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容齋之十三：楊修之死，一個雞肋的末路_風聞

楊修之死

建安二十四年，知識分子楊修引頸受戮，這位才俊臨死時對朋友説：“我故自以死之晚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楊修為什麼會説自己現在才死，已經很晚了呢？

900年後的洪邁在《容齋隨筆》裏《曹操殺楊修》一篇，對於段歷史，做了如下解讀：

曹操殺楊修之後，見其父彪，問曰：“公何瘦之甚？”對曰：“愧無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操為之改容。《古文苑》載操與彪書，數修之罪，以為“恃豪父之勢，每不與吾同懷，將延足下尊門大累”，便令刑之。且贈彪錦裘二領，八節角桃杖一枝，青犛牛二頭，八百里驊騮馬一匹，四望通七香車一，驅使二人。又遺其妻裘、靴，有心青衣二人，錢絹甚厚。卞夫人與袁夫人書雲：“賢郎有蓋世文才，闔門欽敬。明公性急，輒行軍法。”以衣服、文絹、房子官錦、香車送之。彪及袁夫人皆答書引愆致謝。是時漢室將亡，政在曹氏，袁公四世宰相，為漢宗臣，固操之所忌，彪之不死其手，幸矣。嗚呼，危哉！

《古文苑》記載了曹操在寫給楊彪的書信中數落楊修罪狀，認為“他依仗着父親的勢力，常常不跟我同心，這將會使您的家門遭受牽累”。

而曹操的妻子，卞夫人也給楊修母親袁夫人寫了信，信中説：“您的兒子有蓋世的文才，我們家都很欽佩敬重他；曹操性子急躁，斷然對他執行了軍法。”。

洪邁對此感慨，此時漢朝將要滅亡，政權在曹氏手中，袁氏家族四代當過宰相，是漢朝的宗臣，因此被曹操忌恨；楊彪沒有死在曹操手中，已經是幸運了，可也着實危險！

那麼曹操殺楊修，果真是因為上面他們夫妻倆説的理由麼？

結怨

楊彪（142年－225年），字文先。弘農郡人。東漢末年名臣，太尉楊賜之子、楊修之父。

楊彪少年時受家學薰陶，初舉孝廉、茂才。其後徵拜為議郎，參與續寫《東觀漢記》。任京兆尹時，揭發黃門令王甫的貪贓行為，使其被定罪誅殺。累任侍中、五官中郎將、衞尉等職。漢獻帝時，遍歷三公（司空、司徒、太尉）之職。權臣董卓意圖遷都時，他據理力爭。獻帝東遷時，楊彪盡節護主。曹操挾獻帝定都許縣後，將楊彪下獄，獲釋後又任太常。他見漢室衰微，便詐稱腳疾，不理世事。曹魏建立後，拒絕出任太尉，改光祿大夫，待以客禮。

從上面來看，楊彪忠於漢室，清介耿直，不畏強橫，但最終也只是勉強保命。雖然辭了太尉，但接收了曹魏光祿大夫的任命，被認為晚節不保。

晚節的事兒，暫且不説，曹操曾將楊彪下獄，後來在孔融的求情下獲釋，那麼楊彪和曹操為何結怨呢？這得從建安元年説起了。

建安元年，從東都許。時天子新遷，大會公卿，兗州刺史曹操上殿，見彪色不悦，恐於此圖之，未得宴設，託疾如廁，因出還營。彪以疾罷。時，袁術僭亂，操託彪與術婚姻，誣以欲圖廢置，奏收下獄，劾以大逆。

根據《後漢書·卷五十四·楊震列傳第四十四》的記載，漢獻帝被曹操迎接到許都後，大宴羣臣，曹操上殿，發現楊彪臉色不對，驚懼之下，藉口上廁所逃回軍營。到了第二年，袁術自稱為帝，曹操藉口楊彪和袁術為姻親，把他下獄，判了大逆之罪。

