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邏輯學”對人工智能的啓示(一)_風聞
徐英瑾-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2018-12-10 13:23
按照一般人的理解,作為一門與邏輯學、統計學等學科有着密切關係的綜合學科,“人 工 智 能”(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簡稱 AI) 應當在精神氣質上更接近於同樣重視邏輯分析的分析哲學,而不是歐陸哲學。
但多少具有一點諷刺意味的是,使得“人工智能哲學”( Philosophy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這個學術分支得以在英語世界確立的兩位重磅級思想家———德瑞 福 斯 ( Hubert Dreyfus) 與 郝 格 蘭 ( John Haugeland) ———其實都主要是歐陸哲學背景的,儘管兩者對於分析傳統也並不陌生。
特別是德瑞福斯,他從海德格爾的角度重新梳理 AI 的研究路數,已在西方學界催生出了一個叫“海德格爾式的人工智能/認知科學”( Heideggerian AI /cognitive science) 的研究路向,並衍生出大量相關研究成果。①
這樣的研究方式自然也促進了整個現象學與認知科學之間的互動,並使得“現象學的認知科學化”成為最近三十年來西方哲學界最讓人激動的發展趨勢之一。②
然而,相比海德格爾與其他現象學家而言,同樣作為歐陸哲學大師的黑格爾卻幾乎受到了人工智能哲學家的集體忽視。譬如,在人工智能哲學方面的另一位領軍人物瑪格麗特·博登( Margaret Boden) 女士所撰寫的厚達1631頁的認知科學史鉅著《作為機器的心靈》③的“人名索引”中,“黑格爾”的名字僅僅被提到 1 次———與之相比較,同樣作為歐陸系哲學家的康德則被提到5次,海德格爾被提到3次,梅洛龐蒂被提到8次。

有人或許會説,黑格爾之所以被忽視,是因為他文風晦澀,難以被後世的 AI 研究者理解; 而他對於辯證邏輯的推崇,也使得崇尚“知性思維”的AI 專家們唯恐避之而不及。不過,若再仔細一想,其實這樣的理由未必就非常站得住腳,因為就文風的晦澀度與就對於“知性思維”的批判力度而言,海德格爾哲學比黑格爾哲學其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另外,從某種意義上説,黑格爾對於自然科學的友好程度,其實比海德格爾還略勝一籌。④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討論傳統歐陸哲學與 AI 關係時排除黑格爾的做法,就顯得多少有點怪異了。
而在筆者看來,黑格爾之所以被主流的 AI 哲學專家所忽略,僅僅是基於一個非常偶然的事實: 即使在全球範圍內,同時瞭解黑格爾哲學與 AI 發展的文理複合型人才也是相對缺乏的。在這方面,海德格爾
之所以比黑格爾更容易得到大家的垂青,也是基於如下這樣一個同樣非常偶然的事實: 德瑞福斯與郝格蘭在轉向 AI 哲學研究之前,就已經是海德格爾哲學研究方向上的優秀專家了。
換言之,倘若在另外一個可能世界中,德瑞福斯與郝格蘭在轉向 AI 哲學研究之前首先研究的就是黑格爾哲學的話,那麼,也許目下筆者就需要為“為何海德格爾在 AI 哲學研究中受到歧視”這一“現狀”而鳴不平了。
讀者或許還要問: 既然我們已經有了“海德格爾式的 AI”研究了,我們為何還需要一種“黑格爾式的AI 研究”來畫蛇添足呢? 難道後一種研究進路能夠提供前者所不能夠提供的某種新視角嗎?對於上述疑問的回答乃是肯定的。概而言之,黑格爾哲學與海氏( 即指海德格爾,下同) 哲學雖然在表述的晦澀性上彼此相近,卻在哲學內核上有所分別。
大體而言,黑格爾哲學是一種基於概念表徵之間關係的“概念型哲學”,而海氏哲學則是一種探討概念關係之下的現象學根據的“前概念型哲學”。因此,海氏哲學更容易與認知科學中對於“具身性”( embodiment)問題的討論發生親緣關係,而黑格爾哲學則與傳統認知科學或 AI 中的“符號主義綱領”具有更多的可類比性。
若從 AI 研究自身的學術分工角度看,黑格爾哲學與“知識表徵”、“日常推理”、“自然語言處理”等分支關係更為密切,而海氏哲學則與“計算機知覺”、“非確定環境下的推理”等話題更為相關( 儘管這些研究議題之間的分界線有時候並不是那麼清楚的) 。這也就是説,如果我們認為“知識表 徵”、“日常推理”、“自然語言處理”等分支依然是 AI 研究的核心話題之一的話,那麼,黑格爾哲學就具有某種海氏哲學所無法取代的價值。

黑格爾
讀者或許還會問: 既然我們需要黑格爾哲學為目下的人工智能發展“把脈”,這就預設了當下的人工智能研究的確是出現了某些需要從哲學角度加以把握的重大問題。那麼,到底是什麼問題需要我們請出黑
格爾哲學呢?這個問題就是“框架問題”。
① 相關作品有: H. Dreyfus,What Computers Still Can’T Do ( Cambridge,M A: T he M IT Press,1992) ; J. Haugeland ( e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he Very Idea ( M ontgomery: Bradford Books,1985) ; J. Kiverstein and M . W heeler ( eds.) ,Heidegger and Cognitive Science ( London: Palgrave, M acmillan,2012) .
② 這方面的 代 表 作 品 有: F. Varela,The Embodied Mind: Cognitive Science and Human Experience ( Cambridge,M A: T he M IT Press,1992) ; E. T hompson,Mind in Life: Biology,Phenomenology,and the Sciences of Mind,( Cambridge,M A: Belknap Press,2010) ; J. Petitot,et al. ( eds.) , Naturalizing Phenomenology: Issues in Contemporary Phenomenology and Cognitive Science ( Stanford,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 .
③ S. Gallagher &D. Schmicking,eds. Handbook of Phenomenology and Cognitive Science ( Dordrecht: Springer,2010) . M . Boden,Minds as Machine: A History of Cognitive Science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
④譬如,黑格爾的《自然哲學》充分表明了他對於當時科學發展最新情況的熟悉程度( 儘管這也是一部引發很多爭議的作品) ,而海德格爾卻缺乏 一部與黑格爾《自然哲學》相對應的富有經驗科學內容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