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復旦女神到聯合國首位中國女官員,112歲生命裏,她把自己活成一部中國近代史_風聞
已注销用户-2018-12-10 22:36
2017年以前,紐約華人界每年總有一場熱鬧的舞會。
每到這一天,《紐約時報》上都會刊登大幅報道:曼哈頓某個豪華的五星級飯店被包下,五代親戚晚輩在內的數百人集聚於此,幾乎全美的華人名流都會出席。
國際著名鋼琴家郎朗為舞會伴奏,年過百歲的著名建築師貝律銘每年都是座上賓,但這些人的光芒都被當晚的主人公——一位111歲的老太太所掩蓋。
她便是嚴幼韻,人羣中的她塗着紅色的指甲、穿着精心剪裁的旗袍,妝容優雅、髮型精緻,腳上踩着高跟鞋,正隨着音樂和自己的女婿跳舞。
在熟悉近代史的人眼中,嚴幼韻的身份是“民國第一外交官”顧維鈞的夫人,但在有關舊上海風花雪月的記憶裏,她是神秘的“84號小姐”。
對於那個年代的上海灘名媛來説,門第、財富、美貌和羅曼史,是她們中大多人的標配,然而在那個命運莫測、世事無常的年代,最嬌弱的鮮花也最容易折斷。
但嚴幼韻如同一個通透、堅實的“活化石”,穿越並見證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
嚴幼韻生日舞會上的家族合影
嚴氏家族的小女兒
1905年,祖籍寧波的嚴幼韻在天津出生,祖父嚴信厚是近現代非常有名的實業家,他曾在杭州胡雪巖開設的信源銀樓任文書,得到胡雪巖的賞識,被胡推薦給李鴻章。
而後,嚴信厚參與創辦了中國第一家銀行——中國通商銀行,並出任第一任總裁,還創辦了上海總商會及眾多官私企業,被公認為寧波商幫的“開山鼻祖”。
嚴幼韻祖父嚴信厚
到了嚴幼韻的父親嚴子均這一代,家族已經積累下不少財富,擁有多家銀號、錢莊、金店、綢莊。
嚴家雖然是典型的富豪之家,但也有着濃郁的文化氛圍,嚴信厚在繪畫、書法上都很有造詣,以畫蘆雁而聞名。在嚴氏大家族中,另一個著名人物,就是被張伯苓稱為“南開之父”的嚴修,他曾資助青年周恩來旅歐,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
教育家嚴修
嚴幼韻的父親嚴子均子承父業,同時多才多藝、精通好幾種語言;嚴幼韻的母親則非常喜歡閲讀,尤愛詩歌,枕邊總是放着一本書。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嚴幼韻,有着傳統大家閨秀的一面,更有着西式開化的做派。
長大後的嚴幼韻在天津中西女中學習了一段時間後,隨家人舉家遷回上海。
嚴信厚開在上海泗涇路的老九章綢緞莊
嚴家大宅座落於南京路。這棟房子的花園院牆綿延了靜安寺一帶的半個街區和地豐路(即現在的南京西路、烏魯木齊路路口)的整個街區,門房除了一箇中國警察外,還配了一個印度人。
1925年,嚴幼韻入讀上海滬江大學,成為學校裏的首批女學生之一。
1927年,復旦大學開始招收女生,從小養尊處優的嚴幼韻不堪滬江大學的嚴厲校規,開始盤算起了轉學的事情…
復旦女神,傳説中的“84號”小姐
1927年上海復旦大學門口,一輛車牌號為84的高級豪華轎車,在這裏緩緩停了下來。車上一位風姿綽約、氣韻非凡的女子,從駕駛座上婷婷嫋嫋地走下,徑直向着校門走去。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許多人都是第一次見到汽車,更別提見到自己開車的女司機。在汽車的副駕駛位上,卻默默坐着司機,後座還有一位貼身女僕。
嚴幼韻駕“84號車”到復旦
從此,這位自己開車的神秘女大學生,成為了校園裏人們的飯後談資——這個開着小車到學校上課的美人,每天都要換一身旗袍。不僅是校內師生、連許多校外的人都慕名而來,他們守在校門口,想要一睹她的風采。
