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一個早20年提出單幹的農民,與一個造反派的感人悲劇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8-11-29 20:01
1
陳忠實2014年7月19日完成的那篇《不能忘卻的追憶》,發表於《人民文學》2015年第1期。
他在裏面提到了他的兩位鄉黨:陝西户縣農民楊偉名,那個早在1962年就以包產到户上書各級政府,引起巨大震動的先行者,和那個時為西安冶金建築學院學生,造反派調查團團長,後來卻做了“叛徒”,與楊偉名站到一起的劉景華。
兩位普通人而已,但卻見識卓越,行走在時代前列,愛國愛民,自擔責任,大無畏,陳忠實就因此糾結於心,動筆為我們留存了一段“不能忘卻的追憶”。
楊偉名,這位偉大的農民,時代英雄,及其文存,在百度詞條上是可以搜到的,而先前的冶金學院學生,後來的廣州某高校老師劉景華,卻了無痕跡,這在我看來,絕對是一大遺憾。
劉景華在那段歷史上造成的震動與影響,雖然遠不及楊偉名,但他是作為時代的責任、良知與英雄氣概出現的,代表了一種中國精神,埋沒與遺忘,無疑意味着缺失與背叛。
我想,陳忠實先生寫這篇文章的意義就在這裏。
(首發於公眾號:九鴉人物)
2
陳忠實是在1978年秋末冬初,從“大寨田”會戰工地上,回到安靜的書桌上的,那時候,安徽小崗村的包產到户已經不是秘密,人們竊竊私語的小崗村,就因此在陳忠實心中懸了30年。
30年後的2008年,陳忠實隨中國作家訪問團,第一次圓夢,來到小崗村,參觀了“大包乾展覽館”,終於見到了那份驚心動魄的秘密盟約,也見到了當年的生產隊長嚴俊昌,他説他在那一瞬間,“泛溢出偉大的感覺”。
嚴俊昌們是一個生存危機下的求生動作,而楊偉名則是中國農民生存危機下的拯救動機,這應該是他們最大的不同,但陳忠實更多的是把他的目光,投向了他們不同的命運。
他説:“這一刻,我頓時悟到一個尤為關鍵的時間概念,即1978年這個非同尋常的年份。嚴俊昌們的幸運就在於秘密結盟在1978年,而楊偉名的悲劇大概出於1962年這個特殊的年份,及至更不堪的隨後發生‘文化大革命’的1968年,他已陷入絕境,只好吞下毒藥……”
1962,比1978整整早了16年,比政策全面實行整整早了20年,楊偉名這個農民,到底為何會如此超前?
他的悲劇,顯然也即是他的偉大,這個人實在太了不得了。
3
三年前的2005年年底,陳忠實其實是早曾去尋訪過楊偉名,這位“偉大的農民思想家”的,他的材料非常豐足,也與一般材料有所不同。
楊偉名,1922年出生於户縣北街一個小磨坊家庭,10到14歲,曾先後在縣城兩傢俬塾就讀,據説生性聰慧,能記背50多篇古文,文字基礎已經頗為深厚。
這與百度詞條上的中農家庭出身,很符合,但是楊偉名是好學的,他雖然只有三年私塾經歷,卻在農田生活中,堅持自學完了高小、初中、師範、農業專科學校的大部分課本。
書主要是從鄰居,師範生,後來做了户縣文化館館長的謝志安那裏借來,謝志安後來曾説:“別看楊偉名沒上過幾年學,但可以説,我什麼學歷,他就是什麼學歷。”
楊偉名入黨時間很早,49年解放後,曾經被組織選派,到咸陽地幹班學習,這就是要作為地方基層幹部培養了,只是他沒有去成。
百度上説是因為家貧出不去,陳忠實説是因為他妻子抱着他的雙腿不肯放,這兩者其實並不相悖。
