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五年:明朝使節在朝鮮_風聞
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特聘教授2018-12-10 13:41
天啓五年,是後金天命十年(1625),東北方向很吃緊,後金的軍隊佔了遼東好多地方,遷都瀋陽,還一度攻破旅順。
可明王朝這邊,還一團亂糟糟的。皇帝把楊漣、左光斗、趙南星、顧憲成等一批敢講真話的官員撤職的撤職,下獄的下獄,八月,又下詔拆毀天下的東林講學書院,把東林黨人的名字發榜告示,讓天下知道這都是壞人;這一年,又把本來挺能打仗的熊廷弼“棄市,傳首九邊”,反而對那個弄權的奸臣魏忠賢,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褒獎賞賜。

昏君還特意賜給他一顆印章,上面刻了什麼“顧命元臣”的字樣。 這時的大明帝國真是岌岌乎危哉。不過,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大概早就是歷史傳統。面對內外危機,明朝君臣好像並沒有那麼焦慮,還在甜滋滋地做着天朝之夢。
只是因為後金勢大,不免伸出頭去,對東北方面略略多一點關注。這一年二月,明熹宗派人往朝鮮冊封新國王,讓他們順便去看望駐守皮島的毛文龍(《明熹宗實錄》卷五十六)。去冊封的使臣不是文臣,卻是兩個太監:
一個正使,是司禮監管文書內官監太監王敏政,一個副使,是忠勇營副提督御馬監太監胡良輔。那幾年裏,通往朝鮮的陸海兩路中,經由東北的陸路已經不通,他們只能走海路,明熹宗特意讓他們在冊封朝鮮國王之前,先到鴨綠江口的皮島,慰問駐守在那裏的毛文龍,還帶去了慰問的銀子和賞賜的禮品。
在朝鮮時代,這些天朝派出的使者,常常被朝鮮人稱為“天使”。不過,這兩個天使可不是帶來福音的善類,他們都是權傾朝野的魏忠賢黨羽,在國內胡作非為慣了。這些太監們手持聖旨,口含天憲,不免頤指氣使。
一旦到了藩屬國,更是一個勁兒敲詐勒索,弄得朝鮮上下驚慌失色。所以《朝鮮王朝實錄》裏説,天使“奉詔東來,而其意專在銀、參,先聲才到,舉國失色”。六月間,天使剛到開城府,就藉口有所謂宣讀聖旨的“開讀禮”,逼着朝鮮給了一萬兩千兩銀子,數量這麼大,可他們還不滿意。己卯這一天,他們到了京城,在正式宣讀冊封詔書之後,就開始了瘋狂的搜刮旅程。
2 那個時代,朝鮮是明朝的朝貢國。歷史上朝鮮和中國關係最近,自從 1392 年李成桂建立朝鮮王朝之後,朝鮮歷代國王都要得到明朝皇帝的冊封,這才算合法。而 16 世紀末“壬辰之役”之後,朝鮮君臣更是對萬曆皇帝出兵抗日,拯救朝鮮的再造之恩感激涕零,所以,對天使的無端要求,他們往往能忍就忍。

不過,這次來的兩個天使實在胃口太大。最近,我讀朝鮮時代的《承政院日記》和《朝鮮王朝實錄》,看到這兩個號稱天使的太監,可説是罕見的腐敗。他們一會兒寫一張紙條,要朝鮮陪同官員找活鹿,為什麼?為的是他聽説活鹿的血大補,所以要活鹿放血來喝;一會兒十萬火急地要朝鮮蒐括海狗腎(温肭臍)[中醫所謂“温肭臍”,是雄性海狗(温肭獸)或海豹的生殖器和睾丸,往往在春季海上冰開時,捕捉海豹或海狗,取其生殖器,陰乾入藥,主治虛損勞傷,陽痿精衰之類],“求之甚切”,害得朝鮮國王“急下諭於江原、咸鏡道,各二十六個”;不過一天之後,又提出需要虎豹皮、好人蔘(《承政院日記》,韓國古典翻譯院標點本,2009;237-256 頁)。
當朝鮮方面好容易湊齊二十五個海狗腎後,他們又百般挑剔,説“皆非真也”,任憑朝鮮通事百般解釋,他們仍然不依不饒,弄得負責此事的官員李堥非常鬱悶,不知如何是好(《承政院日記》270頁)。在朝鮮史官的筆下,那個叫作胡良輔的副使,不僅特別貪婪,還特別暴躁。
