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邏輯學”對人工智能的啓示(三)_風聞
徐英瑾-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2018-12-12 13:48
黑格爾的“語義邏輯”及其與人工智能之間的關聯
在本文中,筆者之所以選擇目前有點受到學界冷落的《邏輯學》———而不是在二十世紀的西方哲學史中更受推崇的《精神現象學》———作為考察的重點,乃是因為筆者認為《邏輯學》的關涉與本文的論題更為相關。
換言之,恰恰是因為現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與邏輯學及統計學的發展有着莫大的關係,同樣對邏輯學問題有着深入探討的黑格爾版本的《邏輯學》才更可能為一種“黑格爾式的 AI 哲學”提供思想養料。
不過,眾所周知,現代意義上的符號主義 AI 與弗雷格在形式邏輯領域開創的革命頗有關聯,而與之比較,按照一種通常哲學史意見,黑格爾的《邏輯學》所研究的並不是形式邏輯意義上的“邏輯學”,而是人類思維的基本形式———範疇。用黑格爾自己的話來説,即使在像“這是一片綠葉”這樣的包含有明顯的經驗內容的判斷中,諸如“單稱性”、“是”這樣的範疇依然會起到某種“骨架支撐”的作用。 不過,要説清楚“範疇”與形式邏輯家所説的“邏輯常項”( 如“或”、“非”等) 之間的關係,的確不是那麼容易。雖然很難説形式邏輯家完全不研究黑格爾所提到的這些範疇,但在黑格爾範疇表中所覆蓋的很多內容( 如在《邏輯不過,在筆者看來,上述提法除了將本可以説得更清楚的問題弄得更為混亂之外,並無任何裨益。
從文本學角度看,圖 1 所不能解釋的一個非常反常的現象是: 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推理所對應的那種邏輯顯然屬於“普通邏輯”而不是“辯證邏輯”,因此,黑格爾的《邏輯學》似乎就不應該討論三段論———但我們恰恰在該書的第三部分“概念論”裏找到了黑格爾對於三段論的大段討論。

由此看來,“辯證邏輯”應當是涵攝了“普通邏輯”的,而不是與之並列的。與之相類似的一個問題是: 倘若“辯證邏輯”應當是與“先驗邏學》之“是論”中所涉及的“定在”,“本質論”裏面涉及的“現象”、“根據”,以及“概念論”所涉及的“機械論”、“目的論”,等等) ,似乎都不是普通的形式邏輯教科書所應涉及的事項。
也正由於黑格爾的“邏輯學”與傳統邏輯之種種不同,學界過去常用“辯證邏輯”一詞來稱謂之,以此彰顯辯證法思維與知性思維之間的分野。按照上述見解,黑格爾對於整個德國古典哲學的“邏輯”觀所作出的貢獻也就體現在: 他在先驅康德所開出的“普通邏輯”( 包含處理“先天分析判斷”的演繹邏輯與處理“後天綜合判斷”的歸納邏 輯) 與“先 驗 邏 輯”( 專 門 用 於“先 天 綜 合 判斷”) 之間的二分法之外,再開出了“辯證邏輯”這一新分支( 見圖 1) 。
輯”相互並列,我們又該怎麼解釋《邏輯學》的第二部分“本質論”對於康德範疇表的全面覆蓋呢? 因此,就像“辯證邏輯”應當是涵攝了“普通邏輯”一樣,它應當也是涵攝了“先驗邏輯”的。之,“辯證邏輯”根本就不是與“普通邏輯”以及“先驗邏輯”並列的一種新邏輯。毋寧説,在黑格爾看來,世界上只有一種邏輯,也就是他自己的《邏輯學》所展現的那種邏輯,而“普通邏輯”與“先驗邏輯”只是它在不同階段上的不同顯現形式罷了。
而且,與康德的想法不同的是,黑格爾還試圖將那種被康德高度邊緣化的“歸納邏輯”獨立為一個新板塊,即《邏輯學》之“是論”。這樣一來,圖 1 所給出的邏輯分類表,就極為戲劇性地被轉化為了圖 2。有鑑於圖 1 與圖 2 之間的巨大差異,我們甚至很難説黑格爾從康德那裏積極地繼承了面對圖 1 與圖 2 之間的這種驚人反差,我們切不可輕描淡寫地認為黑格爾只是重組了康德思想元素的次序,並在由此得到的新大廈上塗抹上一種叫“辯證法”的外牆用油漆。
毋寧説,正如意大利裔的黑格爾專家喬治·迪·喬凡尼( George Di Giovanni) 在給《大邏輯》寫英文版導言時所指出的,在《邏輯學》的正式文本中,黑格爾本人其實反倒不那麼喜歡使用“辯證的”這一形容詞———因此,他自己的“邏輯”的本質恐怕不在於其“辯證性”,而在於其“推演性”
( discursiveness) ,也就是某種能夠歷經不同階段而始終維持自身線索統一性的推演思路。
這也就是説,黑格爾其實是提出了一個康德主義者很難回答的問題: 如果“普通邏輯”與“先驗輯”之間真是這麼涇渭分明的話,那麼,我們又該如何解釋任何一個智能正常的人都能在任何一個典型的日常問題處理語境中自由調用這些邏輯工具呢?
