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談死亡?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4872-2018-12-08 16:31
死亡絕對是孤獨的,它是一個獨行的路,我們自己準備好了嗎?我的生命將會往哪裏去,我能不能自問自答?
郭惠芯
現任台灣屏東縣社區大學文教發展協會理事長、屏東監獄榮譽教誨師、聖嚴書院佛學講師、人生雜誌專欄作家,擔任屏東、高雄、台南各地社區大學生死學講師。
以下為郭惠芯講師的演講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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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
作為一個生死學的講師,20年間,我陪伴着許多人在我的面前離開這個世界。我稱呼這些往生者為我的老師。因為我在他們的身上學到了許許多多的功課。今天,我們就從一個最簡單的話題來聊——我們現在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談死亡?
**海德格爾説,人是什麼?向死的存在——我們一出生就走向死亡了。**你説,那好吧,我接受這樣的敍述,我甚至看過許許多多的死亡畫面,甚至親人的死亡,可那是他們死亡,不是我死亡。死亡好像很遙遠,我們都覺得也許我們老一點,或者是明年我們再來談死亡這件的事情。
可是我要跟大家説的是,事實上所有的教育心理學都已經不斷地告訴我們,一個有準備的人生是一個比較完整的人生。
我曾經在殯儀館裏面住過一個禮拜。在那七天裏,我每天會陪着在館裏面管理的工作人員去看冷凍櫃。工作人員有時候會告訴我説這是一個年輕的孩子,然後就會拉出來那個櫃子讓我看看,外面寫着姓名,寫着年紀;再拉開一個櫃子,他説這是一個高壽的老人,他有95歲了,兒孫滿堂。這個過程不斷地告訴我一件事情——棺材裏面躺着的是死去的人,不是老人。
死亡是隨時隨處都可以發生的,也許就在隔壁一段路,就在你踏出去的下一段路。可是對死亡這件事我們太缺乏瞭解,我們不斷閃避。所以今天如果你看到這一段錄影的話,應該為自己鼓掌——我們正在學習看見死亡、討論死亡這一件事情。
死亡不是Death,是Dying
我今天要跟大家談的死亡,其實不是醫學上宣佈死亡、肉體失去功能這件事情。我要跟大家討論的是一個死亡的過程,我們稱它叫做“臨終旅程”。
一個人被判定其病程是處在往死亡發展、不能逆反的狀態之下,這個我們就叫做“臨終”。這個臨終期到底是有多長呢?一天,甚至延長到一年、兩年都是有可能的。唯有這些臨終的病人才真正能夠給我們提供功課,提供教導,提供敍述——我們到底可以活出什麼樣子,在臨終才不會成為一個很難死去的人。
在這裏跟大家分享兩位我非常尊敬的臨終關懷的先驅:一個是美國的醫師庫布勒·羅斯。
△伊麗莎白·庫布勒·羅斯(1929-2004),美籍瑞士裔精神科醫生,臨終關懷先驅,著有《下一站,天堂》、《生命之論:生與死的回憶錄》
她是一位生長在瑞士的醫師。到美國行醫之後她發現,現在的醫療體系重點在救治人,但不懂得怎麼陪伴不能救治的人,大部分的臨終病人都會放在醫院裏面。
她常常比對她小的時候在瑞士成長的經驗——她的鄰居是一個農夫,去修剪樹木的時候從樹上摔下來,內出血。八十年代從樹上摔下來導致內出血的農夫是沒有辦法治療的,你只能在家裏等着血失去,走向死亡。農夫在這三天裏邀請了鄰居來一一道別,跟他們説謝謝。雖然説再見的時候有一點悲傷,可是那個氣氛非常祥和。就覺得是生命裏面的葉子要凋落了,但是不黑暗,不逼迫,沒有強烈的情緒。
等到她在美國行醫的時候,她在醫院裏面看到的死亡、臨終的過程是隱諱的,不能説的,不能被分享的。臨終病人常常非常孤獨。她於心不忍,開啓了與神學院的合作,跟許許多多年輕的學生在臨終病人的牀前做各種訪談。這個訪談在香港出版了一本書叫《最終的旅程》。
