕慢的偶像。雖然馬克龍沒有明説繼承拿破崙遺志，但他在《變革》一書説，他的思想源於法蘭西優秀傳統。法蘭西傳統是個大體系，其中必定包含大革命時代的拿破崙精神，即統一歐洲志向。

馬克龍的變革必將困難重重。

七.

法國國內矛盾已到危機邊緣，不久前爆發的數十萬人集體抗議汽油柴油漲價只是一個象徵。民眾對價格敏感到如此程度，感到難以承受，數十萬人以至不得不走上街頭，舉行示威，圍攻總統府，與警察對峙，掘取香榭麗舍大道上的鋪路石攻擊警察，焚燒輪胎，堆砌街障阻礙警察執法，表明社會大眾經濟承受力已到極限。

馬克龍的經濟變革是新自由主義變革，他欲將傳統自由主義市場經濟調整為新自由主義的市場經濟。這兩種看起來差不多的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其實是兩種根本不同的市場經濟。

傳統自由主義市場經濟是普惠性市場經濟，即針對資本收益實行累進税制，是福利國家的經濟基礎。法國在六十年代實行的普惠性社會福利制度，就是在累進税制基礎上實現的。法國同時實行了鉅富税制，就是對擁有鉅額財富的富豪們實行特別徵税。

這也是法國被稱為社會主義社會形態的原因。

北歐部分國家也實行這種税制。

馬克龍要調整鉅富税制。

馬克龍將針對超級富豪的資本鉅富税制，調整為針對超級富豪的不動產的鉅富税制。這種調整，從根本上改變了法國社會的政治生態，從過去多少還為普通民眾利益服務的社會，改變成只為超級富豪利益服務的社會。

或許有人認為對鉅額不動產徵收鉅富税與對鉅額資本收益徵收鉅富税是一樣的，不動產也是超級富豪的資產。

其實不然。

現代超級富豪已經擺脱不動產束縛，成為虛擬經濟的金融寡頭。許多超級國際資本根本沒有經濟實體，也就是沒有不動產的形式存在，資本完全以金融流的形式存在於世界各國的金融市場裏，存在於各種數字經濟的瞬息變化中，真正做到天馬行空，悠忽靈動。

現代資本主義已經超越了以生產工具生產資料為存在形式的低級階段，達到以金融流向，評估體系，匯率體系，結算體系，規則體系，全球聯動的銀行體系為存在形式的全新超級國際資本主義階段。雖不擁有生產資料生產工具，也不擁有各種商業實體，但超級國際資本通過金融流的收放，控制擁有生產資料生產工具的資本家就可以控制資本主義社會，甚至可以控制一個國家或國家集團。

美國就是這樣一個被超級國際資本控制的國家。現在美國衰落了，超級國際資本要尋找新的寄主，有分析認為法國是最有可能的國家。

馬克龍的經濟變革或可稱為政治變革，也許就是為迎接超級國際資本進入法國而採取的制度變革。只有做好制度變革，建立一個適合超級國際資本的生存體系，超級國際資本才有可能進入法國。

馬克龍為什麼要迎接超級國際資本進入法國？有人認為馬克龍是超級超級國際資本集團的箇中人，因為他曾在國際上赫赫有名的羅斯柴爾德銀行工作過，並且娶了個富有的猶太妻子。

即使馬克龍沒有這種背景，作為總統，面對法國如今狀況，馬克龍也不會放棄超級國際資本轉進法國的機會，因為這對法國太重要了。

八.

