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經濟班底看特朗普貿易談判策略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18-12-01 10:03
萊特希澤明確反對對汽車加徵關税,因為這會破壞他施壓中國的“大計劃”。而特朗普不換掉主導相關調查的羅斯,很可能意味着對汽車徵税的政策遲早會落地。
2018年7月25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和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在共同會見記者時宣佈,美國和歐盟就緩和當前緊張的貿易關係達成協議。美國同意不向歐洲汽車加徵關税,歐盟則同意進口更多美國大豆和天然氣。
“中美元首會晤在即,我們希望美方能夠同中方相向而行,按照兩國元首通話共識精神,努力推動此次會晤取得積極成果。”外交部發言人耿爽11月27日在例行記者會上表示,中方願在嚴肅、平等、誠信基礎上,通過談判磋商解決經貿問題。同時,中方也會堅決捍衞自身合法權益。
耿爽表示,不久前,兩國元首一致同意,要推動中美經貿問題達成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方案。“目前,兩國經濟團隊正在保持接觸,落實兩國元首達成的重要共識。”
值得注意的是,在11月30日至12月1日阿根廷G20峯會期間,特朗普如何對他的經濟團隊“排兵佈陣”,能夠折射出他的對華貿易談判策略。
人員流動性大,是特朗普政府的一個突出現象。就任美國總統不到兩年,他的政府部門,無論是核心的還是外圍的,很多崗位都經歷了人員輪替。但另一個不容忽視的現象是,特朗普的經濟班底相對穩定。在對外貿易政策行為上發揮主要作用或影響力的部門,截至目前除了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易人,其他比如財政部、商務部、國家貿易委員會等,負責人都沒有更換。這兩個現象對比來看,確定無疑地凸顯出特朗普“拼經濟”的意圖。
但不確定的是,特朗普總是讓外界疑惑,他的貿易政策目標到底是什麼?這些經濟班底的負責人,每個人都聲稱自己“代表”特朗普,而他們之間的政策行為經常不一致,甚至互相矛盾,有時還彼此攻擊。特朗普也從來不公開表態哪個人代表或不代表他本人。直觀的解釋是,特朗普在玩不可預測。但更重要的是,弄清這些相互矛盾是如何發生的,由此或許能大致摸清特朗普政府貿易談判策略的套路。
團隊掃描
忠誠,是特朗普選人用人的首要考慮。他本人也多次在公開、私下場合説過這話,而且他確實一直在踐行這一用人標準。忠誠是不可或缺的,能力不夠可以忠誠來湊。反映到具體言行上,忠誠就要求與特朗普保持一致。特朗普核心經濟班底中,目前唯一辭職的加里·科恩(前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起因就是他明確反對特朗普對鋼鋁加徵關税。所以,特朗普的經濟班底,是個“絕對忠誠”的團隊——至少要讓特朗普感覺是這樣。從這個意義上説,經濟班底都“代表”特朗普。
但另一方面,特朗普在選人用人上也很務實,他會利用所選人的“專長”來反映、實現自己的政策偏好。比如,在整個競選期間,特朗普都明確表現出對貿易赤字的不容忍態度,並不惜以打貿易戰相威脅,而且主要矛頭指向中國。
2015年6月16日正式宣佈競選的公開演説中,特朗普提到中國25次(提德國、日本、俄羅斯的次數都是個位數),大多是關於經貿問題的。彼時的彼得·納瓦羅是個毫無從政經驗的經濟學者,而且他的理論在美國學界屬於絕對的邊緣流派。但他主張與中國打貿易戰,並且有一套自己的説辭(撰寫過《被中國殺死》、《即將到來的中國戰爭》等書)。
納瓦羅是由特朗普的女婿兼顧問庫什納引薦的,當時可能是為了投其所好,後來估計也後悔了。特朗普想要“打仗”,首先就要營造戰爭氛圍,“好鬥”的納瓦羅無疑是個合適人選。為此,特朗普專門設立了一個新機構——國家貿易委員會,讓納瓦羅擔任負責人。這個機構給外界的印象是不怎麼有存在感(納瓦羅手下只有兩名員工),但納瓦羅本人的存在感卻很強。2017年4月中美首腦海湖莊園會晤期間,本來出席名單上沒有納瓦羅,特朗普對身邊人説:“我的彼得(納瓦羅)在哪裏?”