發現自己要臨終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什麼?是否認——這不是我。第二會憤怒——為什麼是我;第三會開始討價還價,覺得能不能有什麼方法可以求生,我可以吃素嗎?我可以信仰上帝嗎?可是當他後來發現連討價還價都不能避免走向死亡的命運的時候,他會陷入一種恐懼——我不再能經歷我熟悉的世界了,我跟我親人的關係會斷裂,我跟我的世界,我喜歡的冰淇淋就不能再嘗它的滋味了。延長生命的各種設備其實在醫院裏面都齊備着,只要你有足夠的財力或者是你願意,你可以在身上掛滿了各種管子。
但是臨終者也有機會進入一個最後的關鍵,就是他會接受,這就是我的實況,就是我的現在。
△西西里·瑪麗·桑德斯(1918-2005),美國醫護工作者及社會工作者,開創了臨終關懷的醫療實踐
我們應該怎麼樣陪伴他呢?英國的桑德斯女士在倫敦近郊創立全球第一個安寧病房,叫聖克里斯多福醫院。她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陪伴精神——**我會陪伴你到最後,但是不延長你一分鐘的痛苦。**這個概念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第一課:給自己一個答案
我與各位講的第一個老師,這是個有一點意外的旅程。那個時候我的課程還沒有上完,我只能在安寧病房外的走道上面走動,去感受那個氣氛,去熟悉那個環境。
就在那個走來走去的當下,突然有一個病房的門打開了。一箇中年婦人突然衝出來,把我拽進去她的病房裏面。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病人,他是一個鼻咽癌的病人,他的臉已經破碎了一半,甚至脖子的頸動脈,我還能夠看到它的跳動。
他正在辛苦地想要説一些什麼話。這個太太沒有辦法聽清楚這個先生要跟她説什麼,所以她把我拉進去跟我説,小姐、小姐,請你告訴我,他要説什麼。我的基礎訓練是在的,所以我走向這個臨終病人,面不改色。你看到一個破敗的身形,你聞到腐敗的氣味,可是你的眉頭,你的臉上的肌肉都會在告訴他這是你最正常的樣子,這就是你。我發現他的眼光是迎接我的,就非常自然地半蹲了下來。
這個卡車司機非常努力地從他的喉間試着要説幾個字出來,可是我聽不清楚,所以我就拿出了紙筆。他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汗流浹背,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他寫完之後就昏睡過去了。
我退出了他的房間,仔細地看他留給我的那幾個字。他問的問題是:死後去哪裏。
我在想我應該怎麼樣回答一個重症的病人,他用了大量的嗎啡,可能清醒的時間只有三分鐘或五分鐘,或許迴光返照的時候他可以清醒比較久。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覺,我在準備,如果講三分鐘,我可以告訴他死後去哪裏;如果他可以清醒30分鐘,那我要跟他講30分鐘死後去哪裏,如何去;如果他可以清醒3小時,我要告訴他,死後去哪裏,如何去。我準備了三套方案,熱情地想要告訴他,你最後的關心其實是有答案的。可是當我隔天再去叩那個病房的時候,那個病牀已經空了。他帶着今生最大的遺憾,走向他下一期生命的旅程,那是一個特別深重的孤獨。
這個臨終病人教給我的功課是,我們要有所準備,你必須要給自己一個解答,然後你才有可能很平靜、很順利地結束這一期的生命。
第二課:及時道愛,才能好好告別
有一次我演講完之後,一位女士在座位上不願意走,她問我能否去看看她的先生。
他是一位警官,在台灣得過跆拳道的冠軍。我看過他的照片,知道他有兩個小孩,一個在幼兒園,一個在小學唸書。
他是一個肺腺癌的病人,到晚期的時候,已經沒有辦法靠自己的肺呼吸了,他的呼吸是靠着人工肺。一個80公分高、90公斤重的壯漢,體重只剩下原來的一半。
