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岡仁波齊”還是要修路,阿來2014年就對南周講得很清楚了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0118-2018-12-10 13:38
我記得去年年中,電影《岡仁波齊》火了一波,隨即觀網出了一篇有影響力的文章《當你感慨磕長頭的虔誠靈魂時,可曾想過他們身下的公路是誰修的?》
強舸的觀點是:
雖然或膚淺或深邃的文藝青年喜歡將現代化和傳統對立起來,詬病西藏的發展讓西藏不再純潔(而公路、鐵路自然是不純潔的典型代表),但事實上,朝聖之路並非來自傳統(過去只是有這説法,但沒有實踐的可能性),而是現代化的產物。具體來説:
第一,在舊西藏,是不存在全程磕長頭到拉薩朝聖這種形式的。因為過去沒有公路,西藏複雜、險峻的地形,很多地方猴子四條腿過去都不容易,人磕頭就更做不到了。
第二,朝聖之路是存在的,但這在舊西藏是隻有極少數貴族或英雄人物才能做到的。他們能做到,不等於普通藏族能做到。正如姚明能打NBA,不等於中國人都能長2米2。
而至於説“公路、鐵路等發展讓西藏不再純潔”,類似的是趙皓陽批判過的“黃饃饃論”:
“就在這兩天,因為黃饃饃而成名的靖邊縣的老黃被西貝莜麪村的老闆叫到了北京,準備弘揚光大西北美食。聽到消息後,胡迎迎非常生氣,她説她打電話把那個老闆罵了許久。她就是不願意接受這種商業化的現實,在她心目中,老黃就應該在山崖上充滿自信地做他自己唯一的黃饃饃。”
我現在發現很多人們喜歡爭論的問題,其實都是老問題。黃饃饃與朝聖之路的問題,2014年阿來在訪談中就已經講得非常清楚了,完全不需要我們再畫蛇添足去做什麼梳理。
可笑有的人是因為固守無知,有的人是因為過分年輕而又不願瞭解歷史,所以被一片小小的樹葉遮蓋了自己的雙眼。
這些問題永遠會被爭論,直到最終形成一個共識。
阿來的訪談全文觀網就有,講得很好,其中也提到了一些援藏幹部、援藏政策的問題。
誰掌管這個國家,誰就有義務把人民的事情做好。但“好”這個東西又往往是主觀性極強的。
比如是現代化還是原生態對藏民更好?你怎麼樣做事才能讓人家感受到這種熱情和善意,同時切實地給對方帶來了利益?具體工作中有極多的執行上的細節問題,恰恰是面對人家的最基層一線幹部的行為舉止,決定了一個主體對一個政權最基本的觀感,這是不得不深思而篤行的。
以下是對阿來訪談“黃饃饃/公路問題”的摘選:
“憑什麼就得住帳篷給你們看”
南方週末:你説,西藏在今天遭遇了“誤讀”,什麼樣的誤讀?
阿來:一些人憑空想象,把西藏描繪成一個天堂,他們認為西藏就應該活在過去,千百年不變,維持簡單的、清苦的生活,不能開發,不能興建城市,不能發展工業、商業,不能搞旅遊業、服務業,任何變化都是對西藏的破壞,破壞了他們心中的天堂。
我覺得這種觀念太霸道。在這樣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和所有世界上的民族一樣,藏民族文化應該向前發展,不管是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藏族應該參與到現代文明進程中來,這是藏族百姓不容剝奪的權利。
國際上甚至有“西藏是否需要發展”的討論。這很可笑,一個地區不發展,人們的生活怎麼繼續,怎麼提高?文化怎麼延續、發展?藏區百姓有電視、汽車、冰箱、洗衣機可以用的時候,難道應該讓藏族百姓永遠刀耕火種,住帳篷、騎馬、打獵、放牧,讓外國人遊覽觀看,滿足他們的好奇心期待,保持所謂的“聖潔”?
南方週末:你贊成這樣的發展和變化?
阿來:我們留戀過去的美好,但我們不想回到過去,千百年像“活化石”一樣,活在過去的歷史裏,永遠不變。
藏區的老百姓要求生活變化。比如説一個農民,原來用牛耕地,現在有條件用拖拉機耕地,原來靠人工打井,現在靠機器抽地下水,原來交通靠騎馬西藏現在是騎摩托車開汽車。原來住的那種堡壘式的土房子,窗户像碉堡槍眼一樣小,在房子裏燒火煙散不出去,很多老年人眼睛不好;現在日子好過了,藏區的建築比以前高大了,窗户越開越大,花紋描得越來越漂亮,直接用太陽能或者天然氣燒飯,這有什麼不好?
