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有位騎馬來去的教授,很牛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8-12-06 18:06
西南聯大舊址雜記之三:
西南聯大有位騎馬來去的教授,很牛
1
西南聯大舊址的模型教室,大概一般只有從大門一進去的這間開放。
我走進去時,看到那桌椅、黑板,忽然有點小激動,這時候心中才湧出一句:“西南聯大,我來了!”
隨即又感嘆:“這就是大師們講課,那些千里而來,一腔熱血的學子們聽課的地方了!”
當年的聯大總務長鄭天挺先生的一段話,大概最能説明聯大的優勝之處。
“三校都是著名專家學者薈萃的地方……經過長沙臨大五個月共赴國難的考驗和三千五百里步行入滇的艱苦卓絕鍛鍊,樹立了聯大的新氣象,人人懷有犧牲個人、維持合作的思想。聯大每一個,都是互相尊重,互相關懷,誰也不干涉誰,誰也不打誰的主意……校內始終是團結的。”
鄭天挺是北大國文系畢業,中國近代有名的歷史學家、教育家,一生醉心學術、教育,多有貢獻,他當年出任聯大總務長,卻是被逼的。
梅貽琦校長一再堅請,鄭天挺一再推辭,到最後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工學院院長施嘉煬等,以及他的北大同事傅斯年、楊振聲、吳大猷等一齊出馬,直説“斯人不出,奈蒼生何”,這才讓他只好“犧牲個人”,身兼教授、總務長、校警隊長三職,成了聯大最忙的教授。
鄭天挺無論學問、做人、性格、心胸、辦事才幹、負責精神,都為人欽佩,當時三校公認,呼聲一片。
(首發於公眾號:九鴉人物)
2
那一刻我也彷彿聽到了雨聲。
戰火中的聯大是一所艱苦的大學,當年的教授們曾靠賣字賣衣兼工維持。聞一多做過刻章的活,梅貽琦、潘光旦、袁復禮等的夫人曾共同做過糕點,拿到昆明街頭售賣,學校的屋頂,都曾用過鐵皮、茅草。
一日雨大,打在鐵皮屋頂上如瀑布之聲,學生根本聽不見講課,某教授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了六個大字:“現在聽課賞雨”。
這種浪漫,是隻有文化氣息濃厚,個性十足,豁達樂觀,心有雅趣的大師們才能有的。
我突然想在那暗紅的色調裏,仰望講台,坐一會了,但終於沒有。不是懾於那道攔繩,而是心中有一種敬畏,怕不夠格,有所褻瀆。
後面遇到一個寫着裝修免進的紀念室,當所有遊人止步而去的時候,我卻是無視裝修師傅的目光,大搖大擺,只管在裏面轉了一個多小時的。我本來臉皮夠厚,賊膽也很不小。
正是在那個禁入的紀念室裏,我見到了兩位騎馬來去講課的教授的照片,這讓我的雜記,現在再也無法按照原定的遊覽順序來。
我現在一想到聯大,就會聽到馬聲嘶鳴,馬蹄雜沓,看到飛塵揚起中,一騎在教室前猛然頓住,所有的學生都朝外看去。
那馬蹄聲異常響亮,如打在青石板的雨。
早上騎馬離家,一路得得而來,丟下繮繩走進,就口吐錦繡;傍晚夕陽斜照,書生又變騎士,一路得得而去,到家妻兒陪讀,這是一種什麼景緻?馬上之人又會是怎樣一種人?
