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也夫: 精英教育, 還是精緻騙局?不該“忽悠”孩子上大學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18-12-04 21:19
[導讀]這是一個人人都想做“精英”的時代。然而許多人經過多年教育後發現,自己按照社會標準,求做“精英”而不得;而那些成為精英的天之驕子們,在頂着光環的同時,卻陷入了內心茫然,不知自己是誰,沒有自己價值觀的“空心病”處境。精英教育怎麼了?在這篇《新京報》專訪稿中,社會學家鄭也夫認為,人人都讀大學甚至要擠破頭讀頂尖大學,是整個社會與教育產業共謀的一場騙局。在這個騙局裏,全社會普遍尊崇高學歷,“忽悠”絕大多數學生參與“學歷軍備競賽”,使他們誤以為所有人都可以成為精英,卻唯獨沒有人告訴他們:如何發揮自己所愛所長,如何更好地成為自己。這至少可以部分解釋,為什麼中國每年培養出的幾百萬專、本、碩、博畢業生中,很多都面臨就業難題。面向未來,鄭也夫認為,只能通過推行分流制度來破解中國教育困境,應該由孩子根據自己的能力和喜好來選擇繼續接受學歷教育還是直接接受職業學校教育,理想的職業教育是知識、實踐和文體娛樂的“三分天下”,學生的技術和情商共同得到成長。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供諸君思考。
****************************▍****************************誰在忽悠:技校,還是擴招後的大學?
**新京報:**大家在網絡上對您的批評精神和立場非常認同,也很欽佩,但我同時也看到這麼一種現象,就是説,您提出用“分流制度”來緩解“學歷軍備競賽”時,您的精英主義觀念受到了一些質疑,比如:憑什麼我們的孩子就該進職業學校學技術?憑什麼我們的孩子就不該追求高學歷?
**鄭也夫:**如果他們對知識有潛力和興趣,那麼這樣發問很好。這樣的孩子,就可以努力學習考進研究型的大學,然後做學問和學術。有這樣的追求很好啊。但是,從宏觀上來説,一個社會要有多大比例該去研究型大學做學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要説中國,就是一個發達國家,大多數人也是學技術的。這本身也符合人性,因為沒有太多的人對知識感興趣,也沒有太多的人需要學這些抽象的東西。就是説沒有興趣。還有一部分人呢,是沒有能力來學抽象的東西。社會不應該忽悠他們都來學這種非常深奧的東西。
**新京報:**所以該到職業學校學習技術?
**鄭也夫:**大多的技術也沒有那麼複雜,可能頂多半年也就會了,所以我提倡的是中職(中等職業技術學校),而不是高職(高等職業技術學校)。但是我們不能像馬克思所批判的那樣,把童工送到工廠。孩子初中畢業後,還小,那麼到職業學校就首先是成長,是好好玩耍,以及學習點技術。他們在這裏就是要好好成長,職業學校應該是一個愉快的成長之地,應該有豐富的文體生活,培養情商,然後再進入到市場。
**新京報:**但在家長看來,您説的文體活動,就可能不被認為是一種教育。他們覺得花了錢,送孩子到這裏結果是玩,學了這麼一點簡單技術,是被忽悠了。
**鄭也夫:**如果沒有進到一個好的學校,比如到了一個三本,不覺得是被騙了嗎?高校擴招不是在騙嗎?因為沒有那麼大的就業市場。即使你學校抓學習很緊,看起來可能學到了很多的知識,但是沒有用,到了市場後一場空。這才是騙。你孩子畢業後,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工作,就不是在騙你。像這樣的家長,是懵懂無知。你的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健康成長啊,現在有多少孩子都有心理缺陷,如果有豐富的文體活動,培育一下情商,這是多好的事。塞了很多無用的知識,你覺得沒有被騙?孩子畢業後找不到工作,你覺得沒有被騙?這就是社會和執政者長期共謀的一個結果,是一個糟糕的共謀不可或缺的一環。所以共謀才延續下來了。
****************************▍****************************精英不是培養出來的:接受高等教育只該是一小部分人的選擇
**新京報:**面臨分流,到底是去為未來的研究型大學做準備,還是去職業學校學技術,您提到了兩個因素,一是動力或興趣,二是潛力。在您看來,這些是可以培養出來的嗎?
**鄭也夫:**有的就不可以。
**新京報:**哪些不可以?
**鄭也夫:**比如説短跑,就不能培養。這個比較直觀。同樣地,有的人就能把數學和物理給學深了,這也不能培養。那有人説短跑可以培養,比如進國家隊,那是因為已經有了(一百米短跑)11秒的成績才能進隊培養。如果是15秒,那就是不管什麼教練,不管吃什麼,哪怕腿練斷了,就培養不了。但這不是説培養就沒有餘地,11秒可以培養成10秒的。就是説,這個孩子他在17或18歲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這個11秒的成績,再往前推,13或14歲的時候,那也是同別的孩子不一樣,潛力已經凸顯出現了。從這個意義上,就是不可以培養的。