從車上下來的,正是當年22歲的嚴幼韻,因為汽車的牌照為84號(英語Eighty Four的上海話讀音是“愛的花”),於是有男同學故意調侃,將這位神秘的女子稱為“愛的花”小姐。
就這樣,嚴幼韻“84號小姐”的大名由此得來。
從嚴幼韻入學的1927年算起,到1929年秋季畢業的兩年時間裏,整整修了135個學分,不可謂不勤奮。平時,如果嚴幼韻向哪位同學開口借筆記或作業,男孩子們都感到“受寵若驚”。
“愛的花”這個綽號後來不僅傳出了復旦校園,還出現在上海的報章雜誌上,讓嚴幼韻成了當時最時尚人物的代表。
彼時,“84號小姐”的日子是玫瑰色的。
她喜歡跳舞、熱衷社交,一到週末就和閨密們去看電影、喝茶、滑冰、游泳或者騎自行車。花季少女唯一的心事,就是對白馬王子的憧憬——那個人“必須贏得我的愛慕,還必須是我尊敬的人。”
嚴幼韻和楊光泩的婚禮照片
在一次社交舞會上,她邂逅了任職於南京國民政府的年輕外交官楊光泩。楊光泩出身湖州大絲綢商家族,畢業於清華大學,後公派留美,獲得普林斯頓大學國際法和政治學博士學位,被視作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
1929年9月6日,嚴幼韻的婚禮由外交部部長王正廷主持,在上海大華飯店舉行,而就在9個月前,這裏剛剛舉辦過蔣介石與宋美齡的婚禮。當時這場有上千人參加的婚禮,也成為舊上海繁華與摩登的縮影。
獨當一面的女強人
婚後,嚴幼韻開始了外交官太太的生活,她隨同夫君輾轉於南京、倫敦、日內瓦、上海、巴黎、馬尼拉等地。
在法國巴黎,楊光泩任國民政府駐歐洲新聞局負責人,這對年輕的璧人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歲月。彼時,在歐洲旅行的張學良、出任民國外交公使的顧維鈞都是這對年輕夫婦的座上賓。
1938年,在歐洲某次正式場合上,嚴幼韻(左三)和楊光泩(左二),顧維鈞和他們隔着幾個座位(右一)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日軍全面發動侵華戰爭,能力出眾的楊光泩接受國民政府財政部部長孔祥熙的請派,以公使的頭銜出任了中國駐馬尼拉總領事,為抗戰募集捐款,嚴幼韻則帶着三個女兒同行。
作為妻子的她明白自己所擔負的責任,開始涉足社會活動。
嚴幼韻、楊光泩及三位女兒
在菲律賓,嚴幼韻被推選為中國婦女慰勞自衞抗戰將士會菲律賓分會的名譽主席,幫助開拓新的募捐渠道。從1940年到1941年,她們匯給國民政府的錢款是以往總和的十倍。在自傳中,嚴幼韻對能為抗戰出力感到無比快樂。
但這種快樂沒能持續多久。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儘管馬尼拉宣佈成為開放城市,希望通過不抵抗即將到來的日軍,以避免更大的破壞,但日軍的轟炸並沒有停止。
1942年1月,日軍佔領之前的馬尼拉。這組照片由美國記者卡爾邁登斯所攝,由《生活》雜誌提供。
1942年,日軍佔領了馬尼拉,並逮捕了楊光泩和其他七位領事官員。直到抗戰勝利後,嚴幼韻才知道他們都已經犧牲。
當時,日本憲兵司令要求楊光泩制定一個向華僑籌集2400萬比索(約1200萬美元)的計劃,被楊光泩拒絕。“日本人知道自己的野蠻行徑違反了國際公約,一直秘而不宣。” 嚴幼韻在自傳中説。
美國重奪馬尼拉戰鬥後的馬尼拉市政廳
而後,外交官的妻兒家小們被趕出了原本居住的大房子,當地潮濕的環境讓孩子們染上水痘、皰疹、登革熱等病症,從上海帶出來的珠寶則已經被洗劫一空。
更糟糕的是,外交官太太們因為丈夫們的失蹤而驚恐崩潰,每天,院子裏充斥着吵架的聲音——兩位太太帶來的兩個廚師,甚至在後院揮舞菜刀打了起來。