納瓦羅最大的影響力籌碼,是與特朗普“貿易觀”一致。但他畢竟只是個理論家兼口炮黨,仗如何打他並不在行。特朗普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安排羅伯特·萊特希澤出任貿易代表。萊特希澤是特朗普經濟班底最後一個到位的成員(2017年5月獲得任命),他最突出的強項是,他是特朗普經濟班底中最瞭解國際貿易事務的人,也是最有貿易戰實戰經驗的人。特朗普政府的經濟班底中,在參議院“過堂”時反對票最少的就是萊特希澤(14票)。
2017年3月14日,美國參議院財政委員會就美國貿易代表(USTR)提名人羅伯特·萊特希澤召開提名聽證會。
萊特希澤的另一強項是,他領導的貿易代表辦公室,是特朗普經濟班底中效率最高、戰鬥力最強的團隊。比如,美國貿易副代表傑夫•格里什、辦公室主任賈裏森·格里爾、總法律顧問斯蒂芬·沃恩等,都是跟隨萊特希澤10年以上、熟稔國際貿易糾紛的干將。萊特希澤擔任過里根政府時期的貿易副代表,“獨門絕技”是成功迫使貿易伙伴“自願”限制對美出口,這一點很對特朗普的胃口。
財長史蒂文·姆努欽是華爾街出身,曾做過17年的高盛合夥人。無論特朗普對華爾街有何負面心態,“讓美國再次強大”都需要華爾街的人脈。這或許是姆努欽的優勢。他與辭職的科恩關係密切、立場相近(都反對對鋼鋁加徵關税),但姆努欽不與特朗普直接對抗,而且還讓特朗普“感覺良好”。美國前財長勞倫斯·薩默斯説,姆努欽是美國內閣史上頭號馬屁精,他曾公開讚譽特朗普“偉大、正確、基因完美,而且還很有趣”。或許,這也是一個優勢。
商務部長威爾伯·羅斯,最大的優勢是忠誠。年逾八旬的他,獲得任命後花1200萬美元在華盛頓特區買了房子與老伴定居下來(這在特朗普內閣成員中並不多見),儼然一副把自己人生最後時光寄託在特朗普身上的架勢。羅斯就任商務部長以來,一直忠心耿耿地揣摩特朗普的心思,執行特朗普的意志。但不幸的是,羅斯總是把不準脈,給自己的影響力造成了傷害。他現在的麻煩不是是否被邊緣化,而是是否會走人。不過,羅斯對特朗普還是有價值的,比如他了解中國事務,是目前特朗普經濟班底中,到訪中國次數最多的一位。
勞倫斯·庫德洛立場鮮明但處事圓滑。出任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後,他依然標榜自己是自由貿易主義者,不改其此前一貫不贊成打貿易戰的立場。但他的“不贊成”也很圓滑,只是“認為”特朗普政府目前所做的不是在打貿易戰,而是貿易談判。此外,與納瓦羅純書齋且邊緣流派背景不同,庫德洛是“正統”的經濟學者,有華爾街工作經歷;在里根政府時期擔任過白宮管理與預算辦公室副主任,是他被特朗普看重的一個重要原因。
特朗普的顧問很多,這些顧問都可能對其貿易政策施加影響。比如,庫什納就在美國、墨西哥和加拿大的貿易談判中發揮了關鍵作用。但就目前而言,影響特朗普政府貿易政策走向的,毫無疑問是上述五個人。需要指出的是,特朗普也在通過對這些人的“排兵佈陣”,體現自己的政策偏好和意圖。
2018年3月8日,特朗普正式簽署關税協議,墨西哥加拿大獲得豁免。
宮廷內鬥
財長姆努欽2018年7月在國會作證時,有議員問與北京貿易戰開打後有何“總體計劃”,他坦承特朗普政府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一切取決於北京做何讓步”。姆努欽説的是實話,但美方模糊的訴求還是有的,那就是以打促談、邊打邊談,直到對方屈服——達成讓特朗普滿意的交易。在經貿問題上,對特朗普政府“宮廷內鬥”不能只看熱鬧,還要看到其中的一些門道。
