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漢族的?什麼又是中國的?讀兩宋史_風聞
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特聘教授2018-12-07 14:50
西方關於“民族國家”形成與“近代歷史進程”的理論,曾經被我們不加分別地接受。
其實這一理論有西歐特別的背景,而中國歷史有中國歷史的解讀方式,宋代“中國”意識的形成就是一個例子;同時,我們的視野不必侷限在歷史學家通常使用的資料範圍中,宋代的一些特別的文化現象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宋代"中國"意識的形成。
第一個例子來自詩歌史。在唐代詩歌中也有大量關於中外戰爭的作品,這些作品往往被稱作“邊塞詩”,但是,應當注意的是,在這些唐人的邊塞作品中,無論傾向戰還是傾向和,政治立場並沒有絕對的正義與非正義的差異。
可是在宋代,堅持主戰成了士大夫中唯一“政治正確”的立場,宋代對異族和異國的警惕,使得“愛國”主題真正佔據了文學主流。立足“中國”和討伐“番胡”的立場,在宋代詩歌中似乎成了唯一的正義。第二個例子來自小説史。
研究小説史的人注意到,唐宋傳奇雖然常常被算在一起,但是唐宋小説卻大不一樣,如三國故事大量產生於宋代,這並不一定僅僅因為宋代有城市、有瓦子,有《東京夢華景》説的“霍四究説三分”,其實,自從歐陽修等討論正統問題以來,這個“正閨”的話題下面,就隱藏了宋代文人對於國家的焦慮,為什麼是蜀漢?

宋代之東京夢華
為什麼不是曹魏?這背後其實是為什麼是大宋,而不是遼夏的問題。特別是南宋,那麼多人討論,而且都幾乎一致地帝蜀寇魏。當宋代人再度強力肯定了蜀漢的歷史正統位置,即使從金到元外族當政,一艇思想世界還都是這種觀念佔了上鳳,而且左右了後來所有關於三國的小説、戲曲和講書的感情向背,這表明了思想史上已經確立了關於“中國”與“正統”的觀念。
第三個例子來自宋元之際的知識分子歷史。儘管古代已經有“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等,但是,無論是秦漢、漢魏、隋唐還是唐宋之間,都不大有成為文化羣體的“遺民”,也不太會有堅持民族傳統本位的理念,更不曾成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普遍現象和成為關於“道統”的普遍思想,但是在宋元易代之際,知識分子中“遺民”羣體的出現和“道統”意識的形成,在某種意義上説反映了“民族國家”的認同意識,儘管在他們心目中,“王朝”與“國家”始終沒有分得很清楚,而“道統”與“政統”也始終糾纏在一起,但是,畢竟“中國”在“外國”的環繞下凸顯出自己的空間也劃定了有限的邊界,從而在觀念上開始成為一個“國家”,“漢文明”在“異文明”的壓迫下確立了自己獨特的傳統與清晰的歷史,從而在意識上形成了“道統”。

“何必桑乾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到了南宋,**“中國”已經從八尺大牀變成三尺行軍牀了。**在不同政權的控制區域內,不止是服裝,文化、語言、習俗都開始出現了差異,本來是同一王朝下的同一民族,在異族控制下卻成了異國異俗,那裏的人們或許還有一些歷史記憶。但是,歷史記憶會隨着時間漸漸消失,連原同屬宋朝的相州人看見使者,也“指使人曰:‘此中華佛國人也’”,雖有欽慕之色,但言下之意,自己卻已經是另一國人了。
殘酷的現實畢竟比傳統的觀念更能移人心神,這讓到北方出使的人感到相當震驚。
從後來的歷史來看,那個時候,也許人們的觀念世界裏面,中國還不是後來那個多民族共同體的“中國”,但是,漸漸也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以我為中心藐視四夷的“天下”了。
這個漢族中國,在越來越變得龐大的四夷的壓迫下,顯出中國有限的邊界和存在的緊張來。
在關於"中國"的各種觀念和話題裏面,我們很可以看到當時人的感受、焦慮、緊張、情緒,而這些感受、焦慮、緊張、情緒所呈現的一般思想世界,就成了精英觀念和經典思想的一個背景與平台,使他們總是在試圖證明“中國(宋王國)”的正統性和“文明(漢族文化)”的合理性,而這種觀念恰恰就成了近世中國民族主義思想的一個遠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