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濃縮的歷史:從南京大屠殺説開去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2-09 15:31
現在是12月。
12月,有許多特別的日子。
比如今年是改革開放40週年,著名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就是40年前的12月召開的。
但12月的特別,還不止於此。
今天是12月9日,是舉世聞名的“一二九”愛國運動爆發83週年的日子。


再過三天,是著名的西安事變爆發82週年的紀念日:

就是這次事變及其和平解決,讓中華民族最終形成了團結禦侮的共識,為全民族抗日戰爭的發動奠定了重要基礎。
再過一天,12月13日: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日寇隨即血腥屠城六週,遇難同胞逾30萬人。這就是人類歷史上慘絕 人寰的:
南京大屠殺
今天我本來沒想到這些,是一個同事在微信羣裏説了一句,今天是“一二九”,我於是在網上找了一幅電影《青春之歌》的劇照發到羣裏:

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網上瀏覽經常是這樣的),無意中打開了多年前的一個介紹《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一書作者,美籍華人作家張純如女士的網頁,才意識到這些天竟然是這樣的日子:
張純如女士在寫完本書幾年以後(2004年11月9日)因抑鬱症開槍自殺身亡。
我是在上大學期間讀到張純如女士的寫作《南京暴行》一書的故事的,當時深為敬佩,得知她身亡時,我已經畢業工作了,又深感震驚。
據她的丈夫及其他知情人回憶,張純如在閲讀為《南京暴行》一書蒐集的各種資料和照片時,經常失聲痛哭,渾身顫抖——她似乎從此一直沒有能從這種極度黑暗的氛圍中走出來。 那時,幾乎所有的網友都在説: 張純如死於對人性惡的深刻洞察、體驗和極度絕望。 張純如女士的正義感、歷史責任感、人道主義情懷,她直面黑暗的勇氣和敢於揭露真相,敢於和日本右翼勢力的威脅作鬥爭的精神,都是令人衷心敬佩的。作為一名出身書香門第、品性純良、內心敏感的高級知識女性,日復一日地去挖掘、梳理、解讀那一樁樁遠遠超出常人的理解和承受能力的滔天暴行,她所感到的沉重、痛苦、悲憤和壓抑,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
可是我一直在想: 這就一定要絕望,要自殺嗎? 我不禁猜測:張純如女士的父母是來自台灣的大學教授,她本人則生在美國,長在美國。這樣的經歷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她的視野,是不是無形中妨礙了她看到那些真正能給人帶來希望和信心的東西?
在張純如女士的教育背景中,像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南京大屠殺、納粹屠猶這樣的災難,往往都被解釋為兩方面的原因:
1.是所謂“人性惡”的體現;
2.是某種“錯誤思想(例如法西斯主義、軍國主義)”的“灌輸”的結果。
而這兩種解釋,事實上都不能讓人找到任何真正的出路:
1.如果是“人性惡”導致了這一切災難和暴行,“人性”本來就是這樣的,那試問我們除了震驚、恐怖、絕望,還能怎麼辦呢? “人性”就是如此,那我們還何必去控訴和譴責呢?
2.如果這些災難和暴行只是因為受到了錯誤思想的蠱惑和灌輸,那麼這些錯誤思想又是從哪兒來的呢?這些錯誤思想為什麼會如此根深蒂固,如此有誘惑力?為什麼幾千年來那麼多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道德家一直在呼籲“忠恕之道”、“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要把你和他人中的人性當作目的,而不是僅僅當作手段”,為此寫出了汗牛充棟的著作,作出了誨人不倦的教導和堅持不懈的努力,還是擋不住人們要接受那些錯誤思想,還是擋不住人類社會的悲劇變本加厲,愈演愈烈呢?今天的一個人——不管是張純如女士還是其他真心捍衞人道主義的人士——難道就能比千古以來那麼多的哲人、聖賢還要高明得多、厲害得多,就能夠憑一己之力挽回這天下滔滔的局面嗎?
一個人不忘歷史,不辭艱難,不畏危險,上下求索,揭示真相,以警世人,是令人肅然起敬的,但如果在上述的這樣兩個邏輯裏越陷越深,最後就會導致沮喪、絕望,甚至可能導致悲劇的發生。——我總覺得,張純如女士的真誠勇敢的歷史觀照和最終的不幸結局,寓言般地標誌着在她那樣的社會和教育背景之下,一個充滿良知和正義感的人文知識分子所能做到的極限。
那麼,希望在哪兒呢?