這事兒有點意思，此時的曹操，剛剛將漢獻帝遷到許都，挾天子以令不臣，風頭正勁，為什麼會怕一個手無一兵一卒的楊彪呢？

回頭看下楊彪的經歷便知道，當初董卓要遷都洛陽時，楊彪便據理力爭，現在曹操將獻帝遷來許都，其目的與董卓並無二致，只是在當時的情勢之下，楊彪無力反對而已，但不合作是顯然的。而曹操作為朝中新貴，又是閹宦之後，一直不被清流所待見，根基並不深厚。楊彪身為尚書令，“四世清德，海內所瞻”，影響力巨大，對於曹操的目的，他又洞若觀火，自然令當時還只是兗州刺史的曹操大為忌憚。

但曹操要確立權威，自然需要殺雞儆猴，楊彪這樣“四世清德，海內所瞻”又和袁術為姻親的人物，自然是打壓的最佳人選了。

所以楊彪與曹操的結怨，實際是因為彼此身處不同陣營而已，並無私怨，這點與邊讓是有所不同的。也正是因此，建安四年，楊彪再拜為太常，這自然是曹操籠絡楊彪的表現，直到建安十一年，楊彪爵位被奪（削爵並非針對楊彪），託病閉門不出。

那麼楊修呢？

捷才楊修

《世語》載：修年二十五，以名公子有才能，為太祖所器。 《典略》載：是時，軍國多事，修總知外內，事皆稱意。自魏太子已下，並爭與交好。

上面是楊修獲得曹操任用的相關記載，楊修生於公元175年，25歲時，則是公元200年，為建安六年，前面説過，建安四年，拜楊修為太常。此時應該是曹操和楊修關係較為融洽的一段時間，楊修能獲得器重，自身才具固然重要，和楊彪關係緩和，應該才是關鍵。

可以説，直到建安二十二年，楊修的仕途還算是順遂的。

這裏有兩處值得留意：

1、楊彪曾被曹操陷害，為什麼楊修還能被曹操重用？

曹操的大度顯然是重要因素，畢竟楊修有俊才的名聲在外。但還有個原因應該是楊彪向曹操的妥協，這個妥協是基於楊氏家族的利益，否則楊彪也未必願意復出為太常。在這樣的情況下，楊氏和袁氏的姻親，早已不重要，畢竟在建安四年（199年），袁術已經敗亡。那麼上面洪邁所説袁氏四世三公，為漢宗臣的理由其實已經不成立了。況且，不論袁紹還是袁術，都沒有資格被稱為漢室宗臣。

2、楊修的才幹

根據記載，楊修極有才幹。但我們查找記載，卻並無具體功績的記載，流傳下來的，基本也都是一盒酥、闊字謎、黃絹幼婦之類所謂捷才故事，還有的就是奪嫡之爭中他那些並不出色的作為。為何如此？

楊修被曹操做器重，讓他做了自己的丞相府主薄。漢代的主簿典領文書，辦理事務，是具體的事務官。但在統兵開府之大臣幕府中，主簿為重要僚屬，參與機要，總領府事，楊修應該便是這種。換句話説，楊修可以被看作曹操的秘書，掌管相關機密文書，並負責管理丞相府的事務。

由此可見，楊修雖然獲曹操器重，但並未讓其參與軍機要事，也未讓他參與朝政，或許正是因此，導致楊修政治經驗嚴重缺乏，在奪嫡這樣的政治鬥爭中，我們看不到他有任何出彩表現，也就可以理解了。

所以，總的來説，楊修是個才思敏捷，但並無政治才能，只適合案牘工作的文青而已。

雞肋

《九州春秋》:“時王欲還﹐出令曰:‘雞肋。‘官屬不知所謂。主簿 楊修 便自嚴裝﹐人驚問修:‘何以知之?‘修曰:‘夫雞肋﹐棄之如可惜﹐食之無所得﹐以比漢中﹐知王欲還也。’”