楊偉名的兒子楊新民曾經這樣評價他父親:“性情温和,講理,從沒發火打我們;就是在屋裏啥事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這樣的一個人一旦離家,那裏裏外外自然就全都得指望他妻子了。
楊偉名一度脱離組織,1957年再次加入,並擔任了村會計、文書,那時候他的前妻已經去世,留下了三個孩子,他的新婚妻子是河南的劉淑貞。以後事來看,劉淑貞對這個越發顧不了家的男人,非常之愛。
楊偉名工作很積極,曾主動交出自己寬裕的房子參加人民公社,但是他的特色是很早就體現出來的,他清醒,不盲從。
他的妻子劉淑貞儘管曾勸他,農民麼,種好自己的地就行了,招事惹非幹啥,但他卻一直以一個普通農民、普通黨員的身份,在“干預國家大事”。這是一個責任感、愛國心遠遠超過了身份的人。
1960年,他針對浮誇風,曾寫了一篇《談小麥播種量問題》,分送到縣委、公社,他是不贊成所謂的密植的。
1961年,他接連寫出了《有關處理目前物資供應困難的建議》、《關於自願參加食堂的建議》等四篇文章,曾大膽指出,造成困難的主要因素是“人為”,居然還令人驚訝地提出了社會主義建設的階段性。
他認為飛躍不是繞過,而是“一種方式的轉換”,“儘快建設現代工業、農業、科學文化的社會主義國家,必須經過一個‘自由競爭’的時期。”這些理論無疑接近於今天。
1962年,他又寫了一篇《目前農村工作十談》,專門針對人民公社中的偏頗問題,他這些文章,大都曾引起省委和咸陽專署的重視,這無疑為他後來的遭遇埋下了伏筆。
他將看不到危險,失去顧忌。
他那篇著名的《當前形勢懷感》(又稱《一葉知秋》),正是在《十談》之後寫的,《十談》並沒有完,他就開始了,他覺得他有更多更重要的話要説。
白天沒時間,晚上劉淑貞嫌費電,楊偉名就這樣每天晚上跑到大隊辦公室,一頁頁把他這篇萬字雄文寫了出來。全文小標題13個,涉及很廣,那裏面赫然立着包產到户,“恢復單幹”的主張,這用陳忠實的話説,就是“碰刀刃的事”,但是他把它,“卻直白地呈報各級黨政領導”。
三年困難時期,大躍進時期,楊偉名放了一顆大大的另類的衞星,不能不提的是,他還提出了“社會主義初期建設任務”的概念。
4
《當前形勢懷感》,是困難時期的產物,大隊書記賈生財、大隊長趙振離因同樣關切如何擺脱困境的問題,也曾在上面署名。
當時的西北局第一書記是劉瀾濤,他見到楊偉名的文章後,曾立刻指示有關部門到户縣與楊偉名等談話,並聘請楊偉名做了西北局機關報《西北建設》雜誌通訊員。
而這之前,陝西省委辦公廳、宣傳部,也早已不同的形式、媒介,對楊偉名的文章作了刊登。
很顯然,這時候的陝西政府對楊偉名的作為,還是非常肯定的,咸陽地區專員王世俊就曾專門寫信給楊偉名説:“感謝你對國家大事的關懷”。然而,八月後,那氣候就忽然變了。
因為毛澤東在北戴河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親自點名:“一葉知秋,也可以知冬,更重要的是知春、知夏……任何一個階級都講自己有希望。户縣城關公社的同志也講希望……”所以楊偉名等人轉眼就成了敵對階級,省市縣社四級聯合調查組,隨後就進駐了户縣。
談話糾正錯誤中,最年輕的大隊長首先表態認錯,其後,書記也只能認錯,只有楊偉名一個人還表示不服,他説自己絕對無錯。
但是時間一長,楊偉名到底頂不住壓力和孤立,他終於還是寫下了“親切的教導,深刻的一課”。