3
兩位自己養馬,又騎馬來去的教授,一位是周培源,一位是施嘉煬,這兩位都是工科教授,一向不大討媒體的喜。
周培源作為中國近代力學奠基人,和理論物理奠基人之一,特別著名,我這次不想説他,只想説説施嘉煬。
施嘉煬,是清華大學工科的創建者,中國近代土木工程、水利水電工程的先驅,著名的教育家,一生獻身於科研、教學、實踐,貢獻卓著,當然也是位牛人。
但是他的牛,卻不止於這些方面,我作為一個八卦傾向嚴重的半吊子文史愛好者,尤其喜歡注意這些人物的個性、軼事、風采,他們那些令人驚奇、迷戀的東西,所以就從一般枯燥的資料裏,看到了這些。
有關施嘉煬這方面的史載,非常稀少,但這也夠瞧的了。
施嘉煬所以選擇工科,是因為在上海親眼目睹了租界巡捕對苦力的毆打,要走“科學救國”、“教育救國”的道路。當時中國有一個出國熱,科學救國要師夷長技,所以他就考上了清華留美預備學校。
施嘉煬清華畢業後,先在美國麻省理工,僅用二年就拿到了機械工程學士學位,他因為機械工程與機電工程關聯很深,興趣大起,忽而又用一年的時間,去拿了一個機電工程的學士。
可是接下來,他在美國參觀了幾座水力發電廠,卻又發現修建水電站還需要土木工程知識,於是又跑康奈爾大學去了。這次他用了不到一年,土木工程碩士又拿到手。
施嘉煬四年時間,學了三個專業,拿到三個學位,可是留學時間依舊還未滿呢,因此他轉過頭,就又回到了麻省理工。這最後一年,他是為了深造,結果這一次,他機械工程碩士的學位又拿到了。
學霸施嘉煬幾乎一年一個學位,回來後就跑南京上訪,打敗校長羅家倫,恢復工程系,創建土木工程系,做了清華土木工程系副教授。這一年,他才不過26。
他就是1930年,出任土木工程系主任時,也不到30歲,那可真是“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
所以正當盛年的施嘉煬,那時候就很有些狂勁,也頗有些美國做派。
學生們都尊敬他的學識和教學,但也有些怕他,“敬而遠之”,那是他們那時對他的態度。因為施先生走路時是“目不下顧”的,你有事找他,他基本是兩腿放在桌子上跟你講話,你只有規規矩矩在旁站着。
他在清華還有一件特別彰顯個性,特別特別有趣的事,這跟後來的學生們所説的“淡泊名利,謙和熱忱”,完全不是一回事。
清華校園開闊,那時候師生大都騎自行車來往,校警隊為了便於管理,人人發了一個車牌號。施嘉煬去領車牌號很早,但是他去了後,領到的卻是二號。
施嘉煬立刻不樂意了,一號呢?給我一號。
校警隊説,抱歉,一號已經被別人領走了。
領走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可是施嘉煬説,那你給我零號。
校警隊有點懵,沒有零號啊。施嘉煬説,數字從零開始,為什麼車牌號就不能有零號?趕緊的。於是清華就有了一輛掛着“0號”牌的自行車了,相當拉風。
北大、清華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老師,他們就像百家爭鳴時的那些先哲一樣,只要隨口説出某一特點,就立刻能知道是誰,但是學生們有時候雖然會以此為樂,卻從來不會失去尊敬。
因為這些人的學養、道德、學術態度、教學態度,卻依舊是一流的。
4
施嘉煬在美國,為了瞭解航空工程,還曾去波士頓機場,參加過飛行員培訓班。他僅用了十個小時,就學會了開飛機。
他晚年有一次接受同事、學生、省市領導祝壽時,還曾興致很高地提及此事,頗為自豪。
施嘉煬學東西快,運動能力非常強,早年參加福建省運動會小學組比賽,就曾拿過障礙物競走第一名,後來在清華,大家都知道他跳高、跳遠、高欄厲害,他還曾代表清華,拿過華北運動會的高欄冠軍。
施嘉煬2001年12月23日去世,享年正好百歲,一個超級學霸、工科專家,一個一生為研究和教學嘔心瀝血的人,為什麼竟能如此長壽?這才是與騎馬最為相關的話題。
清華有一個優良傳統,那就是從創建以來,就對體育抓得很緊。“體育手工”,那是十類學科之一,必考科目,如果你的技巧、體力、體格、精神面貌等方面不達標的話,那你就不但不能畢業,也不能出國留學。
梁實秋先生文名很高,大家都很愛護,可他當年也曾因為游泳不過關,被擋在那裏。後面補考,勉強過了,這才算完。
大學者吳宓教授,當年更慘,他因為跳遠只能跳三點五米,差了零點一五,就被扣了半年。他也是直到及格,才能出國。
這是一點不慣毛病的。
清華對體育的重視,不僅是因為身體非常重要,“體育是養成高尚人格的極好辦法”,也是出於愛國心,中國當時的國情。
説到這點,這就不能不説説中國體育教育的先驅,施嘉煬的福建老鄉,運動專家馬約翰先生了。
人們説到清華那時的體育,常常會説清華的體育是化學老師教的,這是因為馬約翰最初在清華,是化學助教。
馬約翰接手清華體育部,是在1920年,這之前,他早曾有過這樣的想法:體育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清華每年要送出一百名學生到美國留學,總要像個樣子,不能送去“東亞病夫”。他非常擔心學生出國受欺負,被人説中國人就是弱,就是東亞病夫。
清華很早,就已經規定每週一到週五下午四點到五點,圖書館、宿舍、教室一律關門,學生必須到操場鍛鍊了,但這項“強迫運動”措施真正得到完善、實現,卻是在馬約翰上任之後。
他親自去牆角、樹蔭,一個個勸,並不斷增加項目,培養興趣,制定措施,還建起了清華最現代,最人性的體育館。清華男生的浴室,當時之所以建在體育館,那就是為了讓你運動、出汗。
清華的學生們“很壞”,曾經將馬約翰稱之為“耶穌下蛋那天給你送東西來的北極老人”,他們就是在1929年,馬約翰率領的清華足球隊,在華北體育聯合會大賽上奪冠時,也“壞”得很。
全校歡騰,標語一面是很粗俚的“我快樂得要打滾”,一面是較文化的“我願為你脱靴”,他們把馬約翰等人從學校大門一直抬進了大禮堂,真是愛死他了。
這時候的學校體育,怎還能發展不起來?