**新京報:**那潛力是什麼決定的?
**鄭也夫:**基因,也就是爹媽給的。我在《吾國教育病理》這本書也提到過,能力的話,先天的成分在60%以上,體力是一樣的事。你吃得好,鍛鍊得好,體力可能會上升,但是呢,和你一樣吃和鍛鍊的人,有的體力比你更棒,有的體力可能卻趕不上你。你們吃的,受到的鍛鍊,都是一樣的,怎麼後來就不一樣了?就是你們之間的基因不一樣。
**新京報:**但我們現在接受的教育理念宣傳顯然和您説的相沖突,就是説,更強調的是後天的可塑性,這些能力基本被認為是可以教育出來的。但您不這樣看。
**鄭也夫:**這不是宣傳的嗎?我不是宣傳啊。既然是宣傳,肯定就是要忽悠人來着,可我沒有忽悠人,我從來講的都是真話。給我多少錢,我都不會去宣傳,我覺得那是很骯髒的。
**新京報:**既然是這樣,階層又該怎麼流動?
**鄭也夫:**不是説這個人社會地位低,他的孩子就潛力低,體力就一定差,不是這麼一回事。所以説,不是説他是一個農民工,就還要複製出一個農民工來。他的孩子跟別的孩子一塊在這洗牌,在這跟別的比。不是説爸爸是一個百萬富翁,孩子的智力潛力就一定多麼高,普通人的孩子就一定很低。不是這樣的。所以呢,當然有流動的。
但實際上,如果不是獨生子女,如果家長善待孩子,就可以根據孩子的興趣和潛力來選擇今後的教育。要不然就是瞎鬧,耽誤功夫,還遭罪,最後就是什麼做不成的。一個好的老師是可以識別學生的潛力的,家長就應該尊重他們的興趣。我的一個老同學做數學培訓的,結果呢,有一個學生就來了。這個學生對數學不感興趣呀,學起來很痛苦。我的這個老同學就問他,對什麼感興趣,擅長什麼。他説,對烹調很感興趣,家裏來客人了,都是他來下廚,做得特別好。那老同學説,那就不要做題了,我和你一起到你家做菜吧。這個學生的爸爸還是教育局的局長,家裏還是教育世家,就接受不了啊。但多年後,這個學生帶着女朋友來找我的老同學了。是怎麼回事呢?他學了技術,現在在一家高檔餐廳做西餐廚師,非常成功,要感謝這位老師給了他一條生路,要不然一條路走到黑。
****************************▍****************************職業教育應當受到更多重視與肯定
**新京報:**他是幸運的。但在現在的觀念中,像擅長烹調這樣的的能力,是很難被認為是一種潛力的,得不到認同。
**鄭也夫:**所以就是要分流。但分流呢,就一定是要建設一個棗核型的社會(指同金字塔相對應的一種社會結構),就是要讓多數的人,無論是做廚師,還是做技工,他們都能既有一個不錯的收入,在社會上也有一個尊嚴。這樣才能分成流。我們現在為什麼就分不成流呢?一個是户口的問題,不考一個大本,就解決不了户口。那你(指記者)在提綱中説,城市人不是有户口嗎?城市的是有城市户口,可城市的,也在乎收入呀。這同大本畢業生還是有一些差別的。
這是收入問題,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尊嚴,而尊嚴問題又是和收入掛鈎的。尊嚴極高極高,收入卻極低極低,有這樣的工作嗎?沒有這樣的工作。相反,一個工作收入極高,但尊嚴很低,那過幾年,尊嚴不也就上去了?因為收入不是極高嗎?所以呢,一個社會的安排,還是要從收入這裏來解決。極少數人收入極高,極少數人收入極低,這就是建設一個棗核型社會,而不是金字塔型的。
****************************▍****************************被逼做“精英”:不過是一個共謀出來的謊言
**新京報:**我看到現在的各大城市有這麼一個現象,經常有許多的培訓或補習機構打着“精英教育”的旗號。這其中當然還是一個強大的教育意識形態在支撐,您是怎麼看的?
**鄭也夫:**我經常説,教育就是一個共謀,單純説一方騙一方吧,這把戲就要被拆穿,就玩不下去呀。但這個事情就一直這麼延續下來了,就是一個共謀。好,機構説我們要培養的是精英,家長就帶着孩子來了,為什麼來了呀?他就希望自己的孩子是精英。你希望你的孩子是精英,當然了,這可以被理解。但精英不是人人都可以當的,你不能讓他遭這個罪啊,你得在他的成長中慢慢觀察他,看他的潛力。從詞彙上説,精英就是一個少數,如果50%的人都是精英了,那還叫什麼精英啊?從教育機構來説,那毫無疑問就是一個廣告,騙人的詞。但他們為什麼就騙成了呢?就是因為家長。精英是培養不出來的,得有那個潛力。