從以上“團隊掃描”可以看出,特朗普經濟班底大致可分為兩個“陣營”,即主戰派(納瓦羅和萊特希澤),主談派(姆努欽和庫德洛)。在某一時段,這兩個陣營哪個得勢,就反映了特朗普的政策偏好(但這個偏好是不斷變化的)。羅斯是這些人中最沒有自我立場的,他參與打、也介入談,一切取決於對特朗普意圖的揣摩,沒有或者也沒想過去主動影響特朗普的政策。
2017年4月初,出現首次“宮廷內鬥”。當時特朗普想退出《北美自貿協定》,納瓦羅強烈支持(萊特希澤還未就任)。在時任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科恩和財長姆努欽的苦勸下,特朗普選擇了重談而不是退出。沒有兑現競選承諾的特朗普很不甘心(他曾在競選中説一旦當選就退出),隨後把關注對象轉向了徵税。4月底,羅斯領導的商務部啓動232調查,為此後的對鋼鋁加徵關税做鋪墊。那時的羅斯,把自己當作特朗普貿易談判中的“阿爾法狗”——頭號攻擊手。
但羅斯的地位很快被萊特希澤取代。就任貿易代表後,萊特希澤竭力説服特朗普對中國展開301調查,緊盯中國“不公平、不合理”的貿易行為。這正契合了特朗普對貿易“不公平”的抱怨。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萊特希澤牽頭的301調查中,針對知識產權、技術轉讓的特別301調查,極大地擴展了中美貿易摩擦的範圍,事實上改變了貿易分歧的性質。貿易政策上的影響力,開始向萊特希澤傾斜,貿易戰陰雲密佈。
正是因為萊特希澤的崛起,中美貿易摩擦給外界這樣的印象:特朗普政府想把中國擠出全球生產鏈,在追求與中國經濟“脱鈎”,在與中國打“科技冷戰”。這些都是萊特希澤(還有納瓦羅)希望實現的,但至少目前並不能證明是特朗普的最終意圖,至少不是全部。
在限制中國對美投資,尤其是高科技領域的投資上,特朗普採納了姆努欽與庫德洛的建議,即升級“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加強投資監管。而萊特希澤與納瓦羅追求的是中美“全面脱鈎”,也就是説不留任何合作空間。
所以,並不能説萊特希澤完全主導了特朗普政府的貿易政策。比如,萊特希澤明確反對美國對汽車加徵關税,因為這會破壞他拉攏歐盟、日本一致施壓中國的“大計劃”。但是否對德國、日本汽車徵税,一直是特朗普的心結。這個税一旦開徵,特朗普政府的貿易戰格局將再次改變。目前主導這項調查的是羅斯,特朗普不換掉已經令他不滿的羅斯,很可能意味着對汽車徵税的政策遲早會落地。
美國商務部長威爾伯.羅斯
萊特希澤影響力上升的過程,也是羅斯邊緣化的過程。白宮內部人士向美國媒體透露,特朗普對羅斯的不滿,主要來源於他對中國事務的處理,尤其是2017年11月特朗普訪華期間中美達成的2000多億美元的貿易大單。特朗普認為那些虛大於實。雖然羅斯是經濟班底中唯一全部參與了目前三場中美貿易談判的高官,但並不能就此斷定他是中美貿易談判的主導者。
據美國媒體報道,2017年5月初的第一輪中美貿易談判,羅斯是最後一個被特朗普加入談判名單的美方代表。6月初的第三輪談判羅斯隻身前往北京。有分析稱,當時特朗普是想在11月中期選舉前,以中方大幅讓步為前提達成協議,但同時也沒抱太大希望。他把這個“不可能的任務”交給了不可能有能力辦到的羅斯。羅斯回到華盛頓後,特朗普在一次內閣會議上對他説,“我想你不要再去做談判了,”“你已經過氣了”。