“(胡)之為人,計較毫釐,其心不無所望”,“請求之物,催督急於烈火,而不準其數,則輒生嗔怒”(《承政院日記》261-263 頁)。
副使胡良輔的嘴臉醜陋,正使王敏政的心術更深。朝鮮國王宴請之後,大臣們照樣輪流款待,據説每天都要送一堆銀子。可有一天,胡良輔突然發作,“怒禮單薄略,踏破宴膳”。一個所謂天朝大國的使者,不僅公然索賄,還掀翻飯桌,説起來實在是沒禮貌缺教養。可他畢竟是天朝使臣,朝鮮方面惹不起,所以不僅國王派人來好言勸慰,大臣們也只好另外“優備銀、參等物,名曰別禮單”,所謂“別禮單”説白了就是賄賂清單。可這個天使仍然不依不饒,得寸進尺,凡有不滿,就不理不睬,或者威脅要打道回國。更有戲劇性的是,胡良輔居然當着朝鮮官員的面,説出無賴的話,“俺是內官,當行無知之事,宜以此語回告國王”,什麼意思呢?就是説,我是太監,本來就沒文化,做事情也不講道理,你就回去這樣告訴你們國王,我就是這樣無賴的渾人。
説到這裏,胡良輔回頭看了一看正使王敏政,突然也發飈説,“公何無徵督之言乎?”意思是你幹嘛好處拿着,卻一聲不吭?可好一個王敏政,只是不緊不慢地説,“吾本口吃,未及發語。公先言之,吾以是默然”。
無奈之下,朝鮮君臣又送上一萬七千兩銀子的禮單,他們體會到,這個不愛説話的正使,並不比愛説話的副使差,“蓋上使無一言及於徵求,而所受贈與副使無異,蓋為人多詐”(《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卷五十二,3238-3239 頁)。

明熹宗朱由校
3 拿了錢辦事兒,倒也罷了。可是貪官常常是拿了錢,卻不辦事。在不斷地無端索要之後,這兩個作為中國使者的太監,在政治上卻全然是一團糊塗。 使節往來,承擔的是商討合作,交換情報之責。那個時候“北虜”也就是後金崛起,成為朝鮮和大明的最大威脅。朝鮮在東北,大明在西南,在軍事上雙方正好成為倚角夾擊之勢,明朝天使和朝鮮君臣當然要討論到這個話題。六月十一日,朝鮮國王宴請天使的時候,就問“頃年聞孫閣老出關御賊,今則留那地?”他們傲慢誇張地回答説,後金沒什麼了不起的,“孫閣老方住關上,而所屬猛將如馬如龍輩,五十餘人,軍則八十萬矣”(《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卷五十二,3239 頁)。
其實,那時明軍的形勢大為不妙,關外明軍不僅遠沒有八十萬,而且大都羸弱混亂。孫承宗雖然“賜尚方劍,坐蟒,閣臣送之崇文門外”,而且手下有袁崇煥等,可以憑藉覺華與寧遠兩地,互為倚角,堅守關外“錦州、大小淩河、松、杏、右屯諸要害,拓地復二百里”,但畢竟擋不住魏忠賢之流在朝廷內部挑唆搗亂。據《明史》説,原本魏忠賢覺得孫承宗功高勢大,還想籠絡孫承宗,但孫承宗“不與交一言,忠賢由是大憾”(幸好他在天啓年間並沒有被魏忠賢構陷,還看到了崇禎初年魏忠賢的敗亡。但這個頗有才能的大臣,後來因為祖大壽投降清軍之事引咎辭職,“家居七年”,在崇禎十年清兵進攻家鄉高陽的時候,“投繯而死”。見《明史》卷二百五十,6474頁)。
最後,孫承宗雖然能幹,卻並不能解救遼東危機。不止是孫閣老,那一天宴會上,朝鮮國王還問到了萬曆年間曾經幫助朝鮮抵抗日本侵略的大臣楊鎬的近況。朝鮮國王對這個本來能打仗的明朝官員很有好感,只是因為他在萬曆四十七年(1619)的薩爾滸之戰中大敗,“文武將吏前後死者三百一十餘人,軍士四萬五千八百餘人,亡失馬駝甲仗無算”,所以被下獄,可下獄並不是投降通敵的緣故。而這兩個太監卻得意洋洋,胡亂告訴朝鮮國王説,楊鎬是因為和後金女真人勾結,正在監獄裏面等 着審訊發落呢(《明史》卷二五九《楊鎬傳》,6688 頁)。