不同的邏輯工具之所以能夠被引入同一個問題語境,難道不正是因為其背後有某種統一的“調用台”在起作用嗎? ———但除了將康德所提到的那些不同的“邏輯”都視為某種統任何體系性的思想———毋寧説,他是摧毀了康德的整個思想構架,並用由此得到的碎片構建出了他自己的思想大廈。
一的“邏輯”的不同面相,難道我們還有對於上述“調用平台”的更完美的説明方案嗎?那麼,這種更具“統一性”的“邏輯”本身究竟是什麼呢?
為了避免繼續使用“辯證邏輯”這個詞所帶來的思想混亂( 這種混亂往往是通俗哲學讀物對於“辯證法”的種種庸俗解釋所帶來的) ,筆者提出了對黑格爾的“邏輯”概念的如下祛魅化解釋方案: 黑格爾的“邏輯”在實質上是一種“語義邏輯”,或者説,是一種關於語義內容的推理邏輯。由於黑格爾式的“語義”概念本身就帶有克服“語義—形式”二分法的意藴,所以這種邏輯才可能同時涵蓋康德所説的“先驗邏輯”與“普通邏輯”。

那麼,到底什麼才叫“語義邏輯”呢? 為了避免我們立即就陷入黑格爾自身的哲學文本所自帶的晦性,下面筆者將舉一個來自於維特根斯坦哲學的例子來説明之。
維特根斯坦( 或稱為“維氏”) 的早期哲學是建立在弗雷格所鍛造的數理邏輯基礎之上的,而數理邏輯
本身就是康德所説的“普通邏輯”在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演化形式。具體而言,早年維氏根據這種“新普通邏輯”而在《邏輯哲學論》中提出了這樣的形而上學觀點:對於世界的描述可以被分解為那些自身不能夠被分解的原子命題的真值函項———也就是説,按照該理論,我們若欲獲知複合命題的真假,僅僅需要先獲知: ( 甲) 該命題所下屬的所有原子命題的真假;
( 乙)該複合命題自身的邏輯構造形式( 以及其所對應的真值函項的真值表) 。
很顯然,無論是這裏所提到的事項( 甲) ,還是事項( 乙) ,都沒有牽涉到原子命題的語義內容。不過,讓維特根斯坦感到頭疼,並促使他開始懷疑整個《邏輯哲學論》的真值函項理論的,則恰恰是真值函項理論對於語義問題的上述全面迴避。請試想下面這樣一個推理: “視野中的這個色塊是紅色的,因此它非綠的。”從直覺上看,該推理顯然是有效的,但其有效性卻明顯依賴於“紅”與“綠”在語義內容上的相互排斥,而非任何一種真值表規定。在經過種種將上述語義排斥關係還原為真值函項關係的失敗嘗試之後,維特根斯坦最終認定這些還原是不可能成功的,並由此提出了“語法”概念,以取代“邏輯”本來所佔據的那個核心理論地位。
至於後期維氏在《哲學研究》中所提到的著名的“語言遊戲規則”,則只是對於前述“語法”概念的一種更具語用學色彩的表達罷了。
依據筆者淺見,維氏的“語法—邏輯”對子,為我們理解黑格爾式的“語義邏輯”的真正含義,提供了一扇方便法門。具體而言,就像維氏的“語法”概念不得不牽涉到具體經驗詞項之間的譜系關係一樣,黑格爾式的“語義邏輯”也將不得不牽涉到純粹思維規定之間的語義關係,而這些語義關係本身是無法被徹底外延化為真值函項的操作的。不過,這也並非是説維氏所説的“語法”與黑格爾所説的“語義邏輯”就完全是一回事了。
兩者之間的差別體現在: 第一,經歷過命題邏輯革命之洗禮的維氏,即使在其後期思想中也依然表露出對於命題式思維的依賴,並由此將“語法”與“規則”視為其思考的用力點。而依然處在詞項邏輯階段的黑格爾則更喜歡談論“範疇”,並將“判斷”( 此即“命題”在德國古典哲學時代的對應物) 視為更為簡單的範疇的語義衍生物( 黑格爾是在《邏輯學》的第三部分“概念論”才開始正面處理“判斷”的) 。第二,與作為日常語言學派代表人物的後期維特根斯坦不同,黑格爾並不是一個非常痴迷於日常語用細節的哲學家。就其本人意圖而言,他還是試圖讓其“邏輯學”具有更為鮮明的“祛經驗化”色彩,即使其自身與顏色、形狀、聲音等感性內容拉開距離。
