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清的黃道周死了,降清的洪承疇哭了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8-12-0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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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道周1645年出來打仗的時候,帶着南明隆武帝發給他的一大摞空白委任狀,和歷史上最長的一串官銜,就是沒兵沒卒,沒錢沒糧。
“欽命招徵直省便宜聯絡恢復南京江北等處地方少保兼太子太師吏兵二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
這念下來雖不容易,但不值什麼錢,此類僅吊着一口氣的小朝廷的官職,從來都不值什麼錢,連皇帝也不值什麼錢。
就是其時的隆武帝,和所謂的首輔黃道周,不都攥在鄭成功他爹,原先的海盜頭子,現在的福建總兵、南安侯鄭芝龍手裏,也不值錢。
崇禎十五年,黃道周被免官的時候,與方以智、冒闢疆、侯方域並稱為明末四公子的陳貞慧,曾經執以弟子之禮,陪他遊南京。這位對黃道周崇拜得不得了的陳大公子記述此事時,曾這樣評價他的老師:
“貌似中人,弱不勝衣,當大事則侃侃不撓,志節同信國,而文章擅韓、蘇之長。”
這就是説,黃道周是中等個頭,身體偏瘦,他死節時,劊子手因為夠不到他,請他坐到椅子上砍頭的傳説,基本來自樹立高大形象的需要。除非那劊子手是個侏儒。
此時的黃道周料想更加“弱不勝衣”,所幸他名氣夠大,福建是他的老家,他手裏還有一大摞委任狀,所以他不久還是徵集到了一點錢糧,招募了幾千士兵。
主幹是他的親族、門生,士兵都是些沒打過什麼仗的泥腿子,馬總共八九匹,武器則五花八門,大概是以扁擔為主,所以叫“扁擔軍”。黃道周最終,就是帶着這樣一支軍隊,出仙霞關,去抗擊清軍,收復失地的。
這支“扁擔軍”能不能打仗,不用説也知道,他們實際上也沒正兒八經地打過仗,至少歷史不認,儘管他們面對的並不是清軍,而是洪承疇的偽軍。反正一場折騰過後,他們就剩下沒多少人了。
偶遇戰被殺的,逃跑的,得痢疾病死的,肯定都不在少數,這也不必多説,但是黃道周是自己請命出來作戰的,他只能有進無退。
他一腔忠誠,當年都能跟崇禎皇帝對着罵,他罵皇帝忠奸不分,皇帝罵他就剩一張破嘴,你想生死二事對他還算什麼?他還怕誰?
所以這也只有死而後已。
黃道周的手下,倒並非無人,後來為大清收復台灣的一代名將施琅,此時就在他軍中任偏將。施琅早知道書生打仗不行,只憑一身肝膽,一腔熱血打仗不行,所以他就曾給黃道周出了一個主意。
這些兵乾脆遣散得了,我們只挑選幾個精幹從小路直奔贛州,然後您就以大學士督帥的名義,節制、調遣南贛、湖廣等地督撫、總兵,會師決戰。
但是黃道周卻沒有聽。
他那時對自己的聲望太自信了,對天下士民的愛國熱情、抗清決心也自信,他本以為他振臂一呼,天下人就一定聞風而動,紛紛響應。
黃道周卻是在最後階段才看清形勢,認識到施琅的正確性的,但這時已經晚了。他就是給隆武帝打報告説自己非統兵之才,要把部隊交給其他人,自己回家養老,也晚了。
隆武帝無人可靠,堅決不準,鄭芝龍有心拔除這個眼中釘,堅決不發一兵一糧,於是他們就共同把黃道周打入了死牢。
黃道周在這一點上決不如他夫人蔡氏清醒,蔡夫人當初一得到消息,就嘆息了一聲:“哪有將在內相在外能成大事的,道周是死得其所了!”
(首發於公眾號:九鴉人物)
2
黃道周帶兵向婺源進發的時候,已經是年底,不久,樂平失陷的消息傳來,士兵中有很多人聽到要離隊回鄉,黃道周立刻準了。
他那時大概就已經不大往好處想。
但是這時候,偏偏有一個好消息傳來,偽婺源縣令(那時候大家互相稱偽)來信説,他要做內應。
這個婺源縣令大概姓許,卻是黃道周的門生之一,他來信的意思是,我與督帥張天祿都是不得已才降清,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所以現在老師來了,我們正好反正。
許縣令的話可信不可信呢?這可難説。但是它顯然是一大希望,誘惑很大,難以割捨。
科舉時代,師生之誼不亞於父子之情,再説了,黃道周這時候還能有什麼路可走?既然怎麼都要打,那忠厚的黃道周這時候就只能寧可信其有,於是他隨後就大踏步地跨進了他門生為他設置的陷阱。
黃道周率部隊一到,就伏兵四起,把他捉了過去。
史稱:“大清將張天祿,誘執大學士黃道周於婺源,生致南京,道周死之。”可見這“誘”絕對不虛。
黃道周是明末最著名的學者、大儒,最忠直的大臣,最高的精神領袖之一,最後的標杆式大丞相,活捉他這多大的事啊!