此時,這位昔日名媛知道,自己必須鎮定下來,學習着承受一切。她把七位外交官的妻兒家小召集在一起,之前,她帶領太太們打麻將跳舞;現在,她安撫太太們的情緒,調停彼此之間的吵架拌嘴,以及傭人間的鬥毆發狠;帶領女人們將草坪開墾成菜園,養雞養豬。
不久,房子裏又響起了鋼琴和打橋牌的聲音。大約就是在那時,嚴幼韻有了這句口頭禪:
“事情本來有可能更糟糕。”
回憶起那段艱苦的歲月,嚴幼韻的二女兒楊雪蘭説,“母親是潤滑劑,大家都愛她。我小時候沒感到什麼痛苦,只有愛。”
從聯合國官員到顧維鈞太太
1945年,在苦苦撐過3年戰時生活後,美軍登陸馬尼拉結束了戰爭,此時,原來被譽為“東方明珠“的馬尼拉已然被轟炸成一片廢墟。
當麥克阿瑟的夫人找到了她的中國朋友嚴幼韻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位公認的中國美人看起來骨瘦如柴,只剩下41公斤,但嚴幼韻還依然戲稱:我又重新回到了少女時代。
美國傳奇將軍麥克阿瑟
隨後,在麥克阿瑟夫婦的幫助下,嚴幼韻帶着三位女兒登上了埃伯利海軍上將號前往美國。在這艘載滿了美國士兵和撤離的美國人的海岸警衞隊運輸船上,嚴幼韻和孩子們在船上享受到了特等艙的特別禮遇,另有一艘驅逐艦護衞左右。
定居紐約後,嚴幼韻因為失去經濟來源,一度生活拮据。為了養家,這位“職業太太”開始到外頭找差事做。
在一位故交的幫助下,她在聯合國找到了一個“禮賓官”的空缺,工作內容是禮儀接待:接待剛剛赴任的大使、安排他們遞交國書,各國元首到訪的迎送、清關、酒店和車隊安排等,這讓嚴幼韻的流利英語和社交能力都有了用武之地。
嚴幼韻在聯合國工作期間
對於她的能力,大家不太擔心;但大家都忍不住問她:“你能保證每天早上九點來上班嗎?” 畢竟嚴幼韻從來沒有上過班。
但獲得這份工作之後,這個從不早起的大小姐從未遲到,矜矜業業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嚴幼韻在聯合國工作期間
在聯合國工作的十三年間,嚴幼韻不僅在事業上取得了成績,而且三個女兒學有所成,後來不僅在各自領域做出了成績,還都建立了讓人羨慕的家庭。
長女楊蕾孟是資深編輯,經手出版了包括《基辛格回憶錄》在內的250本書;
次女楊雪蘭,1989年成為美國通用汽車公司歷史上唯一的華裔副總裁;
三女楊茜恩在房地產開發方面卓有成績,但因病較早去世。
1959年,嚴幼韻五十多歲,三個女兒逐漸成長,各自組建家庭。
她將她們的婚禮辦得周到體面,而自己的生活卻在如常的工作聚會之外,總會覺得少了一些什麼。
當年,幫嚴幼韻謀到工作的“舊交”,就是時任中華民國駐美大使的顧維鈞。兩人相識十多年,楊光泩曾是顧的下屬,回到美國後,顧維鈞也給了嚴幼韻很多支持和幫助。
當時,顧維鈞和第三任太太、華僑鉅商之女黃蕙蘭已分居十多年,他每週都會抽出時間,從華盛頓前往紐約去看望這位“紅顏知己”,此刻兩人已有結婚打算。
1959年,嚴幼韻嫁給了“民國第一外交家”顧維鈞,這一年,她54歲,他71歲;她是二婚,他則是四婚。
顧維鈞為嚴幼韻戴上結婚戒指
白髮夫妻要的就是心安的陪伴。在此後共同生活的26年裏,嚴幼韻體貼地照顧着顧維鈞的生活起居,陪他散步、聊天,替他安排牌局、準備英文報紙,為他籌辦不同主題的生日派對。
因為常年承擔高負荷的腦力工作,顧維鈞有晚睡晚起的習慣。嚴幼韻擔心他從晚餐到次日早餐有十多個小時不吃東西,對身體不好。
她每日凌晨3時必起,把煮好的牛奶放在保温杯中,配上一些小點心,並附上一張“不要忘記喝牛奶”的紙條放在牀邊。等翌日起牀,她再去房間看他是否把牛奶喝了。
嚴幼韻説,“我非常喜歡全身心地照顧維鈞,使他更健康、更舒適、更開心,而且我相信在我的關心下維鈞會活得滋潤。”