他關切的其實還是宗教怎麼樣談論死亡這件事情。我去陪着他到第三個星期的時候,他突然哭起來了。他説我昨天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的父親,我夢見一盤花生米,我夢見一杯酒。
他的父親是1949年到台灣去的,娶了台灣的太太,生下了他之後,他的母親就離開家裏了,所以父親跟他非常的親。可是等到成為一位非常活躍的警官之後,他忙得不可開交,總是有很多的邀約。有幾次下班回到家,發現家裏客廳的桌上擺着一盤花生、一杯酒。他的父親帶着懇切的眼神看着他,好像示意他説,坐下來吧,兒子,很久沒有跟我聊天了。有一天,他正要出門的時候,他回身一看,就看到那個花生米跟那個酒杯。可是他猶豫了一秒鐘,還是走向他的朋友。
他昨天夢見那一盤花生跟那一杯酒,所以他哭的非常傷心。他已經錯過了,那個陪伴已經錯過了。
我在那個瞬間打了一個冷顫:我們生命裏面以為忘記了的事情,其實每一件都被記憶在我們平常沒有搜尋的資料庫裏面,在他臨終的時候浮現出來在他的夢裏。
我的這位死亡老師告訴我一個很重要的概念:道謝、道愛、道歉這件事情都不要等到臨終的時候、生命末流的時候再來説。這樣的話,我們才能好好道別。
第三課:在最後一刻説原諒
第三個要給大家奉獻的故事,是關於我一位學弟的母親,她是一個骨癌患者,在82歲的時候發病。她是一位非常強悍的女士,早年守寡,對於不能依照她的意志進行的人和事物,她總是充滿的力量去制止它。她有七個兒媳婦,她只疼愛其中的三個,其他四個她很不喜歡。
有一天晚上他們叫我過去,醫生説媽媽快去世了。那個時候大家心裏很暗淡,好像就是要離別了。
我問,你愛你這些媳婦嗎?她突然眼淚刷的一下,從眼角兩邊,像水一樣流出來。我説你愛你這些媳婦嗎?她搖頭。我説你想愛她們嗎?她點頭。
我就把她的媳婦統統邀請來到黃老太太的旁邊。我説我們坐下來,她想要愛你們。我説,你如果想要愛她們,請你比手勢,説1;如果你不想要愛她們,你説2。我就開始點老大媳婦、老二媳婦,一直到老七媳婦。她每一次都比1,她想愛每一個人。
第三個媳婦——聽説是最不得婆婆歡心的媳婦,我看那個媳婦很專心的看她的手指。當這個老太太伸出1的時候,她嚎啕大哭,一邊流淚,一邊抱她的婆婆。她前面二十幾年來受了這個婆婆的挑剔、不滿,可是在最後的時光,她們產生一種愛,那個愛充滿了力量。那個房子好像打上了燈光,很明亮。
我説,我們繼續唸佛吧。當時唸佛的聲音充滿了歡喜,充滿了想要歡送,充滿了想要祝福的氣氛。
隔天凌晨,這位老太太去世了。
雖然人生裏有很多缺憾是來不及的,但在臨終,假設我們能夠寬諒、寬解,旁邊的人是可以幫助他們創造新的相處的機會。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為死亡、為DYING做出準備的原因。因為這些人都在示範,告訴我們,生命就是到最後一刻,都有成長、變化的可能。
這就是我的臨終老師一次、一次不斷地教給我的功課,就是你要專注地去看死亡這件事情。因為它會提醒我們,我們經歷過的事情都會被記憶。雖然暫時我們覺得它忘記了,但是到臨終可能會從夢境或者從臨終心識裏面跑出來叩問,我們滿足嗎?我們這一期生命裏面的相聚是不是圓滿的?還是帶着遺憾呢?
死亡絕對是孤獨的,它是一個獨行的路,我們自己準備好了嗎?我的生命將會往哪裏去,我能不能自問自答。
如果在這個死亡的過程裏面有人願意在我們身邊,為我們陪伴、祝福,打開我們的一些心結,那是最幸運的了。,可以學着去接近一個老人,生病的老人,知道他只是一個肉體正在老化的、完整的生命,用真心跟他相對待,也對他充滿了敬意,因為他正帶着他全部的生命經驗活在我們的眼前。
看起來這位出家人正在關心着一個臨終者,但是我相信這個臨終者的生命回過頭來已經滋養了這個僧人的生命。
現在我們已經走向我們的臨終了。我希望這20分鐘我們沒有彼此互相虧欠。希望大家能帶着增加的一點力量和信心,成為一個更有能量、更幸福的人。
謝謝大家,祝福大家。
(以上內容根據網易視頻《活得好好的,為何要考慮死亡》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