其實,就在中日之間的全面戰爭戰爭剛剛進行了十個月,那場屠殺剛剛發生不久,西方很多國家還在作壁上觀的時候,在中國西北的窯洞裏,一位歷史偉人已經預見到一場空前巨大和殘酷的世界性大戰的來臨:
意大利同阿比西尼亞打了之後,接着意大利同西班牙打,德國也搭了股份,接着日本又同中國打。還要接着誰呢?無疑地要接着希特勒同各大國打。“法西斯主義就是戰爭”,一點也不錯。目前的戰爭發展到世界大戰之間,是不會間斷的,人類的戰爭災難不可避免。 …… 這次戰爭,將比二十年前的戰爭更大,更殘酷,一切民族將無可避免地捲入進去,戰爭時間將拖得很長,人類將遭受很大的痛苦。
但是,這位抽着紙煙的瘦高的湖南人是否因此而對即將面臨空前浩劫的人類、對據説是製造了這般浩劫的所謂“人性”表示絕望呢?
一點兒也不。
在他看來,這些戰爭和暴行,並不是因為與生俱來的原罪,或是抽象的“人性惡”,當然也不僅是一個“教育錯誤”的問題,而是有其歷史的、現實的根源。
他説:
由於階級的出現,幾千年來人類的生活中充滿了戰爭,每一個民族都不知打了幾多仗,或在民族集團之內打,或在民族集團之間打。打到資本主義社會的帝國主義時期,仗就打得特別廣大和特別殘酷。 …… 這次戰爭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所已開始的世界資本主義總危機發展的基礎上發生的,由於這種總危機,逼使各資本主義國家走入新的戰爭,首先逼使各法西斯國家從事於新戰爭的冒險。
因此,他指出,目前的戰爭既是空前巨大和不間斷的,又是空前地接近於人類的永久和平的。他説,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人類一定能夠在不遠的將來做到這一點:
中國抗日戰爭的持久性同爭取中國和世界的永久和平,是不能分離的。沒有任何一個歷史時期像今天一樣,戰爭是接近於永久和平的。
由於蘇聯的存在和世界人民覺悟程度的提高,這次戰爭中無疑將出現偉大的革命戰爭,用以反對一切反革命戰爭,而使這次戰爭帶着為永久和平而戰的性質。即使爾後尚有一個戰爭時期,但是已離世界的永久和平不遠了。人類一經消滅了資本主義,便到達永久和平的時代,那時候便再也不要戰爭了。那時將不要軍隊,也不要兵船,不要軍用飛機,也不要毒氣。從此以後,人類將億萬斯年看不見戰爭。已經開始了的革命的戰爭,是這個為永久和平而戰的戰爭的一部分。佔着五萬萬以上人口的中日兩國之間的戰爭,在這個戰爭中將佔着重要的地位,中華民族的解放將從這個戰爭中得來。將來的被解放了的新中國,是和將來的被解放了的新世界不能分離的。因此,我們的抗日戰爭包含着為爭取永久和平而戰的性質。
我們可以預見這次戰爭的結果,將不是資本主義的獲救,而是它的走向崩潰。
我們的戰爭是神聖的、正義的,是進步的、求和平的。不但求一國的和平,而且求世界的和平,不但求一時的和平,而且求永久的和平。欲達此目的,便須決一死戰,便須準備着一切犧牲,堅持到底,不達目的,決不停止。犧牲雖大,時間雖長,但是永久和平和永久光明的新世界,已經鮮明地擺在我們的前面。我們從事戰爭的信念,便建立在這個爭取永久和平和永久光明的新中國和新世界的上面。四億五千萬的中國人佔了全人類的四分之一,如果能夠一齊努力,打倒了日本帝國主義,創造了自由平等的新中國,對於爭取全世界永久和平的貢獻,無疑地是非常偉大的。這種希望不是空的,全世界社會經濟的行程已經接近了這一點,只須加上多數人的努力,幾十年工夫一定可以達到目的。
這位名叫毛澤東的中年人(上述引文都出自他的名著《論持久戰》),出生於12月26日,剛好是西方的聖誕節——他的生日,應該説是一個比聖誕節更值得中國人紀念的日子