頗有意味的是,儘管楊偉名等“荒謬”和“反動”,工作組對楊偉名等人的處置也非常輕微。“黨內不給紀律處分”,大隊書記只是降為竹器社廠長,大隊長反而升為書記,而楊偉名則可以繼續擔任文書、會計。
這簡直是等於沒處置。
只是此後的楊偉名,就再也不寫文章了,他講三國、水滸、紅樓、聊齋,跟以前大不一樣。他過了一段時間,居然還能“愁絮收斂露笑容”。陳忠實認為這應當與他的襟懷、自信,以及賢妻的悉心照料、關愛有關。
陳忠實這時曾講了他蒐集到的一個故事,他説有關楊偉名的逸聞趣事很多。
楊偉名有一次因為公事,曾被一個社員堵門大罵,但他不僅勸妻子不要生氣,還端了一壺茶水出來,放到了那個社員面前。
罵累了,喝口水,你也可以接着罵。楊偉名是有所爭有所不爭的,他很傲骨,也很寬和,他若在古代,那就是賢者的風度。
5
文革不久來了,當權的賈生財、趙振離立刻被打倒,而楊偉名也因為那篇《懷感》,遭到了批鬥。
造反派在他大門上用辦喪的白紙貼了一副對聯:單幹單幹,才能發家致富;修正修正,赫魯曉夫祖宗。
這種事一般人都只能挨着,但是楊偉名轉眼就撕下來,用紅紙寫了一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他還在自己大門邊貼大字報,一邊是毛澤東的《送瘟神》,一邊是自己寫的七絕:砥柱觸天立中流,時光如濤蕩泥土。無私無畏即自由,真理在胸笑在手。
他竟是士大夫的風範。
所幸的是,楊偉名無權無勢,到底是一個小人物,他再怎樣,都難入造反派的法眼,所以大家折騰一陣子,也就放過他,都奔着當權派去了。
本來,楊偉名在這場運動中,一般是不會面臨大難的,但是這時候,卻偏偏來了一個劉景華。
劉景華是被“西安地區大專院校紅衞兵統一指揮部”派來的,專門負責調查整理劉瀾濤的“黑材料”,然而他雖然在出發前曾發誓,將無條件地站在革命路線這邊,“一顆紅心兩隻手,黨叫幹啥就幹啥”,卻在來後不久,就“叛變”。
他越調查,越懷疑,越動搖,所以他在那段時間,就陷入了極大的痛苦。
劉景華在調查的過程中,知道了楊偉名,竟立刻到户縣來了。那是1967年10月的一個黃昏,楊新民在提到這件事時曾説:“當時俺爸一臉驚訝,他想不到西安會有這樣的學生。那天晚上,劉景華沒走,和俺爸一直談到了天亮。”
他們兩個何止是談到了天亮,第一次還有第二次,上午談了下午談,這之後他們兩個人還信來信往,聯繫不斷。那份傾心,竟是無以名之。
他們談什麼?談時局和思想,説文革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説“毛澤東也是人,他也是農民出身”,這可真是大膽。
這一場交往不要緊,劉景華不久就有了一個驚人舉動。他回到西安之後,竟寫了十多張大字報,否定反對文革,反對將劉瀾濤定性為“叛徒”,直接貼到了西安的心臟,古城鐘樓之上。
大字報驚動西安,調查團團長劉景華隨後就被逮捕,判了死刑,連陳忠實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只被囚了八年。
2005年,陳忠實從户縣回到西安後,曾專門到廣州拜訪過已經患了肺癌的劉景華,他看到劉景華氣色沉穩平和,談到往事時,也是一派神閒氣靜,甚至漠然。
他覺得劉景華這是一種痛定之後的超然,更是一種蔑視。