依據這一思路,黑格爾並未在其“邏輯學”中像晚年維氏那樣糾結於“顏色語法”的種種細節。毋寧説,在黑格爾看來,討論“顏色”這一話題的恰當場所乃是他自己的“自然哲學”,而非“邏輯學”。有鑑於此,黑格爾“邏輯學”的真正含義,似乎應當被更為準確地界定為“純粹語義邏輯學”,而“義邏輯”是這一表達的縮略形式而已。
那麼,在維特根斯坦的“語法研究”與黑格爾的“語義邏輯”之間,究竟何者才對今日的 AI 研究更具
啓發價值呢? 不得不承認,儘管筆者曾經花費大量篇幅論證維氏哲學對於今日 AI 研究的啓發意義,但現在筆者卻更傾向於將自己的同情票投給黑格爾。

相關理由如下:第一,基本的語言學常識能夠告訴我們,任何一門經驗語言的常用詞項都是一個相對小的數字,而由此能夠被構造出來的語句或複合詞項的總數卻肯定是一個天文數字。這一分析也同樣適用於維特根斯坦。
雖然他所討論的“語法命題”只是我們能夠從基本詞項中構造出來的所有語句中的一小部分,但按照
排列組合規則,其總數已經非常驚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一個 AI 專家將維氏“語法命題”視為編程工作的邏輯起點的話,那麼這就等於重複了前人在系統的知識庫中將所有“框架公理”預先予以“鎖死”的錯誤。
與之相比較,一種黑格爾式的從範疇出發的編程思路,卻可能會因為避免了對於大量命題知識的過早涉及而大大降低 AI 編程工作的負擔。第二,避免過早涉及諸如“顏色”這樣的感性內容的做法,也同時會帶給一個篤信黑格爾主義的 AI 研究者以這樣的理論紅利: 他所設計的系統完全可以被自由地安插上各種各樣的感官系統,而不必處處與人類相同———譬如,他完全可以去設計一個視力極為薄弱的、並僅僅依靠回聲定位的 AI 系統。
不過,按照黑格爾主義者的觀點,即使是這樣的系統,也必須具備運用諸如“是”、“否”、“果”等抽象範疇的能力,否則它就無法進行自主思考,因此也就不可能是智能的。因此,黑格爾在“邏輯學”名目下對於“範疇”的研究成 果,也就具有了一種橫跨人類與機器的普遍性。
有了上面的討論做預備,我們也就不難將《邏輯學》所列出的那些範疇對於 AI 語言表徵的意義大致
解釋如下了:
第一部分“是論”( the doctrine of being) 討論的主要範疇分“質的規定性”與“量的規定性”兩大類,前者的代表範疇有“是”、“否”、“變”,後者的代表範疇是“純粹量”、“定量”、“比例”等。從 AI 角度看,這一部分要解決的任務是如何為系統編制最簡單的主—謂判斷,以便為後續的語義建模提供基本的“建材”。
由於這一部分對於“質”、“量”與“度”之間“正—反—合”關係的討論實際上非常接近歸納邏輯的運作細節,所以筆者將其視為黑格爾“邏輯學”中所處理的任務最接近所謂“統計學進路的 AI”( 如貝葉斯網絡與人工神經元網絡) 的部分( 儘管這些技術路徑其實是無法完美地完成日常生活中的歸納任務的) 。
第二部分“本質論”( the doctrine of essence) ,也就是對於判斷自身的模態性質的再判斷( 儘管對於