法國如今實際上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法國社會福利制度已難以為繼。

法國的失業率，經濟增速，以及國家債務都達到危機臨界點，這與西方世界的大環境相一致。再加上近年來大量難民湧入，社會矛盾更加激烈。二三十年一次的社會動盪，現今法國已進入高危期；而良好的經濟狀況則是解決社會矛盾的主要利器。法國只有找到讓經濟恢復健康良好的靈丹妙藥，方能緩解各種棘手問題的沉重壓力。

超級國際資本進入法國或許就是馬克龍的靈丹妙藥，或許馬克龍也是超級國際資本的靈丹妙藥。

馬克龍需要超級國際資本，而超級國際資本也需要法國，需要馬克龍。

但是，馬克龍能為超級國際資本進入法國創造一個良好環境，併為法國找到解決經濟危機的方法嗎？

可能很難。

九.

法國人民有變革意識或稱革命意識，法國問題不僅出在經濟上，更出在文化上。

法國人將自由看作比生命更重要。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的學生運動，九十年代初的工會運動，本世紀近期的民粹主義運動，這些運動的起因既有經濟原因，又有文化原因。

法國人生活已經不存在絕對貧窮現象，但是存在財富巨大差別造成的貧窮問題。

自由與否則是財富差別在文化上的反映。

自由，平等，博愛，是法國社會三大理念，而民主則是社會制度保障。

法國人似乎不怎麼關心社會經濟狀況，只關心社會福利制度。

法國總統競選，候選人都以提高社會福利程度為主要指標，而將怎樣提高社會經濟水平都作為副指標或次級內容發出。因此，人們看到的基本都是福利指標，候選人比的也都是福利指標。

馬克龍此次當選，勝過勒龐的就是社會福利方面。當然，馬克龍提出了法國面對世界新科技浪潮應該採取的行動，以及怎樣組織實施等等，勒龐沒有。勒龐打的是民粹形式的民族主義旗幟，她以為法國人只知道保護自身利益，而不知道應該如何保護。

比勒龐高明之處，馬克龍提出了讓法國人感到自豪的新戴高樂主義，即歐洲要成為歐洲人的歐洲，而非美國人的歐洲，法國要成為新歐洲主導者。這是法國人數百年來希冀的歐洲；歐洲超越世界，法國超越歐洲。

美國佬是追隨者，相對法國文化，美國文化只是個粗鄙牛仔，一個豔俗女郎。

這種意識在德斯坦，密特朗，希拉剋，薩科齊，奧朗特等時代都一直被深深壓抑着。因為，相對美國，法國是弱小的。戴高樂的民族主義思想再強大，也支撐不起法國超級大國的國際地位地位。

雖然法國的實力不如美國，也不如英國、蘇聯，但法國始終處於世界舞台中央。

十.

法國有其他國家沒有的東西，法蘭西文化。

法蘭西文化就是法國的軟實力。

軟實力這種東西，只有在硬實力強大時才有作用。如果硬實力衰落了，軟實力作用也有限。而且，軟實力只有在目的正確，方法正確條件下才能發揮作用；如果目的方法都錯了，軟實力就如鴆毒砒霜。

法國的軟實力是什麼呢？法國的軟實力是民主思想，自由精神，文化藝術，服裝首飾，醇酒美食，社交禮儀，等等。法國人眼中的軟實力可能就是這些東西。

法國人最看重的是自由。

不自由，毋寧死。

法蘭西的自由思想傳遍世界，但各國對自由的理解不同，自由的形式也不同。

歸納來説，自由是由社會公平程度決定的。有公平才有自由，沒有公平即沒有不自由。

公平有內部性與外部性。只有內部公平而沒有外部公平，公平沒有保障；只有外部公平而沒有內部公平，公平沒有根基。

因此，馬克龍想要在外部建立保障法國自由主義的強力機制，即建立歐洲軍隊。

許多人評論馬克龍建立歐洲軍的設想，認為難以實現。

建歐洲軍不僅難以實現，即使實現，也難長久。

軍隊有諸多作用，如抵禦侵略，進行戰爭，鎮壓反抗，保護政權等等，其中最重要的是保衞社會制度。

法國是私有制資本主義社會，馬克龍要保衞的首先是法國，然後才是歐洲。當然，也可倒推，歐洲安全，法國也就安全。

馬克龍能做到嗎？

恐怕很難。

十一.