年輕的時候的他,和張純如一樣,是一個對弱者的苦難充滿同情和悲憫,對一切不公和橫暴充滿了憤慨的才華橫溢的知識分子。記者、教師、編輯、專欄作家、圖書管理員…….這些知識分子的典型職業,他一樣不少地從事過。
不同之處在於,在21世紀的張純如感到無法掙脱的絕望的地方,當時比她更年輕的毛澤東八九十年前就在繼續前進了:
投身大時代洪流的毛澤東在各種考驗和抉擇中,終於找到了真理,找到了他奉行一生的有豐富內容和嚴謹邏輯的能夠解開人類社會和歷史之謎的科學理論,從而找到了一種真正積極的、有無比堅強的力量的信仰。
因此,他能夠找到這些戰爭和災難、暴行的真正根源;
因此,他能夠提出消滅這些根源的方向和辦法;
因此,他能夠指引他的戰友和人民以無比的樂觀和堅毅去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
因此,他不但能夠讓中國贏得戰爭,而且能夠讓這場戰爭為真正人道主義的理想服務:
革命的、正義的戰爭不但並不毀滅“人性”,而且能夠教育人民,不但教育了中國人民,也教育了日本人民甚至日軍的官兵。
下面照片中的婦女們,很顯然沒有“金陵十三釵”那樣靚麗嫵媚,然而她們代表着烈火硝煙中錘鍊出來的有尊嚴、有鬥志、有幹勁的掌握了自己命運的全新的中國人。
(參加和保衞抗日根據地民主選舉的女民兵)
(修築地道的抗日根據地婦女)
(參加抗日根據地比武大會的女民兵留影)
下圖是2016年春,一位叫小林寬澄的“日本八路”來韶山向毛主席像敬禮:
小林寬澄是侵華日軍的一名機槍手,1941年被八路軍山東縱隊俘獲。經過八路軍的耐心教育,小林寬澄參加了反戰同盟,成為在華的“日本八路”之一,積極參加了抗日戰爭中對日軍的策反工作。2015年,小林寬澄作為老戰士代表,應邀參加了慶祝抗戰勝利70週年閲兵活動。
他操着一口山東味兒的普通話,在毛主席像前感慨地説:
“我本來是個侵略者,是個日本鬼子。我永遠不會忘記,是毛主席、共產黨挽救了我,教育了我,讓我成為一名日本八路,一名光榮的反法西斯戰士!”
歷史記載,被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軍民俘獲的數千名日本官兵,經過教育幫助,絕大多數在思想上發生了脱胎換骨的根本轉變,有不少成為了小林寬澄這樣的“日本八路”、“日本新四軍”(有的光榮犧牲在抗日戰場,有很多還繼續在解放戰爭和社會主義建設中為中國人民服務——例如,中國人民空軍的第一批飛行員,很多就接受過日本教官的培訓),其他人在回日本後也都成為了積極揭露侵華歷史真相,積極奔走呼籲反對日本軍國主義復活,致力於維護中日友好的和平人士。
——這些故事,我幾天前向大家推薦的電視劇《硝煙背後的戰爭》裏,都有濃墨重彩的表現。
歷史反覆向我們證明一個真理:
只有馬克思主義才讓人道主義的徹底實現有了可能。——在現代世界裏,離開了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是抽象的、沒有力量的,甚至是讓人感到悲觀和絕望的,有時説不定還會被一些偽善者加以利用。
我不禁在想:
1937年12月13日的南京,的確是慘絕人寰的;
但是由於有了兩年前1935年12月9日的北平,和一年前1936年12月12日的西安,南京的那個悲慘的12月,雖然令人悲痛,令人憤慨,但並不令人絕望——那是一個懂得並且開始了越來越猛烈、越來越有效的反抗的英雄民族所遭到的惱羞成怒的瘋狂報復,它並不表明日本法西斯野獸們的強大,反而證實了它們的日趨沒落和行將滅亡。
12月濃縮的歷史,不光是中華民族的苦難,也有中華民族的鬥爭,中華民族的輝煌。
當年如果能看到看到這些挺身而出保家衞國的農家姑娘,看到這些幡然悔悟由鬼到人的日本士兵,如果能夠真正讀懂濃縮在南京大屠殺前前後後的那個12月裏的一切,張純如女士還會對“人性”那樣絕望嗎?這些事實,會不會引起她新的思考呢?