“判斷”這個概念自身的反思性運用,要到“概念論”才會成為可能) 。所謂“模態性質”,也就是一個主—謂判斷自身在模態空間中的地位的判斷———它究竟是可能為真的,還是必然為真的,還是偶然為真的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系統就必須對該判斷之所以被斷定的“根據”進行追問,由此必然又會牽涉到“假象”、“現實性”、“本質”、“因果性”等範疇。從 AI 的角度看,“本質論”所涉及的這些概念工具如果能夠被算法化的話,自然能夠幫助相關的 AI 系統自動地去偽存真,以便提高其在外部環境中的適應性。
這也是黑格爾的“邏輯學”體系中所處理的任務比較接近所謂“符號主義 AI”的那部分( 儘管主流的符號 AI 其實是無法完美地完成被交付給它的相關任務的) 。
第三部分“概念論”( the doctrine of concept) 處理的是對於主體所處的整個環境的整體形勢的高階評
估,以及這些評估所需要使用到的概念工具。諸如“判斷”、“三段論”、“機械論”、“生命”等高度抽象的概念,都是在這個板塊中被討論的。就相對低級的 AI產品而言,對於這部分的概念工具的算法化並不顯得那麼必要,因為對於一台按照機械論原理運作的計算機來説,它未必需要在反思的層面上學會使用“機械論”這個概念。
但對於比較高級的 AI 產品來説,對於“概念論”所涉及的概念工具的算法化,或許就會成為一件必要之事了。譬如,我們可以設想一台正在參與圖靈測驗的計算機,正在被問及一些關於宇宙學、神學與形而上學的抽象問題,而對這些問題的討論顯然需要動用“概念論”這個工具箱。再譬如,我們也可以設想這麼一種情況: 一台本來僅僅按照“是論”與“本質論”提供的概念工具進行工作的機器,突然發現現有的概念工具不夠用,因而不得不轉而去追問使得這些工具得以被髮明出來的那些“元工具”,並試圖在諸種“元工具”所提供的模態空間中尋找更合適的推理平台。
而機器要實現這樣的一個“思想飛躍”,顯然也需要編程者預先為上述“元工具”的算法化預留空間。讀到這裏,讀者或許會問: 我們引出黑格爾的哲學資源的原初目的,本是為了解決“框架問題”,而上述對於《邏輯學》三大板塊內容的分析,到底又在哪個方面與“框架問題”相關呢?
以下便是筆者對於該問題的簡要回復: 前文已指出,“框架問題”的實質乃是使得智能體能夠在有限的
計算資源與時間資源中進行“相關性”判斷,以此提高系統的運作效率。而從黑格爾哲學的角看,“相關性”本身乃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因為不同層面上的“相關性”將牽涉到不同的概念工具箱。具體而言,“是論”層面上的“相關性”相對簡單與樸素,它主要牽涉到主、謂之間的聯繫或此類聯繫的缺失( 其在語言學上的表達,便是系詞的出場,或是否定詞的出場) 。
而“本質論”之上的“相關性”則相對複雜,這主要牽涉到根據的出現或者缺失,以及判斷這種出現或缺失所需要的一整套推理運作。“概念論”層面上的“相關性”則最為複雜,因為這將驅使智能體對使得前述的“相關性判斷”得以可能的工具———如“判斷”概念本身———進行反思,由此磨礪用以處理“框架問題”的武器。
這也就是説,一種黑格爾式的針對“框架問題”的處理方案本身,也將帶有某種鮮明的反思性特徵:這種處理方案將不會滿足於通過某種工程學技巧,來暫時滿足對於“框架問題”的某一具體變種在某些限制性條件下的“解決”,而會以一種更具野心的姿態,來一一構建對於“相關性判斷”得以被給出的全套概念工具。
以上便是筆者對於黑格爾式“邏輯學”與 AI 之間的關聯性的最為粗疏的説明。而為了向這一説明提
供更多的細節,在下面的討論中,筆者將試圖從 AI 的視角提煉出黑格爾在“是論”中給出的一些“思想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