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容齋之九:敕勒歌,那片血浸的草原_風聞
笔记里的历史-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入笔端,为您解读宋人笔记-2018-12-03 06:14
想得陽關更西路,北風低草見牛羊。
1087年(元祐二年),黃庭堅看着眼前這幅李龍眠方才繪就的《陽關圖》,圖上旅者一步三回首,如同在吟哦那讓人黯然銷魂的《陽關三疊》,寫下了上面的詩文。
陽關圖
別離之悲,斷腸之痛,躍然紙上。
關於這首《題陽關圖》,黃庭堅在集中另有一文《書韋深道諸帖》,其中提到“斛律明月,胡兒也,不以文章顯,老胡以重兵困敕勒川,召明月作歌以排悶。倉卒之間,語奇壯如此,蓋率意道事實耳。”
對這個説法,洪邁是表示反對的。 在《容齋隨筆》中名為《敕勒歌》的篇中,他説:
“予按《古樂府》有《敕勒歌》,以為齊高歡攻周玉壁而敗,恚憤疾發,使斛律金唱《敕勒》,歡自和之。其歌本鮮卑語,語曰:“敕勒川,陽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魯直所題及詩中所用,蓋此也。但誤以斛律金為明月。明月名光,金之子也。歡敗於玉壁,亦非困於敕勒川。”
他認為在《古樂府》中對《敕勒歌》有明確記載,高歡攻打玉璧失敗,命斛律金唱《敕勒歌》以鼓士氣。所以歌者其實是斛律金,不是斛律明月,所在處是玉璧,也不是敕勒川。
撲朔迷離的《敕勒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一曲《敕勒歌》,粗獷雄放,剛勁有力,恰似塞北健兒,勇悍率真,豪爽坦直
敕勒川
關於這《敕勒歌》的作者,至少有四種説法:
1、認為是北齊斛律金所作,從南宋王灼《碧雞漫志》起,至清王夫之、沈德潛皆持此説;
2、認為是北齊高歡帳下樂人所作;
3、認為是斛律金之子斛律明月所作,黃庭堅持此説,但不知其所依據的是什麼;
4、認為是斛律光父子合作。
回頭看洪邁的説法,他認為依據《古樂府》的記載,這首《敕勒歌》在玉璧是斛律金唱的。這裏需要注意,他和黃庭堅的措辭明顯差異,洪邁並沒有説斛律金是作者。
而黃庭堅説的是“召明月作歌以排悶。倉卒之間,語奇壯如此,蓋率意道事實耳”,拋開究竟是斛律明月還是斛律金這點不談。從黃庭堅的措辭可以看出,他認為這首《敕勒歌》是現場所做,所以才感嘆“斛律明月,胡兒也,不以文章顯”。
那麼,斛律金到底是不是作者呢?
《樂府廣題》記載:“北齊神武(即高歡,追諡為神武帝——引者注)攻周玉壁(今山西稷山縣西南),士卒死者十四、五,神武恚憤疾發。周王下令曰∶“高歡鼠子,親犯玉壁,劍弩一發,元兇自斃!”神武聞之,勉坐以安士眾,悉引諸貴,使斛律金唱《敕勒歌》,神武自和之。其歌本鮮卑語,易為齊言,故其句長短不齊”
有人依據這段記載認定斛律金是《敕勒歌》的作者。
但這裏其實是有問題的:
1、根據《北齊書》記載,斛律金“性質直,不識文字”,其本名“阿六敦”,卻不會寫,但身為酋長,需要簽署文件,多為不便,所以才改名“金”(因阿六敦在維吾爾語中為altun,即“黃金”之意)。阿六敦三個字不會寫,卻能寫出這樣一首有二十七個字,且詩風高古、聲律兼美的《敕勒歌》,想來不太可能。
2、記載説“使斛律金唱《敕勒歌》,神武自和之。”,這裏説的是唱,而不能作。而且高歡當場應和,這説明對於這首《敕勒歌》包括高歡在內的很多人都是熟悉的,否則無法應和。這也説明,這首歌起碼在斛律金唱之前,便以流傳開了。
3、“其歌本鮮卑語,易為齊言,故其句長短不齊”,本為鮮卑語,説明這首詩是有鮮卑語的版本的。而斛律金在宴會上所唱,只是齊言(高歡為鮮卑化的漢人,北齊時流行鮮卑話,但主體仍為漢語)。這也説明,這首詩並非現場所做,既然如此,那麼認定為斛律金所做的理由顯然是不夠充分的。
4、斛律金的祖父幡地斤,曾任魏殿中尚書,父親那瑰任光祿大夫,顯然斛律金家族漢化程度較深,有人據此認為《敕勒歌》是斛律金先人所做。但斛律金家族並非鮮卑族,而是高車人。高車人源於春秋,是現在維吾爾族的祖先,是有自己的語言的。斛律金改阿六敦為金,音是altun,而今天的阿爾泰山,本意也是金山。所以高車人的語言應該和維語有淵源。而《敕勒歌》“其歌本鮮卑語”,且敕勒川所居的,並非只有高車人,和高車人一樣歸附鮮卑人的,還包括赫連家族的殘餘,以及紇突鄰、紇奚等部族。其中紇突鄰等部族屬於鮮卑別部,是説鮮卑語的。所以這首詩雖然叫《敕勒歌》,斛律金所屬的高車人也被稱為“敕勒人”,但《敕勒歌》卻未必就是敕勒人的民歌。
所以,《敕勒歌》雖是因斛律金而流傳,但應該是鮮卑人的民歌,並非斛律金父子所做。
蒼茫血色
每每讀起這首膾炙人口的北朝民歌, 想到的便是天野相接,是陰山巍峨,是草原遼闊,是牛羊成羣,是古代北方牧民浪漫祥和的悠哉生活,是一幅幅令人神怡、催人遐想的壯美畫卷。
然後在這份壯美背後,卻是數萬人的不歸途。
東魏武定四年(546)九月,高歡傾全國之兵,親率十萬餘眾圍攻玉壁城,志圖西入。而玉壁的守將韋孝寬則率不足萬人,據城固守。
高歡和韋孝寬是同代豪傑,他們一個是 東魏權臣,一個是西魏名將;一個勇猛強悍,一個多謀善防; 一個勢在必得,一個嚴防死守。所以, 這場圍攻戰之精彩指數和慘烈程度,可以説是絕冠於史。《北 齊書》和《周書》都用了大篇幅,詳細記述了這場空前絕後的著名戰役。
雙方鏖戰五十餘日,高歡智窮力盡,傷亡高達七萬餘人,加上軍中發生傳染病,無奈之下退兵,正是在退兵之前鼓舞士氣的宴會上,高歡命斛律金唱了這首流傳千古的《敕勒歌》。
經此一役,高歡病逝,三十年後北周滅北齊。玉璧之戰改變了中國的歷史進程,而《敕勒歌》和玉璧城內外的數十萬戰士,一起見證了這一時刻。
斛律金墓壁畫
對高歡來説,玉壁無異於滑鐵盧。而對於斛律金來説,玉璧之戰也並無可誇讚之處,但正是他們的唱和,無意中讓《敕勒歌》名揚天下。追溯源頭,數十年的征伐,早已讓戰士們疲憊不堪,他們更懷念從前瀟灑自在的田園牧歌,只是數萬人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千載之下,當我們回到敕勒川這片土地上,感覺那份曠闊遼遠,更會感念,
當風起之時,
所有的殺伐歸於寧靜,
歲月滄桑,如風般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