只有改變了一種歷史,才能改變這個歷史中每個人的命運。
而只有真正的共產黨人才能夠對歷史之謎、“人性”之謎作出這樣鏗鏘有力的回答:
革命能夠改變一切;
革命正在改變一切。
還是12月:
1950年12月1日,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員彭德懷接到了38軍113師已經將南逃的美軍完全阻止在軍隅裏、松骨峯一線,我軍主力正在對敵實施聚殲的消息。
他向38軍發出瞭如下電報:
梁、劉轉38軍全體同志:
此戰役克服了上次戰役中個別同志某些過多顧慮,發揮了38軍優良的戰鬥作風,尤以113師行動迅速,先敵佔領三所裏、龍源裏,阻敵南逃北援。敵機、坦克各百餘,終日轟炸,反覆突圍,終未得逞,至昨(30日)戰果輝煌,計繳僅坦克、汽車即近千輛,被圍之敵尚多。望克服困難,鼓起勇氣,繼續全殲被圍之敵,並注意阻敵北援。特通令嘉獎,並祝你們繼續勝利!中國人民志願軍萬歲!38軍萬歲!
彭鄧樸洪韓解杜
12月1日
據38軍副軍長江擁輝回憶(以下摘自王樹增《朝鮮戰爭》):
就在這一天,一名中國士兵在擺弄一台美軍的收音機時,收音機裏傳出的一首歌曲,令在場的所有中國士兵們愣住了。
收音機裏播音員説的是中國話:
“這裏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在播送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
自出國以來便在生死中搏鬥的第三十八軍的士 兵們,臉上煙火斑駁,身上衣衫襤褸,他們圍着這台收音機站在硝煙繚繞的公路 上一動不動。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
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 迫着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
冒着敵入的炮火,
前 進!
冒着敵人的炮火,
前進!前進!!
前進!!進!!”
——這正是15年前12月9日,北平那個寒冷的早晨,那些容貌稚嫩身體單薄,然而神情剛毅步伐堅定的男女青年所唱出的歌曲。
那時,它呼出一陣陣帶着憤懣的白霧;
今天,它在戰士的刺刀尖上閃光、挺進。
1950年12月24日,抗美援朝第二次戰役勝利結束——五星上將麥克阿瑟的“感恩節讓小夥子回家”,成為一大笑談;
1951年1月4日,中國人民志願軍攻克漢城。

對這次戰爭,彭德懷在《關於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工作的報告》中總結道:
“朝中人民保衞和平,反抗侵略的鬥爭的偉大勝利,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對遠東及世界局勢有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在三年激戰之後,資本主義世界最大工業強國的第一流軍隊被限制在他們原來發動侵略的地方,不僅不能越雷池一步,而且陷入日益不利的困境。這是一個具有重大國際意義的教訓。它雄辯地證明:西方侵略者幾百年來只要在東方一個海岸上架起幾尊大炮就可霸佔一個國家的時代是一去不復返了,今天的任何帝國主義的侵略都是可以依靠人民的力量擊敗的。它也雄辯地證明:一個覺醒了的、敢於為祖國光榮、獨立和安全而奮起戰鬥的民族是不可戰勝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特別是中國革命勝利後起了深刻變化的亞洲歷史的前進車輪,是侵略勢力所絕對不能扭轉的。毫無疑問,朝鮮的教訓將鼓舞一切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為保衞祖國而抵抗帝國主義者的決心和信心,鼓舞他們加緊地展開爭取本國的獨立、和平、民主、統一的鬥爭。這對於保障遠東和平,是一個重大的貢獻。”
讓我們記下一些沉重而有意義的數字:
朝鮮北部,平均每平方公里的土地,就灑下五公斤志願軍烈士和傷員的鮮血;
其中,僅南京所在的江蘇省,就有7268名優秀兒女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獻出了生命。
如今,在朝鮮半島仍然可以不時挖到志願軍戰士的遺骸;
而祖國大地一片祥和,再也不會有南京大屠殺那樣的萬人坑出現。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悼念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緬懷張純如女士和一切為維護歷史真相與和平正義而獻身的人們!
紀念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中英勇犧牲的先烈和不幸遇難的同胞!
禮讚英雄的中國人民!
祝福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致敬全世界致力於人類和平、進步、解放事業的同志和朋友們!