你們可以這樣過日子,憑什麼不讓藏區老百姓過這樣的日子?藏族人憑什麼天生應該騎在馬上,靠放馬養牛羊住帳篷給你們遊客看?
舊社會是封建奴隸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即主子生來就是尊貴的主子,農奴生來就是下賤的農奴,窮人就應該不識字就應該受窮,把改變自己命運的希望寄託給來世。那些土司和地主,老百姓沒有人身自由,命也不是自己的,讓他們活就活,讓他們死就得死。那個時代的封建、落後、殘酷,國內外的書記載不少,怎麼到了今天,封建時期的西藏就成為“天堂”了?問問今天年紀大的老百姓,尤其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老年人,有誰願意回到過去?
南方週末:也有人不同意你的“必須進化論”的觀點。
阿來:我當然知道。我發表的這些觀點,藏族人大部分都不高興。但我覺得一個民族,總歸得有人説一些真話。在文化的相互影響中,越是弱勢文化,越要主動尋求發展,這樣被保護的因子就會越多,被動地等待強勢文化來影響,只能被淹沒掉。
從藏族歷史上來看,西藏文化在吐蕃時期是很開放的,向唐朝、波斯和印度學習,吸取了不同文化的精華,促成了藏文化興盛和繁榮。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藏文化關閉了開放的大門,變得越來越保守,被寺院和王公貴族把控,被他們挾持和壟斷了解釋權。
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國家,那麼多國家那麼多民族,絕大部分都隨着時代發展而發展變化。比如美國的夏威夷土著,他們穿着民族服裝,跳草裙舞,播放的卻是西班牙音樂;本土的印第安人,在自己的保護地上,開的是現代化的賭場。
有一個難題,是保留少數民族原始、獨特的生活方式,還是讓他們融入現代社會,發展當地的經濟,提高物質生活水平,成為全球化的現代人?不管是美國還是中國,印度還是埃及,這是個全球化的難題。漢族、苗族、藏族等民族文化,都面臨這樣的選擇,無論什麼樣的選擇,都各有利弊。
但我看到,絕大多數民族還是選擇往前走,和時代、社會同步,不願意自己被時代的車輪拋下。少數民族要走向現代化,自己應該主動求新、求變,同時政府要考慮到不同民族文化的差異,發展、幫助一個文化、經濟相對落後的民族時,應該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準備,採取文明、體貼、有效的方法。
南方週末:你怎麼看待西藏分裂勢力?
阿來:這些人都是想搞政治,進入官僚系統。有些人在拉薩沒有機會,就往外邊跑,到了那邊找機會,還是搞政治,靠表演混口飯吃。
達賴的人,我見過好幾個,我也直言不諱告訴他們:我説你們考慮的都是權力,誰考慮老百姓?有誰真正為這個民族好的?
“大部分老百姓是經濟要求”
南方週末:西藏每一個地級市,如今都有現代化的新城、新區,這應該是你説到的好的發展吧?
阿來:但藏民進來路都不會走。他們駕着牛車,開着拖拉機就進城了,根本就分不清東南西北。西藏有一個紅綠燈的笑話,城市裏突然有了紅綠燈,你以為有了紅綠燈就是現代化了,藏民不認識紅綠燈,他們按照自己的方式過路口。執勤的警察就説:你眼睛瞎了嗎?闖紅燈的藏民不懂:我怎麼眼睛瞎了?警察説,這裏有燈你沒看見嗎?這個藏民就説:你們眼睛才瞎了,白天你點什麼燈。
一句話,你得讓他接受新生事物,你建的這個高樓大廈,建紅綠燈,有沒有給他們開過培訓課,教他們怎麼過紅綠燈?
南方週末: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對西藏人來説是完全未知的。
阿來:幾十年裏,變化太多了,新生事物來得太猛了,好多東西完全超出了他們的理解能力。
“文革”期間,我們那裏有個笑話,上級找生產隊長、支部書記,到縣裏開會,學習毛主席發表的詩詞《水調歌頭》,這些人只會簡單的漢語,粗淺地學過,我們阿壩比西藏的幹部水平還好一些。
生產隊長、支部書記學習回來要開大會,宣講最新的學習精神指示,他們想了半天説:“社員同志們,這個共產主義來了,除了土豆燒牛肉,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之外,毛主席又説了,還有一個好處:水自己掉到鍋裏頭。”
比如説地分了就分了,高興兩天。説不分地了,大家又組織起來,搞合作社,後來又變成國有的,個人名義產權,變成了承包的。政府推廣的運動,其實藏民都不懂,完全跟着走。
藏民世界千古不變,這幾十年的變化,各種各樣的運動綱領,你反覆告訴他們,他都不能明白。中國這樣一個大國,不同地區不同民族,差異差別巨大,社會發展水平不一樣,對世界的理解不一樣,真正深層的是這些問題。破舊立新,但這個新是否符合這個地方人民的期待?
