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地與革命者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1-30 20:58
(在觀察者網看到了因為黃土高原草木葱蘢,披上綠裝,劉勁老師率領的《周恩來回延安》攝製組找不到外景地的新聞,感慨系之。因為幾年前我曾經到過陝西學習參觀,旅途中也是感慨系之,就寫了如下這篇短文。)
周柏唐槐宋獻殿,
金元明清題詠遍。
世民立碑頌統一,
光義於此滅北漢。
以前讀過陳毅元帥的這首《遊晉祠》,特別喜歡它那遒勁斬截的一句“光義於此滅北漢”。而這句的筆法,大概來自李白的《赤壁歌送別》:
二龍爭戰決雌雄,
赤壁樓船掃地空。
烈火張天照雲海,
周郎於此破曹公。
李白的詩,我當初是在《三國演義》第五十回讀到的。我有個表侄也好讀三國,還在我面前搖頭晃腦地背誦過這詩。兩廂比較,我自然是覺得太白兄寫得更好:從“二龍爭戰”到“赤壁樓船”,是由天到地;從“赤壁樓船”到“烈火燒雲”,又是由地到天。最後,由全景到特寫,在一片煙雲火海中聚焦到雙方的旗號——“周”與“曹”,點明首句的“二龍”究竟何指,也點明“決雌雄”的結果,可謂筆墨酣暢,淋漓盡致,章法也是神完氣足,鮮明而集中。相形之下,陳帥的那首,只是忙不迭地羅列,實在太像記流水賬了。
然而,這次陝西之行,卻讓我時常想起陳帥的這首詩——雖然陳帥是遊的山西,而不是陝西——似乎也明白了流水賬之不可不記:主席那一首評點百代的《沁園春·雪》,就是在這“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黃土高原上吟成的——中華民族歷史上一大半蔚為壯觀的活劇,一幕接一幕在秦晉之地上演,讓人目不暇接。所以,在這裏紀遊懷古,要就不説,要説就是一長串。加之陳帥的筆力,到底不及主席,有點兒話癆,也是情有可原吧。
第一站,是去延安。
中國革命中心的地理位置的變化,與革命理論自身的發展,有着一種奇妙的契合:中國共產黨誕生於浸潤歐風美雨的上海,她領導的革命鬥爭,也是起自東南沿海;然而,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成型,最終還是在中華民族的發祥地——大西北。
同行的吳老師帶了一本書,裏邊有篇文章揶揄道:作家丁玲,以前是裙裾翩翩、儀態萬方的上海才女,到了延安以後,一身戎裝,一臉土氣,竟再看不出女性的氣質來。
然而,我是不大會跟着這位作者一塊嘲笑的——還記得魯迅先生曾寫過一篇《上海的少女》,引幾段在下面,讓大家知道什麼是先生眼中“大上海”的“女性氣質”吧:
在上海生活,穿時髦衣服的比土氣的便宜。如果一身舊衣服,公共電車的車掌會不照你的話停車,公園看守會格外認真的檢查入門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門丁會不許你走正門。所以,有些人寧可居斗室,喂臭蟲,一條洋服褲子卻每晚必須壓在枕頭下,使兩面褲腿上的摺痕天天有稜角。
然而更便宜的是時髦的女人。這在商店裏最看得出:挑選不完,決斷不下,店員也還是很能忍耐的。不過時間太長,就須有一種必要的條件,是帶着一點風騷,能受幾句調笑。否則,也會終於引出普通的白眼來。
慣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覺着這種自己所具的光榮,同時也明白着這種光榮中所含的危險。所以凡有時髦女子所表現的神氣,是在招搖,也在固守,在羅致,也在抵禦,像一切異性的親人,也像一切異性的敵人,她在喜歡,也正在惱怒。這神氣也傳染了未成年的少女,我們有時會看見她們在店鋪裏購買東西,側着頭,佯嗔薄怒,如臨大敵。自然,店員們是能像對於成年的女性一樣,加以調笑的,而她也早明白着這調笑的意義。總之:她們大抵早熟了。
然而我們在日報上,確也常常看見誘拐女孩,甚而至於凌辱少女的新聞。
不但是《西遊記》裏的魔王,吃人的時候必須童男和童女而已,在人類中的富户豪家,也一向以童女為侍奉,縱慾,鳴高,尋仙,採補的材料,恰如食品的饜足了普通的肥甘,就想乳豬芽茶一樣。現在這現象並且已經見於商人和工人裏面了,但這乃是人們的生活不能順遂的結果,應該以饑民的掘食草根樹皮為比例,和富户豪家的縱恣的變態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但是,要而言之,中國是連少女也進了險境了。
(少女時代的丁玲)
(延安時期的丁玲)
我很喜歡看美女,也認為女性應該大膽展現自己的魅力、風采、“女性的氣質”。然而,看到丁玲在延安窯洞前的戎裝照時,我心中卻只有敬佩。是的,黃土高坡上的丁玲,不再那樣顧盼生輝,不再那樣冷豔高貴,這在今天追捧“民國範兒”的真假小資們看來,自然就是丟了品位,成何體統。但這又豈止是丁玲呢?在那個年代,有無數“文小姐”變成了“武將軍”,無數“洋學生”淪為了“土八路”,為什麼呢?為了挽救我們的中國,為了剷除那個“連少女也進了險境”的社會。對她們的抉擇,我們是應該讚賞,還是應該譏諷呢?再説,黃土地其實也並沒有埋沒她們的女性魅力:她們艱苦奮鬥,英姿颯爽,不就是一種樸實、健康、明朗、率真的美嗎?而且,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我雖然沒有讀完,但從讀過的那些章節,還是可以鮮明地感受到那種剛烈而不失細膩的藝術風格——女性的魅力,又何嘗只是外貌和儀態呢?
想着想着,導遊小姐拿着小喇叭開始發話了:
“各位湖南來的老師們,我們的大巴很快就要到達延安了。大家注意了,延安的生活條件比較艱苦,缺水,物資也不豐富。所以呀,待會兒午餐的時候,大家吃飽就成,不要太苛求口味。而且咱到延安,不是來吃山珍海味,主要是來體會咱們毛主席當年他們的紅色精神的。主席當年吃的就是延河水煮的小米粥,江青給他加的幾粒大棗。這些東西,咱們今天可都能吃到。還有,饃饃和麪條管夠,這可比主席當年還好多了呢!”
大家呵呵笑起來。
有的老師一路打量着窗外,疑惑地問導遊小姐:
“小崔,怎麼這一路上看見的地呀山呀,都是綠葱葱的,跟南方一樣。黃土高坡呢?”
“哈哈。那是老黃曆啦。這些年這裏都用飛機撒種,種上了樹和草,您要看黃土高坡呀,得到非常偏遠的地方去了。”
“哦,這樣啊。看來,陝北真是成了好江南了。”
“對呀,這下子,咱們毛主席故鄉來的人也放心嘍!”
又是一陣笑聲。
這,也是歷史,是在我們眼前翻過的雄辯的歷史:
開頭所引的陳毅元帥的那首詩,其實只是前半段。而後半段,我想,實在也值得吟唱,值得獻給今天的車窗外,這道路簇新、綠意葱蘢的“黃土高坡”:
帝王興廢今已矣,
人民世紀金不換。
請君憑欄聽黃鸝,
請君細數春來燕。
請君隨流看菽麥,
請君再看大修建。
黃土地,改變了革命者;
革命者,最終改變了黃土地。
也只有被黃土地改變過的革命者,才能最終改變這片黃土地。
——這是小資們看不懂的邏輯,也是中國革命從未隱瞞過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