陳忠實鑑於劉景華的身體,並沒有多談,覺得見到已是榮幸,出來後,他想到“那個在西安鐘樓張貼聲討‘文化大革命’檄文的風華正茂的劉景華,竟有淚水湧出……”
6
已經不在造反派目中的楊偉名,就因為劉景華的作為,被再次牽出了。
以前還是文鬥,這一次是武鬥。
造反派扇他耳光,拳打腳踢,讓他下跪。他不跪,就一直打,直到他跌倒在地。
他女兒曾親眼見到他跪在鍘刀底座上,而且還墊着燒焦的煤渣,嚇得趕緊逃走。
楊偉名與妻子雙雙自殺於1968年5月6日,一場批鬥之後。陳忠實認為,致命的是劉景華被捕被判死刑的消息傳來,楊偉名絕望了。
那天晚上,楊偉名回家,讓年幼的兒子楊新民把出嫁的兩個姐姐叫了回來,什麼都沒有説,只是留她們在家住。
晚飯,楊偉名沒有吃,晚飯後,楊偉名即安排孩子們睡覺。兩個女兒覺得蹊蹺,睡不着,首先聽到廚房有燒水的動靜,馬上跑過來問,劉淑貞説,你們少管閒事,快去睡覺。
姐妹倆不敢睡,不久又聽到樓上有動靜,問一聲,母親説,拿東西(實際是農藥)。
姐妹倆半夜才朦朧睡去,但不久就被很大的痛苦呻吟聲驚醒,她們趕緊跑到父母卧室推門,但門是反關着的。大姐情急之下,爬後窗,砸碎玻璃鑽了進去,但她們的父母,卻已經胳膊挽在一起,並排在牀上死亡……
這對夫妻燒水洗了個澡,乾乾淨淨地換了一身乾乾淨淨的衣服,就這樣雙雙走了。
陳忠實説他在記錄時,手抖得寫不成字,我則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如果説,楊偉名的決死還有某種必然,那劉淑貞為什麼也會這樣決絕?那挽在一起的胳膊代表了什麼?
民國時著名的染料大王吳同文,他起先娶的是大家閨秀,貝氏家族的五小姐,貝娟琳,後來又娶了一位風塵女子,二太太,他和二太太兩個,恰恰也是這樣死的。
1966年8月23日,吳同文的家被紅衞兵抄了,吳同文隨後就在9月的某晚,與二太太雙雙自殺。
那天晚上,兩個人非常平靜,幾乎説了一夜的話,最後才在凌晨時分,煮了一壺咖啡。
二太太在丈夫的咖啡里加了一瓶安眠藥,又在自己的咖啡里加了一瓶安眠藥,然後,他們就穿戴得整整齊齊,睡到牀上去了。
咖啡加上安眠藥是沒救的,何況是那麼大的量,但是奇怪的是,他們直到死後,手還是緊緊握在一起的。據説,就是在火化的時候,都無法分開。
寫他們的程靈珊曾經説,“自殺其實也看得出文化”,但這裏更多讓人看到的,是一種深情。
五小姐多年來一直不明白這個風塵女子為什麼會將她取而代之,丈夫為什麼會對一個風塵女子如此情有獨鍾,如此寵愛,她到最後也沒能明白,心中只湧動着這樣一句話:“這個男人連死都要偷偷避開我,連死都要跟這個女人死在一起。”
自殺並不值得提倡,雙雙化蝶看上去很美,但在現代觀念上也可能被視為愚昧,然而難得的是,我們“偉大的農民思想家”,那個有着超前意識,特殊良知和責任感,並傲骨錚錚的農民楊偉名,也有這樣一段絕唱。
這世上總有人會如此傾情,他與妻子劉淑貞,竟就是如此傾情。
楊偉名夫婦去世那天,整日整夜大雨,第二天潦草下葬時,“雨下得更大更猛了”。楊偉名的墳,後來被一家小工廠徵地建廠時抹去了,連楊新民都已經找不到準確位置。
值得欣慰的是,楊新民有次去祭祀,人家本不讓進,但一聽是楊偉名的兒子,就立刻放行了。
看門人説:“那人俺知道,好人哩。”
老百姓沒有更多的話説,一個知道,一個好人,這就是最高的認可與定性。
文 | 九鴉
圖 | 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