**新京報:**您説的共謀,有學校和家長,也有教育行政部門,有沒有一個主要的參與者?
**鄭也夫:**這個得放到一個具體的時空下具體地來看,比如説幼兒園。國際上呢,有一個慣例,説這個階段得學怎麼打理自己的身體和生理,以及和小夥伴的交往,而不是算術和識字。我們原來呢,是一上來就教算術和識字,但後來教育理念也普及了,很多的幼兒園也懂這個道理了。但他們懂了之後了,小孩學了幾天回家,家長問學了什麼,結果既沒有學算術也沒有學識字。家長不幹了。家長把幼兒園給罵了一頓。如果家長和幼兒園都認為一上來就教知識是對的,那就是共謀,其中任何一方撤了都不行。你撤了,對方就不幹。所以,你説,誰是主要的?再來看高等教育,擴招了,好,學校領導高興了,因為管的人多了,錢也多了,權力也就大了。政府也高興了,因為接受高等教育變得容易了,人民就滿意了。家長也高興了,先不管未來就業怎麼樣,至少現在有一個書唸了。當然,這種共謀,也不是現在才有的,往前推,90年代有,剛恢復高考時有,大清朝也有。這也不是光中國有,受儒家文化影響深刻的日本也有,另外像猶太人也有。
**新京報:**那反過來説,如果沒有一個主要的參與者,又該怎麼來解決這個共謀?既然大家都一樣,那誰都不撤,也撤不了。
鄭也夫:“獨子”就可以撤啊。中國家長從來都看重教育,但“獨子(政策)”來了之後,就加了一把火。當然了,現在全面放開“二胎”後,可能觀念還是沒有及時轉變過來,但對教育的極端重視態度會慢慢改變。
**新京報:**除了“獨子”呢?因為即使現在放開了政策,但父母的生育意願是不高的,可能還是隻要一個小孩。
**鄭也夫:**除了獨子政策可以退出,還有就是社會結構的改變,就是建立一個棗核型的社會。教育是鑲嵌在整個社會之中的,不改變社會的結構也是不行的。我們一直認為中國教育的一個偉大之處就是改變命運。但細想一下,這句話是有問題的,為什麼要改變命運啊?因為整個社會是不正常的,竟然只有通過教育才能改變命運。你問一個德國人,他需要改變命運嗎?不需要的,他做一個工人就挺好的,有收入,有尊嚴,幹嘛要改變?難道是做總理?那他不會幹,所以他們就沒有改變命運這麼一説。通過教育來改變命運,這是一個不理想的社會的一個廣告詞。分流要成功,只能建立一個棗核型的社會。在德國,就沒有教育改變命運這麼一説。有的就是喜歡唸書,有的就是喜歡學技術。即使接受了高等教育,也不比學技術就高出多少收入來,更何況別人還早出年工作好幾年。別人早結婚,喝啤酒看足球,過得很滋潤,就沒有還要通過教育來改變命運這麼一回事。選擇到什麼層次什麼類型的學校和教育,居然只是個人的興趣,這德國離共產主義不遠了。馬克思不是説了嘛,共產主義社會就是要人人都有依據自己興趣選擇的權利和自由。
**新京報:**但德國也只是一個特例,英國和美國就不是這樣。
**鄭也夫:**對,德國是一個特例,但中國也是一個特例。但它們可能跟德國的距離還要近一點,我們是更大的特例。
****************************▍****************************象牙塔中的“精英”:缺失的公共精神教育
**新京報:**對於分流出來接受高等教育的這一些學生,您談的更多的是潛力和興趣,但至於像“公共精神”或“社會擔當”等方面是怎麼看的?
**鄭也夫:**他們是欠社會的。就是説,這些學生交的這點錢,是不足以支付他受的大學教育的。大樓、圖書館,還有教師,這些都是成本。這些錢不是政府拿的,而是社會,是別的家庭在給你買單。你在北大、清華或牛津,那都是中國或英國的納税人在託舉着你們。你們應該是感恩戴德的,要回報社會的。你們佔的便宜多,你們應該對社會充滿同情。就是説,這些學生應該有這樣的意識。像英國和美國,大學説要培養社會的領袖?什麼是領袖?領袖不是作威作福,是應該服務的。美國的學校敢説培養領袖就是將來作威作福,吃香的喝辣的?它要是敢這麼説,就要被砸了。領袖是要為社會做貢獻和犧牲的。
**新京報:**我們的高等教育呢?
**鄭也夫:**我們的大學教育就是説,你接受了高度教育,就是可以佔“便宜”的。當然了,我們沒有這樣明説。明説不了,不好聽,但大家都知道,熬過這幾年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了。你仔細品味一下,所謂的中國教育或者説中國優秀學生教育,有這麼一點微微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