歐洲並非都像法國一樣，有先進的西歐，北歐諸國，也有不景氣的南歐，東歐。

歐洲軍隊要像保護國家似的保護歐洲，但歐洲各國利益一致嗎？即使歐洲各國利益一致，但份額、先後差異就會打破看似平衡的表象，資本主義的歐洲各國是不可能實現利益平衡的。即使德國目前支持法國組建歐洲軍隊，但德法兩國長久利益並不相同。德國贊成組建歐洲軍隊，形成準歐羅巴國，是為了圈住歐洲市場，推銷德國強大工業產能生產的商品，但法國沒有這種需要。法國主要是輕商品，奢侈品，服務業。時間既久，德法兩國利益就會出現分歧，德國會超過法國，成為歐洲實際主導者。

法國不是不明白這一點，但法國有自己的打算。法國意圖用軟實力領導歐洲，即用思想意識，文化藝術以及歷史傳統領導歐洲，而這恰恰是法國數十年來一直在準備的東西。法國也知道如果沒有硬實力，僅憑軟實力是難以説服他人的，因此，法國將德國拉作夥伴，用德國的硬實力支撐法國的軟實力。馬克龍在他變革設計中就有用德國強大經濟實力作為歐洲經濟穩定錨定物，讓德國發新債置換歐盟內處於危機國家的宕期債務的計劃。

馬克龍的設計明顯拿德國利益做人情，德國割肉，法國得好。那默克爾為什麼還堅決支持馬克龍組建歐洲軍隊的倡議呢？

原因就在法國設計中，德國處在了歐洲實際領導地位，即使仍處法國下風，這在至今仍沒有完整國家主權的德國看來，卻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歐洲軍隊一旦組成，美國大兵就被踢開了。即使北約仍在，那也是過年的狗肉，有它不多，無它不少。而且，美國人也難控制德國了，最終，美國人不得不捲鋪蓋走人，或如分析家預言，將美國大兵賣給歐洲人了事。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歐洲多有購買僱傭軍的歷史。西方津津樂道的騎士精神，條頓僱傭軍就是騎士鼻祖。條頓人是德意志分支，也是現代歐洲許多人的祖先。

沒有了美國強力控制，德國就可以擺脱二戰失敗國的政治束縛，成為完整獨立國家，到那時，德國是否還願受法國控制，那就得看德國人的心情了。尼采情結一直是德國人的痼疾，尼采情結最終導致的結果，從俾斯麥時的德國到希特勒時的德國，歐洲遭受的經歷，人們應該沒有忘記。

德國人不會甘於屈居人下。

法國人也不甘於屈居人下。

馬克龍的意圖是用法蘭西文明精神去抵消德意志尚武精神。

十二.

德意志人尚武精神近已晏伏，法蘭西人文明精神現仍存立。

馬克龍的變革，他言明精神上是從伏爾泰盧梭傳承來的。他沒用革命二字，是因為法國人對變革與革命有明晰分界。革命是大鉅變，變革是小漸變。法國人也怕革命，雖然許多人一廂情願地認為法國是世界革命的文化源頭，但法國人對革命的忌憚甚於老歐洲的保守勢力。

這不是笑話。

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推翻波旁朝後，法國人民並沒得到他們希望得到自由平等博愛的民主制度，反而遭受了更殘酷的獨裁統治。革命黨人吉倫特派與雅各賓派先後都走到了人民對立面，為黨派利益而殘酷鎮壓批評者反對者，最終導致拿破崙政變。

現在法國人對革命的恐懼更甚於其他國家。別看法國人整天談論變革，那是因為革命與變革離他們很遠。温暖的福利社會，安寧的自由環境，舒適的生活方式，都讓法國人產生了身處世外桃源的感覺。動盪的外部世界離他們很遠。他們之所以能在街頭咖啡館的靠椅上談論變革，是因為變革沒發生在他們身邊。他們不知道之所以能享受如此安樂，是因為法國身處世界統治集團，法國人的享樂是建立在其他國家人民辛勤勞動之上的。法國雖不是一流強國，但與最強大的霸權國家捆綁在一起，法國也能分享世界霸權的紅利。

十三.