顧維鈞92歲生日
而顧維鈞自己曾總結過三條長壽秘訣:“散步,少吃零食,和太太的照顧”。
在夫人的精心照顧和陪伴中,顧維鈞的晚年幸福而安寧,連顧的兒子也説,是繼母讓父親多了20年的壽命。
1985年11月,顧維鈞平靜地去世,享年98歲,在這一天的日記裏,他曾寫下:“這是平靜的一天。”
嚴幼韻送別離世的顧維鈞
不糾結往事、永遠朝前看
一個世紀以來,嚴幼韻不斷地面對生死,告別了兩任丈夫,以及自己的小女兒,還有許多親朋好友。沒有人比她更有理由悲傷,可事實上,她卻比任何人都要樂觀、頑強。
嚴幼韻捱過了傷痛期,屬於她的傳奇還在繼續。
生活中的嚴幼韻看書讀報,打麻將,烤蛋糕,做甜品,甚至還能有眼力織補羊毛衫。
她還常常外出參加會議、旅遊、去超市購物。在美國,她和宋美齡、宋子文夫人張樂怡、孔令侃等一幫民國故交們保持着密切的來往,也樂於結交新朋友。據説,她的電話簿上常用的號碼就有六七十個。
嚴幼韻(左)與孔令儀(右)一起參加其姨母宋美齡(中)的生日慶典。
人們津津樂道於這位老太太對於生活的熱愛和達觀。
100多歲時,她覺得每天都是上帝恩賜的禮物。雖然她聽力不再敏鋭,視力不再清晰,但比起坐在輪椅裏的同齡人,她為自己還能夠享受生活而感恩不已。
二女兒調侃道:“媽媽過的是像明星一樣的生活。”
這位“84號小姐”終生愛美,愛珠寶和香水。滿頭銀髮、皮膚鬆弛的她自信地坐在美容院裏做頭髮,每天踩着高跟鞋走來走去,噴香水、塗指甲、愛穿漂亮衣服。
她的孫女説:“如果你看過外婆的衣櫥,肯定想要立刻衝回家收拾自己的衣櫥!我非常愛她。”出門見客時,她總要細細描眉,淺淺敷粉,她説,這是對別人的尊重。
2003年,嚴幼韻被查出了大腸癌,大家都很擔心,只有她滿不在乎。接受手術5天后,她就回家休養。她的長女説,母親跟家裏人説,最疼的時刻,不過是拆線時護士揭開傷口膠布的一瞬間。
“人永遠要朝前看,不糾結往事。”這是嚴幼韻的口頭禪。出院數月後,在親友為她舉辦的98歲壽宴上,她穿上一襲白色繡花旗袍,蹬上了金色高跟鞋,化上濃妝,與主刀的外科醫生翩翩跳舞。
在2015年出版的口述自傳《一百零九個春天:我的故事》裏,嚴幼韻寫道:“當人們問我‘今天您好嗎?’的時候,我總是回答‘每天都是好日子’。”
2017年5月,嚴幼韻以112歲的高壽仙逝。
她不急不促,淡雅地走完了一生。
在嚴幼韻的一生中,始終保持着自己的獨特生活態度,風姿綽約,衣着華貴,從不糾結於往事,追求自己喜愛的東西,以滿腔熱情迎接一切人和事。
顧維鈞的女兒曾寫信給嚴幼韻説:“我從您身上學到了惜福。您為我帶來的最大福氣之一,就是認識了您,並從您的智慧和力量中得到了啓迪。”
樂觀、惜福其實是嚴幼韻長壽的最大秘訣,就像她在自傳裏寫下的:
每天都是好日子。
不糾結往事、永遠朝前看。
參考資料:
三聯生活週刊 逝者 | 海上名媛嚴幼韻的世紀人生
南方人物週刊 曲終人去,最後的上海民國名媛離世|温故
憶舊||民國第一摩登女“愛的花”小姐的傳奇人生
我的故事——109個春天
私立復旦大學女生宿舍“東宮”
母親嚴幼韻與她的人生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94303
https://mp.weixin.qq.com/s/mJdFiC0iEwChKOgQscw1Kg
http://newsxmwb.xinmin.cn/2017/05/26/31059110.html
https://cn.nytimes.com/obits/20170612/diplomat-juliana-young-koo-is-dead-at-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