南方週末:怎麼能分清,哪些是老百姓需要的,哪些是老百姓不需要的?
阿來:援建西藏,修一條路就叫湖北大道,蓋一個大廈就叫安徽大廈,你在西藏弄這些名字幹什麼。我幫助一個朋友,不要傷人家面子,説我給你一萬塊錢,然後天天見你就説,記不記得我給你一萬塊錢。你説這個朋友感不感謝你?
我經常講,開全國人大會議也講,不要總是説給了少數民族地區、給西藏地區花了多少錢。
因為你花的這些錢,我不知道你用到哪裏去了,你來很多地方,新建一個城區,修了寬大的馬路,裝那麼多路燈,搞很多地標建築,牧民會來看嗎,他們能用嗎?你新建的這些設施,底層的絕大部分牧民,根本享受不到。
我們那裏過去有一個村子缺水,村民找到駐村幹部和上級政府,説你們到處都在修自來水,我們不要求自來水,我們這裏缺水,你們給我們修一條水渠。多少年來,這些村裏的長老給村幹部和上級官員送東西,就是不給你修,那些長老傷心傷透了。
這兩年,要搞藏區民生了,村幹部不但給你引水,還給每家安裝自來水,結果整個村子都拒絕:謝謝,我們不要了。結果老百姓不要了,村幹部和上級直接開卡車,送太陽能電視送風扇送衞星天線,那些長老就是不要,因為心傷透了。
南方週末:所以是沒找準要幫助的地方?
阿來:老百姓的不滿其實都是民生問題。我遇到過一個大老闆,在藏區開礦,投資多少億,對環境造成很大污染,對老百姓的生活有影響。經濟建設當中,有大量的企業對當地資源掠奪,賺了驚人的利潤,當地人卻不能分享。你總是去建水電站去開礦,這跟改善民生,跟當地老百姓有什麼關係?他們最多是在那裏打一個零工。
政府能夠真正關心底層的老百姓,房子給他蓋漂亮一點,電話、電視、自來水接通,教育、醫療、養老免費,這些實實在在的關懷比你支援什麼都管用。
大部分老百姓沒有什麼政治訴求的,都是經濟上的要求,但你不讓他説話,連溝通渠道和機會都沒有。
南方週末:都是小問題的累積。
阿來:1950年代、1960年代的援藏幹部,即便搞政治運動,也經常是幹部背一個揹包,就住到農民家裏,學習藏語,一起下地勞動,和老百姓打成一片。
現在幹部下去,殺豬宰羊,在村幹部家吃完飯,喝一桶酒,還不會在這裏過夜。每個省都在派援藏幹部,不會説藏語,終日待在村幹部家裏,還要給他們配冰箱、配電視,和老百姓沒法溝通,完全靠村幹部當翻譯,發指令。你學懂藏語,是好事情,對工作對自己都好,你不需要付出什麼。
小問題得不到解決,最後可能成為了大問題。
給平等機會,而不是特殊機會
南方週末:你怎麼看待內地對少數民族的教育支持?
阿來:辦民族學院、民族中學、民族班,吃喝都管,但就是把他們圈在一個地方。你為什麼不把他當普通人看,把他們分散,插到不同的班級上,讓他們和漢族同學打成一片,相互溝通理解呢?藏族學生要上北大,該上一本上一本,該上三本上三本,你要照顧他也可以,照顧50分就進去了。不要動不動專門辦班、辦專門的學校,讓他們在這個圈裏頭內部循環。
西藏出了多少科學家?沒有。出了多少好的技術人才?沒有,把西藏這個社會變成現代社會,是要靠人才的。現在的結果是,沒有。
現在,各地支援西藏,修那麼多馬路、學校、高樓大廈,樓台亭閣,搞那麼多的形象工程,就不願意在軟件上給錢。比如開高工資,請內地最好的老師來西藏任教,工作,給幼兒園、小學、中學老師一萬塊錢一個月,看好老師來不來。文化的優越性,要在現場體現,讓少數民族覺得,你們的老師就是比我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