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語村言 | 獅子與狐狸_風聞
俚言-俚语村言2018-12-07 20:27

從古至今,關於人性的探索不可謂不多也。不過幾千年來,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依然是眾説紛紜,莫衷一是。

王應麟的《三字經》説得明白,“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其旨趣無疑是步孔孟的後塵;而盧梭卻對“高貴的野蠻人”情有獨鍾。在盧梭看來,在野蠻時代,也就是在自然狀態下,人是自由的,也是自然的,從而,是純粹的,也是高貴的。在一張白紙上可以畫出美麗的圖畫,這不就是老莊夢想的桃花源嗎?不過,還有一些人沒有這麼樂觀。

以韓非子為代表的先秦時期的法家,舉起人性本惡的大旗,而在基督徒心裏,原罪也是揮之不去的夢魘。基於對人性惡劣的認知,後續學者的研究、推演也是一浪高過一浪。其中,以對近代世界的影響程度來看,馬基雅維利的貢獻就不容小覷了。

1469年,馬基雅維利出生在意大利佛羅倫薩。當時,在意大利這塊土地上,神權、王權分庭抗禮,在天主教教皇、法蘭西國王和西班牙國王的幕後支持下,多股勢力展開了激烈的爭鬥。1494年,馬基雅維利參加了反對梅迪奇家族的起義。從1498年起,他在新興的佛羅倫薩共和國任職,負責起草政府文件和管理佛羅倫薩的防務,還出使意大利境內各邦國和法、德、瑞士等國。1513年梅迪奇家族復辟,恢復了君主制統治,馬基雅維利遭到逮捕和監禁。恢復自由後,他回到鄉村,隱居莊園。雖然生活困頓,仍筆耕不輟。他的創作題材豐富,甚至包括戲劇以及兵法等,但影響最為深遠的是《君主論》,也是其中篇幅最短的一部。

《君主論》是馬基雅維利獻給佛羅倫薩君主洛倫佐·梅迪奇殿下的治國寶典,可惜當時他受到了冷落。估計他本人也沒有想到,不久之後,《君主論》這本驚世駭俗的小冊子竟然鹹魚翻身,繼而越發熠熠生輝了。

作為現代政治學的開山,馬基雅維利完全拋棄了中世紀經院哲學的束縛,將現實政治與倫理道德徹底分離。他提出了著名的獅子與狐狸理論,認為君主應同時具備獅子和狐狸的特質,因為獅子擁有足夠的實力震懾羣獸,卻不會躲避獵人的陷阱;狐狸懂得躲避獵人的陷阱,卻沒有實力震懾羣獸。他還認為,人的天性是醜惡的,是欺軟怕硬、得寸進尺的。所以在政治上,君主應只考慮舉措的有效與有害,而不必考慮其正當與不正當;應懷揣治國的目的,而不是滿腦子仁義與慈愛。君主不能拘泥於完美、正直、言而有信,在自己的利益可能因信守承諾而受損時,應當毫不猶豫地放棄從前的諾言。理想和道德是用來號召和動員別人的旗幟,但作為實際運作的手段,它毫無意義……

很容易發現,馬基雅維利的觀點與韓非子的觀點很像,但也是有所區別的。韓非子摒棄儒家的仁義道德,目的是為秦王提供一些操作性極強的治國手段,所以韓非子可稱得上是實幹家;而1000多年後的馬基雅維利所面對的國際國內形勢更為複雜,他的思維更為縝密,邏輯性更強。他首先提出了一套複雜的理論,釐清了政治與道德的關係,再把理論應用到實際的問題之上。兩相比較,有時代不同的因素,也許還有東西方思想家思維模式上的差異吧。

馬基雅維利的一番肺腑之言,喚醒了各國君主,也震驚了西方世界。羅馬教廷率先查禁了《君主論》。不過,雨夜秉燭讀禁書,是人類的共同愛好,從半推半就的閲讀,迅速發展到明裏暗裏的傳播。在讀者憤怒抑或讚歎之餘,也成就了馬基雅維利的惡名。那毫無隱晦的欺詐,赤裸裸的不擇手段,公然的背信棄義,讓“正人君子”汗顏,也讓他們暗自迷戀。現在,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已成為那些恬不知恥的“達官顯貴”的代名詞。據説,“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基辛格博士可以容忍外界對他的任何非議,但獨獨痛恨被別人污衊為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可見這個標籤的殺傷力之大了。

做為馬基雅維利的同胞,墨索里尼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為了尊崇這位先師,墨索里尼還專門為馬基雅維利立了雕像。

馬基雅維利本人曾經警告,如果統治者在政治上妥協,甚至承認對手的立場有可取之處,那麼對於自己來説,這無疑是愚蠢的自殺,其後果只會是拉開自己垮台的序幕。1934年,大獨裁者希特勒也説過:“一旦我們的宣傳承認了對方哪怕一絲的正確性,我們自己的正確性的根基就會因懷疑而被動搖”。

有人説,是對權力的慾望,促使獨裁者走上了馬基雅維利之路。記得多年以前,好事者曾經問過一個問題,人類為什麼被趕出了伊甸園呢?美國記者斯蒂芬斯的回答是:“……你知道的,大多數人認為這是亞當的罪過。但是你一定記得,亞當把它推給了夏娃……然後夏娃説不,不是我,是那條蛇……它才是撒旦。現在我來告訴你,所謂誘惑,過去是,現在仍然是那個蘋果。”誠然,蘋果一直掛在樹上,但我們能抵禦它的誘惑嗎?凡事不管過程只看結果、言而無信、忘恩負義甚至兩面三刀等等惡習,在普通民眾之中也不罕見吧?

500年過去了,馬基雅維利的幽靈還在這個世界的上空飄蕩。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不時散發着若明若暗的光亮。國家與國家的爭鬥,族羣與族羣的撕裂,協議與退羣的頻仍,盟友與對手的轉換,林林種種,令人目不暇接。弔詭的是,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的最最鮮明的特徵之一,就是不承認自己是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甚至,反對馬基雅維利主義最為激烈的人,往往都是最為馬基雅維利主義的專制君主。如何破解這個悖論呢?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的序言中説:“深刻認識人民的性質的人應是統治者,而深刻認識統治者的性質的人應屬於人民。”所以,不能責怪馬基雅維利言之不預呀。

1527年,馬基雅維利在失意與潦倒之中溘然去世。但是,對於活着的人來説,他的思想鋒芒,依舊令人不寒而慄。它就像一柄利劍,直戳向人性的弱點。實際上,那麼多的污泥濁水,已讓馬基雅維利不堪重負了。如果,除了真小人或者偽君子以外,還可以選擇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是不是輕鬆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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