(附:本人發表於2009年5月26日的日誌《另一種邏輯》)
在談到日本軍國主義復活問題時,自然涉及到有爭議的《軍閥》、《山本五十六》等影片。總理説他當天上午用了一個半小時看了《軍閥》這部影片,一塊看的還有王國權和其他陪同我們代表團的中方人員。周總理這樣的人物,和我們日本婦女談軍國主義,本無必要事先做這麼周詳的準備,為了什麼呢?而且又是世界上最忙的大忙人。這樣完全平等地辯論,我怎能招架得了。雖然也要努力地招架,但一開始就已意識到勝負已定了。
這幾部電影中有很多日本軍隊屠殺中國人的場面。總理問:面對那種場面,“您們知道我們是怎樣一種心情嗎?”我是非答不可了。但若説知道,必然還會被追問:那是怎樣的心情?因此,我硬着頭皮回答:
“不知道。”
“您以為我們是在不抵抗的情況下被殺的嗎?”總理説。
以下的對話我的筆記中沒有記錄。記得好像再沒深談下去。但僅此一句,也如千鈞重壓,使人動彈不得。
中國在那場戰爭中的犧牲者,最保守的估計也有1000萬人,其中必然有如前所述的沒有抵抗的襁褓嬰兒和躬身駝背的老者。這當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但是,1000萬被殺者在本質上仍然是抵抗了的。這才是歷史的主流。正是因為抵抗,中華人民共和國才得以誕生,中國才成為今日之中國。
作者:評論家 松岡洋子
1976年1月12日《每日新聞》
許多年前,我在一本週恩來總理紀念文集裏看到了日本友人寫下的這篇文字。這些天聽到了一些關於《南京,南京》的評論。這部影片我沒有看,也不想看,自從高中時看了陳道明主演的《屠城血證》之後,我一直認為,關於南京大屠殺的影片在相當長時期內是拍不出什麼新意的了。我只清楚地記得:那時一起看影片的同學們,安靜得像心裏埋了火藥,生怕一不小心會炸碎自己一樣。當日本兵把一位嘶啞地哭喊着的不到十歲的小姑娘的衣服撕下來的時候,我默默地閉上了眼睛,耳邊傳來一聲怒吼:“日本鬼子是畜牲!”——那是一位平時調皮得有點玩世不恭的男同學。
然而松崗洋子回憶中的周恩來總理,讓我看到了另一重境界。面對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暴行和周總理簡短的反問,松崗洋子覺得,自己實在沒有資格向這樣的人民表示什麼同情、憐憫,而是深切地感到“僅此一句,也如千鈞重壓,使人動彈不得”,“1000萬被殺者,本質上仍然是抵抗了的。這才是歷史的主流。正是因為抵抗,中華人民共和國才得以誕生,中國才成為今日之中國。”
讓松崗洋子感到“動彈不得”的,是一種什麼樣的重壓?那字字千鈞的話語背後,是一種什麼樣的邏輯呢?
其實,那就是作為新中國立國之本,作為新中國人民精神之風骨的反抗邏輯、革命邏輯。在長達八年的抗日戰爭中,我們有多達3500萬同胞遇難,就具體情況而言,其中確實有許多是在毫無抵抗的情況下被殺害的。但是,我們究竟如何來看待這幾千萬同胞生命的損失呢?我們只哀哭他們的不幸,以求博得別人的同情?或者我們只斥責他們中許多人毫無抵抗地被殺,咒罵中國人的奴性?甚至像現在有的人那樣,認為是我們“全民皆兵”的抵抗,才導致了侵略者對我們“不分兵民”的無限制屠殺?毛澤東、周恩來等老一輩革命家對此的回答,給出的是完全不同的邏輯。他們認為:從總體上看,幾千萬同胞每一個人的犧牲,都是我們這個民族在一場偉大的抗爭中付出的代價;從本質上看,每一個遇難同胞都是戰鬥而死、抵抗而死的——有的是自己直接戰鬥而死,有的是因為別人的直接戰鬥而遭到了侵略者的血腥報復,但其實都是參與了這場偉大的抗爭的——從某種意義上説,侵略者殺死我們無辜的和平居民,是“合理”的,因為他們已經感到,戰鬥着的中華民族就像一頭在搏擊的雄獅,只折斷它的爪牙是無濟於事的,還必須摧毀它的心臟、血管以至每一條神經、每一塊肌肉、每一個細胞。毫不奇怪,作為個體,有許多遇難同胞表現出了懦弱、渙散甚至毫無抵抗的意志,但這並不説明他們就沒有參與抵抗,而是説明,因為覺悟程度的不同,組織程度的不同,每個人的抵抗程度是有強有弱,有堅決也有不甚堅決,有徹底也有不夠徹底的,但是所有這些匯聚起來,形成的就是一個偉大的、決死的抗爭,就是陷侵略者於滅頂之災的民族革命戰爭的汪洋大海。