而且那時候的清軍已經不準隨意殺死明朝大臣,洪承疇也不想讓他死,清軍更想用他來消滅明朝人的抗擊意志,所以黃道周很快就被押到南京去了。
黃道周沒有戰死沙場,卻成了俘虜,這絕對是大大的恥辱,按照他的秉性,這是必須死的,那麼他為什麼卻沒有咬舌、撞牆,立刻死呢?
黃道周採取的其實是比較温和的方式,他有過二次絕食。
第一次, 在剛被捉的時候,但是他門生卻勸他,不能死在這裏,得到金陵罵完賊臣再死,死也要魂依孝陵,離皇帝們近些。
黃道周想想很對,於是就先不死了。
第二次, 是在徽州,他看到正月十五老百姓鬧花燈鬧得很歡,還會跑到敵軍的營帳裏玩,受到很大的打擊。那一刻,他應該是一種幻滅的感覺,不知道他會不會對自己的價值都感到懷疑。
他這一次又沒死成,大概正是南京到了,孝陵不遠,罵洪承疇的機會不能放棄。
但也有傳説説,是洪承疇怕他死,特意請了一些鄉黨來看他,趁他高興,連連進酒,使他還能獲得點營養。或者説,有人故意拿明姜給他,明姜他是肯吃的。
這些當然只能聽聽。
如果説還有一種可能的話,那就是比較人性的可能,畢竟黃道周罵過洪承疇了,還活了好幾個月,這後面他寫詩、讀書、留字,再也沒有絕食過。
沒有人會不戀生,不戀父母妻兒,死並非是那麼容易的事,何況徽州所見,也會讓他產生一種疑惑,國是皇帝之國,還是百姓之國,國大,還是天下大。
這種矛盾選擇,遇到改朝換代的亂世,讀書人都可能有過,至少黃宗羲、顧炎武后來是想明白了,天下大。
不管怎麼説,投降之事,黃道周是肯定不為的,但是洪承疇那時候也給了他一個較好的選擇,那就是剃髮不降清,出家做和尚。
這種生之誘惑的威力,肯定非常之大,表面上看,黃道周這樣一來既可以免於投降,保持體面,又可以繼續進行他所醉心的學術研究、書畫山水之樂,很值得考慮一下,但是他最後,大約還是跳出這種掙扎,想明白了。
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活着,就是一種變節,他是決不肯帶着恥辱苟活的。
3
以黃道周的影響力,和同鄉同僚加好友的關係,當時的大清內院大學士、七省經略洪承疇,當然應該是去看過黃道周的。
所以歷史上就留下了很多類似的記述:
洪承疇來,他假裝不認識,這誰啊?什麼?洪承疇?胡説!洪承疇是忠臣,已經死節,先帝曾為他立祠京師,怎會如此不肖?這斷必假冒!
或者,吾友以死封疆,你人耶?鬼耶?哪裏來的鼠輩敢盜竊他的姓名來玷污清白!
這樣的罵,或許黃道周真會有之,但它因為太多,卻又顯得不太真實。
《明季南略卷四》的金聲、左懋第、顧正鹹,以及《松江縣誌·人物誌》裏的夏完淳差不多都是這樣罵的,這倒像是一種針對洪承疇的完美模式。
而且洪承疇還都是滿臉羞慚而去,這怎麼可能?
洪承疇一再找罵,何苦來哉,他未必非個個親自出馬,再説,他身為封疆大吏,久經官場、戰場,什麼人沒見過,什麼陣仗沒見過?他修煉到這種地步的人,何至於被幾句話就弄得掩面而去?
內心的羞慚,不代表面上的羞慚,更何況,這種事他自己,當年也曾做過。
他當初被捕,也曾絕食數日,皇太極把所有能用的人都用了,都被他大罵而回,後來范文程去試探,都被他大肆咆哮了一頓。
皇太極最終是用耐心和厚待將他軟化、征服的,據説就連莊妃都曾不惜以色相去喚起他對女人,對生的眷戀,試想,有過這種複雜經歷的人,怎會把同樣的反應放在眼裏?
