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告訴郭襄女俠,我姓張,叫做張三丰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8-12-05 19:20
嗖地一聲,一片寒風自山路拐彎處吹來。好生寒冷。再走得幾步,又是呼地一聲,這風勢煞是厲害。
張君寶立住了腳,一摸頷下虯髯,竟是觸手生寒,已經凍住了。他不禁哈地一聲,心道:“我還道是寶雞山中寒冷,朔風厲害;看這風色,卻是有高手在此了。”
這時是元朝至元二十年,距南宋臨安開城降元,已有七年。這年初春,文天祥於大都就義。張君寶這年三十七歲,離少林卻也二十一年了。
他身懷絕世內功,然而武功究未大成,常自嘆恨:若武功大成時,定當捨命去救文天祥出難。這時他心情鬱郁,北遊寶雞,不知不覺便入了山。仰看高峯,俯視流水,正暗思“當年郭襄姑娘漫遊天下時,不知是否也是這等心情?”卻被一陣寒風凍了鬍鬚。
他好奇心起,繞過山道,卻見一片平曠,一個道人正與一個少年女尼交手。那道人雙掌呼呼風響,寒氣四溢,煞是猛惡;那女尼手持一柄短劍,卻哪裏近得了道人之身?但張君寶看了一刻,便見出她身形靈動,雖落下風,一時不致便敗。再細看時,卻吃了一驚:那短劍只七八寸長,平頭無鋒,乃是被截斷的。那正是二十一年前,郭襄在嵩山用過,被衞天望截斷、後來何足道也用過的短劍。
張君寶立時便想到:“莫非她與郭襄姑娘有什麼瓜葛麼?”
那道人招招佔先,眼看掌力已將女尼罩住,大喝一聲,一掌揮去,眼見必然得手,忽見眼前灰影一晃,跟着便是蓬地一聲巨響,道人胸口一震,氣血翻湧,連退十來步,只覺一股渾厚無匹的內力撲面而來,直灼得全身如在烘爐中。又驚又怒之下,喝道:“哪裏來的老賊?”
張君寶橫空跳出,接了他這一掌,也不好受:只覺一股寒氣自右腕衝來,直到右肘曲池穴。他這時內力深厚,天下罕有,尋常陰寒武功,他自不放在心上。但這一掌端的了得,他念頭一轉,心道:“莫非這便是江湖上傳説的玄冥神掌?”卻聽道人喊他“老賊”,張君寶一愣,心道:“老賊是誰?”再一轉念,不覺啞然失笑:原來他身材高大,不修邊幅,環眼大耳,虯髯如戟,江湖上都叫他張邋遢;雖然年方三十七歲,看去卻有四五十許人。無怪那道人錯看了他。
張君寶道:“在下武當山一個閒人。道長莫非是以玄冥神掌縱橫天下的百損道人麼?”那道人道:“不錯。我自要殺這小尼姑,你卻為何阻攔?”張君寶回頭看那女尼時,見她退在一旁,臉色煞白,然而容色驕傲,略無怯色,心中喝彩:“好個有膽識的小尼姑。”便道:“我看她面善,似與我一位故人有舊。天下無化不開的冤仇,道長可否看在下面上,便放過了她吧?”
百損道人道:“你可知她是誰?她是朝廷欽犯的徒弟啊!”
張君寶回頭問:“請問尊師是誰?”那女尼道:“家師姓郭,諱個襄字。”
張君寶雖然早已猜到若干,但事隔二十一年,再聽到郭襄二字,終究心頭大震。他二十一年前與郭襄少林寺一別,再未相見。此後他隱居武當山上,少見世人,只偶爾出山,懲惡揚善,卻從來不問起郭襄,偶爾聽人説起,便發足奔開。在他內心深處,隱隱這麼覺得:不問起時,郭襄便永如他們當年少林寺相別之時,是個十九歲的如花少女了。
這時他聽説女尼是郭襄弟子,哪裏還容她再受傷害?回頭對百損道人道:“道兄,這事只怕在下管定了。”百損道人更不打話,揮掌打來。
以他二人內力而論,張君寶自在百損道人之上。但他多年以來勤修內功,少練招式。每當與人動手,也不過是靠着郭襄當年所送鐵羅漢傳授的一套少林拳法,楊過當年華山絕頂傳授的三招掌法,便足以克敵制勝。然而百損道人實是武林中一位怪傑。內功深厚、掌力陰毒,更有一套剛猛凌厲的掌法。他道號百損,那武功自然是陰損之極。張君寶素來以不變應萬變,與他拆了數十招,敗是敗不了的,但一時也不至便勝了。
張君寶一生罕逢對手,這時遇到高手,居然不怒反喜。他招式有限,再拆數招,又不免用到楊過當年所教的“四通八達”。這一招拳勢大開大闔,甚具威力。從他手上使出來,自然更是威猛。然而這時他繞步轉身,卻正面看到山頂三峯,大風橫吹,白雲奔走,繚繞盤旋,自然而然想到楊過那招“鹿死誰手”來;心中忽然一動,想到:
“當年覺遠師父對我説,大風從西來,暴雨自東至,這山峯既不退讓,也不故意和之挺撞。我總想着以不變應萬變。如今想來,其實楊大俠教我推心置腹是左右互調,鹿死誰手是身法變幻。我又何必拘泥?”