孫立人,那個跟施嘉煬同班同學,後來還經常跟他要人才的著名抗日將領,後來曾回憶説:“清華有三種人,好運動的是武行、運動派;一種唸書上圖書館的,叫老先生派;還有又不念書又不玩,遊手好閒,喜歡找人這兒聊聊那兒聊聊的,就叫遊手派。”
除了這,他們當時還有兩個流行詞,就像現在的網絡語言一樣。去體育館打籃球,叫“鬥牛”,去圖書館看書,叫“開礦”。他們的“鬥牛”,卻是不分人數,不論規則的,亂打、亂搶、亂投,總之是為了活躍精神,健身。
而孫立人和施嘉煬,都是好運動的武行,都是什麼事都能幹成的那種“站人”。清華總體上是好學的,積極向上的,功課很重,自發力也強,但是他們在那個生活水平、醫療水平極差的時代,卻出了無數長壽的高端人才。
清華是流汗的清華,不但是大腦流汗,也身體流汗,他們是在年輕的時候,就在知識、身體方面都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所以他們就會成為專家、大師,成為“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為自己高質量活上五十年的人。
只有精神、體格、人格俱全的清華式教育,才能走出騎馬的學者,騎士般的文人。

(施嘉煬夫婦網上結婚照)
5
施嘉煬1937年結婚,妻子是協和護理班畢業的美女魏文貞。
施嘉煬起先是獨自來的昆明,以西南聯大工學院院長身份,兼任教授。1938年夏,魏文貞抱着將一歲的女兒,由天津經香港轉河內,一路輾轉來到,這才完成了他們夫妻的相聚。
施嘉煬去世時,魏文貞曾送心形花圈,上書:“親愛的煬,百歲吉辰,安息吧。相攜六五載,文貞永相隨。”
65年,夫妻二人相濡以沫。
聯大師生行三千五百里而來,他們一路上無論物資如何匱乏,道路如何艱難,都意志昂揚,沒忘記民族民俗、風土人情、地質礦產等的調查、研究。
他們在昆明,也還是如此。這一方面是教學,一方面是實踐,一方面是磨練,一方面是陶冶。
曾昭掄在帶着學生橫渡金沙江,跨越大涼山,他們的普查報告,成為後來中國開發攀枝花、建設鋼鐵基地的重要資料。
袁復禮等遠去四川興文、古藺等地,發現了金礦、銅礦,聞一多據西南調查,完成了《楚辭校補》,他指導的研究小組,完成了2000多首民族歌謠的蒐集,最後整理成書,羅常培的採風,開拓了對少數民族語言的研究……
而施嘉煬的勘測隊,則提出了整個雲南水利資源開發的宏偉計劃。
他們都腳踏實地,心在遠方,都有強健體魄的支撐,有精神的飛揚。騎馬,騎馬,馬蹄得得。
抗戰中,回到雲南老家任彌瀘水利監督的張衝,完成的那個水利一期工程,正是施嘉煬、丘勤寶、馮景蘭三位教授親自勘察規劃的,這個工程使2萬多畝農田受益。
為了保證抗戰時期後方供電,施嘉煬率隊勘測了26條河流的水力資源,親自設計、監修了三個水電站,他負責的“清華服務社”,除了為學校創收,還為陳納德的空軍做了很多事情,他有很多學生,還在他的指引下,去了滇緬前線。
他們這些人的功績是説不完的,他們遠不只是學術抗戰,文化抗戰,教育抗戰。
周培源、施嘉煬的騎馬來去,應該是在敵機轟炸嚴重,聯大教職工散居昆明各處,離校較遠的時候,這不但為保證他們按時上課、做事,也出於他們的個性、體能。
周培源恰恰也是清華出來的。
馬蹄得得,塵土飛揚,精神也飛揚,這是兩位科學、教育上的騎士。
知識功底是年輕時打下的,強健體魄是年輕時練出來的,知識強,身體強,精神強,而我們年紀輕輕,就虛弱到捧起了枸杞保温杯,萎靡到做了油膩偽佛系,我們自以為比他們還忙,比他們還歷盡滄桑。
沒有汗水的青春是可悲的,沒有高揚的青春更可悲,三歲已老的時代,只有虛假浮躁的青春。
文 | 九鴉
圖 | 九鴉攝於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