在特朗普眼裏,羅斯是談判不夠給力,打仗不夠彪悍。姆努欽、庫德洛就不一樣,一方面他們向對手展現強硬,有時還進行恫嚇(與特朗普個性對接);另一方面他們也向外界彰顯談判的意願(與特朗普的需求對接)。2018年6月加拿大G7峯會上,特朗普因貿易保護主義遭到圍攻,“解圍”的是姆努欽。他説特朗普想要的是各方都“零關税、零補貼、零非關税壁壘”,這把準了特朗普“公平貿易”的脈。堅持不談判、自絕於世界,不可能讓美國再次偉大。
為了維持談的局面,姆努欽、庫德洛與主戰派發生過多次爭吵。2018年5月初中美第一輪貿易談判期間,姆努欽與納瓦羅在北京相互“咆哮”。最近的爭吵出現在納瓦羅與庫德洛之間。眼看中美第四輪貿易談判就要開始了,納瓦羅不淡定了,在媒體上公開放話,“做決定的是特朗普總統,不是華爾街”,並批評華爾街那些主張與中國接觸的、不拿薪水的編外外交人士試圖影響總統(實際上也暗批姆努欽)。庫德洛回應稱,納瓦羅的話只代表他個人,不代表總統。
政策走向
“宮廷內鬥”是特朗普政府貿易談判的一個顯性特徵。但在這個過程中,外界看不到特朗普本人明確支持或反對哪一方。從美國媒體報道的情況來看,截至目前特朗普只批評過羅斯,那也不是因為立場問題(羅斯也沒有表現出立場),而是因為能力問題。2018年4月制裁中興事件,是由羅斯操作的,後來在5月中旬中美第二輪貿易談判前,被特朗普用推特叫停。這也是經濟班底中某一位主導的貿易政策行為,被特朗普親自幹預的唯一案例。
不過,特朗普不可預測的套路還是有跡可循的。2017年4月提出重談《北美自貿協定》後,起初特朗普把談判交給羅斯,毫無進展後又轉交給更強勢的萊特希澤。萊特希澤以凌厲攻勢、分而治之讓墨西哥屈服,但加拿大仍不妥協。絕不讓步的萊特希澤得到了納瓦羅的後援,後者公開罵加拿大總理特魯多應該下地獄。這時,因“通俄門”久居幕後的庫什納出場了。正是由於庫什納與特魯多的直接溝通,美加談判才出現了轉機,並最終達成了協議。
2017年4月中美首腦海湖莊園會晤,納瓦羅起初沒有出現在出席名單上,也是庫什納在發揮作用。那次峯會的美方操盤手,正是庫什納。據報道,即將召開的第四輪貿易談判,納瓦羅也不會參與。由此可見,如果特朗普想營造樂觀氣氛,就會讓納瓦羅靠邊站;如果想嚴肅談判,主談派姆努欽和庫德洛就會走向前台。但不容忽視的是,未來的貿易談判,無論萊特希澤是否出席,“萊特希澤策略”都不會缺席。
2011年4月28日,特朗普在拉斯維加斯發表了一次公開演講。他批評美國的政治人物都是蠢貨,他們的貿易政策導致美國出現鉅額逆差,自由貿易理念根本上是錯的。同年5月9日,萊特希澤在《華盛頓時報》上發表了題為“特朗普不是自由貿易主義者”的文章。從這篇文章可以看出,萊特希澤與特朗普出現了“心靈碰撞”。他向來主張,貿易只是實現美國主導權的手段,必要時可以選擇摧毀現有貿易體系。
萊特希澤經驗豐富且政策連貫,讓經濟班底其他成員相形見絀。這樣一來,如今特朗普的貿易政策凸顯出“萊特希澤色彩”,就不令人奇怪了。不過,無論從策略還是結果上看,特朗普的貿易願景,都不太可能是萊特希澤個人抱負的精確複製版。不然,特朗普不會在萊特希澤“搞不定”加拿大時,派自己的女婿庫什納出場。可以想見,這樣的情況不會是最後一次出現。
沒人知道特朗普想要的最終結果是什麼,從他的不可預測中尋找蛛絲馬跡才是上策。如果輕易忽略其經濟班底中某個人的政策言行,可能會造成誤判。同樣,把這些人中某個人的立場等同於特朗普的核心策略,也會造成誤判。徵税、減赤、擴大出口、監管投資、吸引投資等等,這些都是特朗普的訴求。別指望他的貿易觀出現根本性改變,但可以通過談判影響他政策偏好的優先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