所以以我看來,《台灣外紀》中洪承疇的這一反應,才像是“奸雄本色”:
黃道周給洪承疇寫了一聯送來:“史筆流芳,未能平虜忠可法(史可法);洪恩浩蕩,不思報國反成仇(洪承疇)。”洪承疇笑:“庸儒不識時務,毋使彼沽名反累我。”
洪承疇對黃道周採取的其實是同樣的辦法,那就是羈縻。
他給黃道周好吃好喝,還給他一定範圍的自由,准許他讀書作詩,會見朋友,那幾個月,黃道周的面容,竟日漸豐滿起來。
然而,洪承疇對黃道周的這種變化卻會錯了意,這世上就是有黃道周這種跟他不一樣的人。
黃道周那期間其實是逐漸看開了,反正早晚得死,倒不如好好活上幾天,留下點東西。他因為不再為天下憂,不再有勞心勞力,勾心鬥角,鞍馬勞頓,反而能吃好睡好,心情愉快。
他如果再想起自己一生都在跟權臣鬥,跟皇帝鬥,貶官獲罪的次數自己都數不清,就更加會有某種輕鬆、釋然。
好的、壞的,一切的一切,一死百了。
蔡夫人在他入獄之初,那信就已經寄來,那上面説的是:“忠臣有國無家,臨難毋苟免。”如此,那黃道周就連家人這一點念想也不必有了,於是他就終於等到了那一天。
(京劇《洪母罵子》)
4
黃道周決心赴死之際,據説,洪承疇仍舊寫了奏摺想留他一命,但是他奏摺中的那個“負有重望”和“察江南人情,無不憐憫痛惜”,卻更加犯了多爾袞的大忌。
這就是司馬昭殺嵇康的重演。
處決令下來,黃道周很從容,慷慨赴義的1646年3月5日,黃道周梳洗完畢,依舊畫了兩幅水墨畫,題上字,蓋完章,這才出門。
那是他答應人家的,不能食言。
黃道周是明朝的書法大家,繪畫也相當了得,他入獄之後,大家都料到將是絕筆,於是無不紛紛來求。清朝一度查禁得那麼嚴酷,他的若干字畫居然也能在民間輾轉流傳下來。
黃道周一路上氣勢昂昂,但是他到了東華門,孝陵附近,一塊福建門牌之下,卻跌下車來,再也不肯走了。
他説,我就死在這裏好了。
監斬官竟無可奈何,只好順他,於是黃道周的頭,就在那裏滾落。
黃道周死了,臨死前曾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寫下七個大字,“大明孤臣黃道周”。據説,這件衣服拿給洪承疇看時,洪承疇掉了眼淚。
是感動、羞愧、惋惜?還是為了什麼?是真,是假?這恐怕誰也説不清。但是我寧願相信,洪承疇是真哭,黃道周代表的是曾經的洪承疇,他不是為黃道周哭,而是為自己哭。
曾經的洪承疇死了,現在的洪承疇活在深淵裏。
洪承疇也曾是一代大儒,一世表率,萬人敬仰,他不幸遇到的是一個歷史的大風口,面臨了生死抉擇。
他投降之後,朝廷雖然曾掩蓋真相,為他立祠,但世人眼明,眾口唾罵。
“忠義孝悌禮義廉”,缺恥;“一二三四五六七”,缺八,洪承疇是無恥的王八,據説這就是有人貼在他大門上的對聯。
洪承疇的老母肯北上,原來不過是為了當面罵他打他,他在泉州建的府邸,他母親和弟弟決不肯入住,弟弟竟一度曾帶着老母住到船上,這一切無疑都曾給他帶來重壓。
這倒還罷了,可是清廷又對他怎麼樣呢?
皇太極收降了他,卻並不信任,終其一世,只用於諮詢,並沒有給他任何官職。
多爾袞、順治的重用,毋寧説是利用,他們從來沒有讓他進入決策中樞,儘管他是馬前卒,為大清立下無數大功。
本在江南名望崇高,關係盤根錯節的洪承疇,一旦投降,江南人就不認了,他們統説洪承疇已死。而在他的滿漢交融策略下,逐漸漢化的滿人,竟也逐漸開始覺得他不忠不孝不愛國,污得很。
朝中對洪承疇的看法分成兩派,爭議極大,這直接導致他安撫南方歸來,安置成了一大問題。封賞只是象徵性的,安撫幾乎沒有,就連他最後年老多病,受不了冷眼請求退休,康熙也只給了他一個三等輕車都尉的世襲職銜。
這就像罵人一般,立刻成了他叛明效清20年的笑柄。
如果洪承疇知道後面的乾隆皇帝會做得更絕,他更該哭。
乾隆把史可法、黃道周樹立起來,大肆表彰,稱黃道周為“一代完人”,這還不算,他竟將洪承疇一巴掌打入了《貳臣傳》。
爭奪天下時,需要的是降臣,天下穩定時,需要的是忠臣,且不管是哪一朝的忠臣,洪承疇就這樣被他效力的朝廷打到了歷史的恥辱柱上,而代表民族崇高精神的黃道周,則始終彩旗飄揚。
一個洪承疇,一個黃道周,便是中國朝代史的縮影,中國歷史大致如此。但是改朝換代之間,有關精神價值選擇的更多複雜性,卻就像愛,始終説也説不清楚。
文 | 九鴉
圖 | 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