南京大屠殺是在全民抗戰的背景下,是日本侵略者在華北華東兩個主要戰場都遭受了他們未曾料想的頑強抵抗之後發生的。正是因為遭到了空前的抵抗,日寇才妄想用這種野蠻血腥的手段摧毀中國人民的抗戰意志。是的,大批同胞——其中不少是剛放下武器的軍人——在屠殺進行的過程中沒有反抗,這反映出我們人民在覺悟和組織程度上的無可諱言的缺陷。但這已經是在進步中的缺陷了,因為這之前他們畢竟英勇地保衞了南京,也因為這之後中國人民的意志沒有摧垮,而是在血的事實的教育下,投入了更自覺、更頑強、更有效的鬥爭。
這就是周恩來對松崗洋子的反問所藴含的邏輯:侵略者的滔天罪行是無可否認的,但你以為我們真是無抵抗地被殺的嗎?你以為我們對侵略者的恨只不過是一種哀怨嗎?你以為我們會哭哭啼啼地乞求憐憫嗎?你以為我們不便於承認:侵略者滅絕人性的暴行,確實是受到了我們殊死抵抗的刺激嗎?不錯,我們的抵抗更大地激起了侵略者的獸性,使得許多同胞作了無辜的犧牲,因此,除了侵略者的殘暴,我們這些抵抗的人也是要為無辜同胞的犧牲負一部分責任的。但是,我們的責任在哪裏?我們的責任不在於不該抵抗,而在於我們不夠強大,或者説,沒有培養出足夠強大的力量,沒有更快更好地動員、組織和武裝人民。我們的責任不是啼哭的責任,更不是哀求的責任,而是革命的責任,是壯大人民力量的責任。
以戰鬥而死為光榮,以戰鬥而生為更光榮,永遠不幻想慈悲,不乞求憐憫,永遠不就該不該抵抗來和侵略者討價還價,永遠立足於人民自己不斷壯大的力量和堅決無畏的鬥爭去震懾敵人、維護正義、保衞和平——這就是老一輩革命家和中國共產黨人教給中國人民的邏輯。八路軍386旅(我也附帶沾點光:這個部隊就是我父親當年服役的某集團軍的前身)旅長陳賡衝上神頭嶺戰場,用繳獲的德國相機狠拍滿地的日寇屍體,他説:“要發到報紙上,讓全世界都看到,這就是日本強盜侵略中國的下場!”;面對超級大國的核訛詐與戰爭叫囂,外交部長陳毅向世界宣告:
“我們希望他們早點打進來,我就是一直等着他們打進來,我的頭髮都等白了喲!” 他們表達的都是同樣的邏輯——一句話,正在站起來和已經站起來的中國人民的邏輯。
這個邏輯是否太強硬,太冷峻,乃至太殘酷?是否缺少了對於生命的某種温情?是否不能讓遇難的同胞的個體生命得到足夠的尊重和安慰?
侵華日軍老兵東史郎,還記得他們在江蘇殺害一名中國農民的時候,那個表情忠厚木訥的農民先是要了煙一支接一支狠命地抽,然後哭了起來,忽然,又微笑了。東史郎端着刺刀走上前去,聽見這個農民嘴裏在囁嚅着什麼。東史郎很費勁地終於聽清了蹦出來的兩個中文詞:“報仇!!……一定!!……”
另一名日軍老兵山下弘一,則清楚地記得他們在安徽凌辱並殺害的24歲的女游擊戰士成本華:她的年輕,她的美麗,她的鎮定,她的輕蔑的微笑。他回憶説:“想起成本華的那個樣子,我們就感到絕望。成本華那輕蔑的笑,讓我們看到那場戰爭的必然結局。”
我想説的是:這個農民和這個戰士,各自代表了這場戰爭中殉難的形形色色的中國人的一個側面。他們同樣是真實的。那麼,把每一個遇難同胞看作一個只是值得我們灑一掬同情之淚的不幸者,還是看作在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人民英雄紀念碑碑文)的偉大斗爭中的犧牲者——哪怕是不很自覺的犧牲者?究竟哪一種看法更能體現我們對他們個體生命價值的尊重呢?究竟哪一種看法更能讓他們安心九泉之下呢?究竟哪一種看法能更緊密地讓他們的個體生命融入整個民族的生命而永遠延續呢?