在大明和朝鮮最吃緊的遼東戰事上,這兩個只知貪污索賄的傢伙對軍國大事全無知識,只是憑着自己來自皇帝身邊,就自信滿滿,亂誇海口,覺得撮爾蠻夷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傳達的全都是誤人誤國的信息。面對兩個渾人,朝鮮國王也有點兒無奈,只不過他知道天朝信任皮島的毛文龍,為了報答毛文龍對他的支持便迎合天使,隨口説毛文龍“自鎮敝境以來,遼民歸順者,不知其數,加以號令嚴明,威風遠及,奴賊不敢近塞,故小邦恃而無恐”(《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3238 頁)。還表示“小邦力弱,歲不能獨擋一隅,而與毛帥協心,以為倚角之勢,則敢不盡力”(《承政院日記》)。
其實,那個毛文龍豈是可以依靠的人?可國家大事胡亂昏庸,明朝君臣上下大抵如此。皮島的毛文龍就從這些昏庸的君臣那裏,得到諸多好處。朝鮮史料裏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情,説王敏政、胡良輔這兩個傢伙回程路過毛文龍的地盤,毛文龍“盛張軍容,皆以錦繡為衣服旌旗,炫耀人目,使詔使巡見”,其實呢?朝鮮人説“其實疲軍不煉者也,其敗罔天朝類如此”(《實錄中的中國史料》3240 頁)。而毛文龍倚仗大明天朝,對朝鮮居高臨下,盤踞在朝鮮海島上卻覺得高朝鮮一等,他們覺得“天朝乃父母之邦,朝鮮為子孫之國”,所以,他們不遵守朝鮮規矩胡作非為,卻不許朝鮮官員管束,一旦衝突,就拿出天朝身份説,你這樣“是不有天朝,不有老爺也”(《實錄中的中國史料》3233 頁)。

腐敗的王朝腐敗的官,昏庸的天使蠻橫的兵。有這麼一堆腐敗而昏庸的人,大明王朝真是沒有辦法迴天。僅僅過了兩年,後金大軍攻破朝鮮,國王李倧逃到江華島,簽訂了城下之盟。也是在那一年,明熹宗去世,明朝最後一個皇帝朱由檢即位,魏忠賢被捕,隨即自殺,王敏政和胡良輔也失勢被貶。下一年,改元崇禎,大明王朝也終於走到盡頭。
4 回到天啓五年的朝鮮。
在京城折騰的天使,把朝鮮搞得天翻地覆。十萬火急地,他們催要銀子,催要虎豹皮,催要海狗腎,催要人蔘,弄得朝鮮官方百般無奈,就只能向民間搜刮,民間一旦交不出來,就只好抓人,搞得“囚繫滿獄,怨呼徹天”。就連負責督辦禮品的朝鮮大臣全湜也忍不下去,向朝鮮國王李倧痛訴,“天使求請之物,臣竭力求貿,啓下單子數外,加給者甚多,而猶不滿其欲,恐嚇不已。其中,海狗腎、海獺皮則加嚴督,市人等以為,‘一死之外,更無覓得之路’……”。他們覺得,即使“傾國之力,而無以盡充其欲”(《承政院日記》277 頁,283 頁)。
應付再應付,總算熬到了六月戊子,天使終於要走了。走之前,他們居然把迎賓館的“鋪陳器具”全部打包帶走,而且在歡送宴會和儀式上還向朝鮮索要“花馬,體大而便於騎者”。這還沒有完,在回中國的一路上,凡是碰上沒有橋的河流,他們就藉口無橋索要賄賂,朝鮮史料記載説,“託以無橋,必折銀以捧,名之曰‘無橋價’。所經州縣,一時蕩敗”(《中國史料》3239 頁)。
**這是一個發生在天啓五年東亞朝貢圈中的故事,它讓我們重新思考所謂“朝貢體制”。説起來,政治意義上的“朝貢圈”並不等於經濟意義上的“貿易圈”。**天朝有時候確實“厚往薄來”,為了撐住面子亂撒銀子,但有時候也會居高臨下,不免也向附屬國敲詐勒索。特別是前面提到的那種“天朝乃父母之邦,朝鮮為子孫之國”的傲慢和自負,往往使得天朝外派的使臣有了飛揚跋扈、貪污腐敗和敲詐勒索的藉口。
費正清曾經有一個著名的論斷,就是説,朝貢體系是中國把處理內部事務的規則和習慣推廣到國際事務,儘管現在批評費正清有關朝貢體系論述的人很多,但這話並沒有錯。朝貢體制是有中心、有等級的,有的中國使臣不光把內部的等級差異投射到外部的世界秩序,也把在國內官場那種上下相欺、層層盤剝的習慣,慣性地推廣到國際交往的舞台,使得這種表面看上去以禮儀制度建構起來的朝貢體系,也變得像一個等級制度建造出來的腐敗官場,最終各自離心離德,不得不在外力衝擊之下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