他一出手是“四通八達”,但如此一想,自然而然,中途變招成“推心置腹”。百損道人再要變招時,張君寶一個旋身,“鹿死誰手”。這三招被他融做一招,使出來時隨心所欲,百損道人哪裏抵擋得住?只覺張君寶不知怎的,已到了自己身後;隨即背心一痛:卻是張君寶使出三成力,輕拍了一掌。百損道人大叫一聲,跌出數步,斜眼看着張君寶,臉色慘灰。張君寶退開兩步,他於這一戰悟到了武功至理,知道百損道人一世都不再是他對手,也不為已甚,道:“道兄,這便請吧。”
百損道人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張君寶知道自己掌力極輕,並未讓他受內傷,只是百損性子高傲,如此敗了,自覺大受折辱。百損道人恨恨地看張君寶一眼,又看那女尼一眼,跺一跺腳,道:“我這一世,不是你的對手;待我教了徒弟,徒弟再教了徒弟,來與你武當山見分曉。你總不成活一百歲吧!”言罷,轉身便走。
張君寶回過頭來,尚未開言,那女尼已盈盈下拜,道:“多謝恩公搭救,風陵感激不盡。”張君寶遜謝了幾聲,道:“師太的法號,是叫風陵麼?”那女尼道:“正是。這是家師為貧尼起的。”張君寶喃喃道:“風陵,風陵……”忽然間電光一閃,道:“是風陵渡的風陵麼?”風陵道:“是啊,家師説,那是家師一生最重要的一個所在。”
張君寶心中苦澀之極,道:“正是,正是。”他雖從未聽郭襄説起風陵渡之事,但當年郭襄在風陵渡見楊過、此後楊過會集天下英雄於襄陽為郭二小姐祝壽之事,江湖皆知,不由得他不知道。這時一聽到風陵二字,自然而然想到了郭襄與楊過。
他定了定神,問:“尊師可好?”風陵道:“家師身子康健,如今已在峨眉山出家。”張君寶問:“她……她道號如今怎麼稱呼?”風陵道:“家師言道,父母大恩,不敢擅忘,人已出世,郭襄二字,就算是法號了。”
張君寶問:“她……她怎麼忽然便出家了?”風陵道:“本來這是家師心事,但恩公有問,不敢不答。家師在江湖上閒遊二十年,加之家國劇變,無心俗世,看破紅塵。”張君寶忍不住衝口道:“她……她連楊大俠都不尋了麼?”
風陵看了他一眼,張口結舌;張君寶自知失言,面紅過耳,心想:“我跟一個小姑娘説她師父的陳年舊事,真是大大不該。”卻聽風陵道:“恩公聽稟,家師素性瀟灑,常對我道,尋過一遭,也便夠了,又何必尋到?”
張君寶好奇心起,道:“什麼叫做,又何必尋到?”風陵道:“家師説道,若她真要尋那人,只到終南山後、活死人墓去,又何必獨騎青驢,獨遊天下?家師又道,楊大俠當年受郭大俠大恩,若她真去尋楊大俠,楊大俠自不會不留她,但日後二人又如何自處?所以啊,家師真要尋楊大俠時,早便尋到了,只是知道尋到無用,又何必去尋?所以獨行天下,出家峨眉。給貧尼一個法名,留着那柄倚天劍,就算是記得了。”
張君寶喃喃道:“尋到無用,又何必去尋?尋到無用,又何必去尋?”伸手到懷裏,握着那對鐵羅漢,不禁又嘆了口氣。
風陵道:“貧尼回山,自當向家師稟明。只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張君寶這時心裏想的,卻還是那幾句話:“尋過一遭,也便夠了,又何必尋到?尋到無用,又何必去尋?我便告訴了她‘我是少林寺的張君寶’,卻又如何?我自然知道她在峨眉山,譬如她知道楊大俠在終南山,可是,可是,尋到了卻又怎麼地?”
二十四年前,張君寶在華山絕頂之上,頭上傷口汨汨流血,郭襄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紮。張君寶那時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為甚麼傷心。如今他全然明白了。那是她從此要與楊過永別,再難相見、相見了也彼此無言,不如不見之意。
“只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他這時抬頭,見到三峯挺秀,卓立雲海。大風吹雲匆匆而行,三峯兀自屹立不動。覺遠師父當年説道,大風從西來,暴雨自東至,這山峯既不退讓,也不故意和之挺撞。這自然是古今至理。但覺遠師父卻從沒説過,這白雲匆匆,山卻要如何才留得它住呢?若是白雲留不住,徒然提起舊事,又有何益?縱然重逢相認,日後二人又何以自處?
縱然武功無敵於天下,又如何留得下無心出岫的白雲?大概連覺遠師父都不知道吧。
張君寶回過頭來,對風陵道:
“多多拜上尊師,只説我與她素未謀面,向非故人,只是久聞她俠名,好生仰慕,願郭襄女俠身子康健,心無掛礙,如這白雲倚天,不受世俗所累。你便告訴郭襄女俠,我姓張,叫做張三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