我感到,那位農民臨死前的囁嚅已經向我們透露了答案。“報仇….一定 …”——其實,我懂他的話。他是想説,如果他能活下去,如果還有機會,他就會是成本華,他就會是葛振林。我想,其他無辜殉難的千千萬萬的同胞,雖然因為種種主客觀條件的侷限,沒有做成成本華,沒有做成葛振林,可是我相信:這也一定是他們臨死之前那一刻最後的嚮往,最後的希望,最後的心聲。
周恩來和他的戰友們聽懂了這個心聲。這個心聲被他們鑄成了一種融入新中國精神底色的邏輯。 這並不是一種報復思想,正如陳毅元帥參觀非洲黑奴監牢舊址時所寫的:“説寬恕,誰同意?論報復,亦不必。最無情只是鬥爭邏輯。”如果一個民族已經站了起來,已經具有了足以自立於民族之林的鬥爭精神和能力,那麼,為歷史宿怨而進行民族報復就是不必要的甚至有害的了,因為我們已經完全有能力來進行目標更遠大的,更符合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根本利益的鬥爭。但是,你還記得我們看到的那些老照片上的一張張中國人的臉龐嗎?為什麼清朝末年的人不論君臣貴賤,表情總是那樣麻木不仁、鈍滯猥瑣?為什麼上世紀初的知識分子,表情是那樣嚴肅和焦慮?為什麼三四十年代的革命戰士,表情變得那樣沉毅堅定?為什麼五十年代的工人農民,表情是那樣朝氣蓬勃?而八十年代到現在,無論哪個階層的中國人,表情又呈現出那樣豐富多彩而又真誠自信?
你想過嗎?這一張張臉,這一頁頁表情,其實就是一部近現代中國人的精神史,它在默默告訴我們:我們的心靈如何從昨天走到今天,新中國的魂魄是怎樣決裂於舊中國?它也在啓發我們:我們如何由今天出發,去建設明天?我們的後代又將擁有怎樣自由而精彩的生活?你看這些照片,這些表情: 從完全麻木的“好像示眾材料”的人,到懂得思索和焦慮的人,到臨死前的一刻想到“報仇”的人,再變成毫無懼色地走向戰場或刑場的人,又成了為新生活而幹勁沖天、揮汗如雨的人,再到讓陽光灑進心靈,讓笑容如花綻放的人……許多同胞個體精神的成長都因為他們生命的隕落,中斷在其中的某個時刻了,而我們民族的精神成長卻就在這些表情背後,一步步這樣艱難,這樣壯烈,這樣剛強地走來!而貫穿這這一切的最大的秘密之一,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種邏輯:那種徹底相信自己,獨立自強的邏輯;那種敢於直面真實,直面鬥爭的邏輯;那種不怕得罪敵人,不怕承擔責任的邏輯;那種真正地尊重歷史,真正地尊重每個同胞的犧牲和人格的邏輯。
這就是讓松崗洋子感到有千鈞重量的邏輯;這就是讓敵視中國人民的內外反動勢力最終低頭認輸的邏輯;這就是洋溢在新中國領袖和人民的一言一行,眉間心上,把新舊兩個中國的形象判然分開,把新舊兩種中國人的心態和氣質判然分開的邏輯;這就是我們每個人回首往昔都會深情凝望,展望未來也會倍加倚重的邏輯。
這邏輯在腥風血雨、驚濤駭浪中,從我們心底隆起,挺立成千丈高峯,萬仞絕壁。這是歷史的崇山峻嶺,精神的崇山峻嶺,它見證了我們靈魂的受難、洗禮、新生和成長。過去,現在,未來——我們每個人血脈相連,匯成民族的生命之河,由這裏出發,將浩浩蕩蕩,奔湧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