現在法國也不安寧，馬克龍要變革了。

近十幾天來法國人上街遊行示威暴動，因為馬克龍要提高汽油柴油消費税，每升大約提高人民幣一兩毛錢。法國人不幹了，他們認為有權享受低油價，這是他們選舉馬克龍的原因。如果不能保證消費者這種權利，馬克龍就必須下台。

這就是法國人的自由選擇權。

法國人意識中的自由權超過任何權利。他們認為只有保證自由，才能保證其它權利。如果自由沒了，那麼平等博愛的民主權也都沒了。

法國人愛自由。

法國人對自由的理解來自於舊制度的等級壓迫，與大革命的血色恐怖。二戰之後法國人又經歷了戴高樂時期集權統治，一直到1969 年五月的學生運動，法國才完成自由主義建設，成為真正的自由資本主義社會。

法國人走到了自由的對面。自由主義並非可以獨立存在，自由主義必須有堅強社會基礎，必須有一系列的法律制度保障。就如同其他社會思想一樣，自由主義也必須受到制約。

對法蘭西人心目中最高追求的自由主義精神，理解最深的仍是法國人。

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對法國人追求自由有過這樣的評價：

“法國人只要自由而不要法律，不知道自由有賴於法律而存在。其結果是，法律沒有了，自由也就失去保障了。”

有人十分羨慕法國人的自由主義精神，或浪漫主義精神。準確地説，是浪漫的自由主義精神，是以浪漫主義為特徵的自由主義精神。中國人將此精神稱為率性，就是以快意為標準的行為準則。

托克維爾分析法國革命與其民族性格不無關係，法蘭西民族性格中充滿了矛盾：

愛走極端，被情緒控制，但又固守原則；有時高於人性，有時又低於人性；有時做的比期望的要好，有時做的比期望的要壞；在家園裏是循規蹈矩的人，走出家門就成最無顧忌的冒險家；好高騖遠，喜愛蓋世功績宏大壯舉而不是點滴紮實成就；鍾情英雄主義，而非普通美德；傾心天才，而非善良；期望按照理論邏輯全盤改造整個社會體制，而不是依照實際需求逐步改進。

十四.

如今的法蘭西是個怎樣社會呢？

法國社會如今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社會思潮，既有伏爾泰、盧梭式的古典主義自由觀，又有薩特，列維，福柯，阿隆現代主義的自由思想，更有呼之欲出的後現代的新自由主義思想。

在社會現實方面，貧窮，失業，暴力，治安惡化，民族矛盾，移民問題，經濟停滯，貧富差距，文化差異，認知差異，造成社會巨大張力，衝突往往一觸即發。近來巴黎騷亂，如六十年代的學生運動一樣，是社會問題集中爆發前奏，而隱藏在紛亂社會思潮與動盪社會現實之下的是法國社會的深刻危機，即資本主義社會的私有制問題，資本主義私有制在法國已到難以為繼時刻。

這樣的問題在資本主義框架內是無解的。

過去依靠世界帝國主義集團霸權紅利維持的法國，可以將內部矛盾轉移到外部，即用掠奪其他國家財富的方式來平息國內衝突，但現在這種方式失靈了。世界霸權的領導國美國也將失去霸主地位，傳統世界帝國主義體系即將分崩離析，法國動亂只是沉沉風暴來臨前的過樓風。

法國欲將自救，但如何自救？

法國社會危機已成綜合徵候羣，非一種方法可以解決，也非採用傳統資本主義方法綜合施治可以化解。

馬克龍欲將變革，使法國擺脱困境，但他可能採用了南轅北轍的錯誤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