這是有關“雞肋事件”的最早記載，雖然真實性存疑，但根據曹操殺楊修時的罪名“ 前後漏泄言教，交關諸侯”來看，雞肋事件應該算是泄露言教了。

那麼交關諸侯呢？自然是指楊修與曹植的交往，當然，也可能是對曹植的利用了。

曹操成年的三個兒子中，曹丕為長子，還有曹彰，曹植二人。

《曹植傳》記載“（曹）植既以才見異，而丁儀、 丁廙 、楊修等為之羽翼。太祖狐疑，幾為太子者數矣”。

丁儀兄弟支持曹植，不過是因為他們和曹植有私怨，沒有別的選擇，那麼楊修呢？

按一般的説法，是因為曹植是名聞天下的才子，對楊修的味口，加上當時曹植被曹操 “特見寵愛”，又親自籠絡楊修，所以楊修投向了曹植。

可曹丕作為三曹之一，其文學造詣並不低於曹植，又是內定的繼承人，楊修何以不選擇曹丕呢？可能是兩人脾性不合，但個人感覺更大的可能是曹丕對看不上楊修（雖然欣賞楊修的文采），對比下曹丕和曹植的智囊團就可以看出來，曹丕身邊有“四友”，分別是 司馬懿 、 陳羣 、 吳質 、 朱鑠，司馬懿和陳羣的政治才能不消多説，這四人也都不以文采見長，可見曹丕選擇輔佐更多的考慮政治才能，而這恰恰是楊修的短處。

世語曰：脩年二十五，以名公子有才能，為太祖所器，與丁儀兄弟，皆欲以植為嗣。

這是《世説新語》中的一段記載，説的是丁儀兄弟及楊想要擁立曹植。但需要注意的是這裏的措辭，“欲以植為嗣”，也就是説，曹植參與奪嫡，很大程度上，是他們慫恿的。

當然，慫恿曹植的，並不只有他們，還有個關鍵人物，就是曹彰。

建安二十二年，曹操下了一封詔令，這個詔令後世稱之為《立太子令》，內容很簡單，不過數十字：

告子文：汝等悉為侯，而子桓獨不封，止為五官中郎將，此是 太子可知矣。

子桓就是曹丕，而曹丕被封為五官中郎將是在建安十六年，可見當時曹操已經確定曹丕魏太子額身份了（有人認為不能説明曹操就是要立曹丕，但如果不是要立為太子，無法解釋為什麼別人都封王，而曹丕沒有。畢竟，曹丕為人沉穩，並無犯過大錯，太子不封王是唯一的解釋了）

曹彰自己對太子位置是沒有興趣的，他的興趣是打仗。但他希望曹植上位，甚至在曹操死後，魏略記載説：彰至，謂臨菑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見袁氏兄弟乎！”

可見，在整個奪嫡之爭中，曹植一直被動的，他是被人推着走的，而推他的人，包括曹彰，也包括楊修這些人。曹操的《立太子令》就是警告曹彰，太子之位已定，不要再生事。

那麼楊修呢？

從建安十六年曹丕封五官中郎將到建安二十二年曹丕被立為太子，期間六年，楊修這幫人，一直在為了擁立曹植做着一些無謂的事情。

包括但不限於跑去曹操那兒告曹丕的黑狀，包括據傳的參與司馬門事件等等，可以説，在整個六年裏，楊修等人沒有給曹植出過一個真正堪用的計謀。

或許，太子之位對於曹植來説不過是塊雞肋，而楊修對於曹植來説，也無疑是一塊雞肋而已。

上面這些戲碼，以曹操的睿智，想來心知肚明，他在，當然可以壓制，但如果不在了呢？

畢竟，在曹彰慫恿曹植時，曹植都知道説“你忘了袁氏兄弟的事情麼？”

如果説曹植自己有心奪嫡，楊修等人只是各為其主，在當時的環境裏，是可以理解的，也會被認可為忠心。

但曹植本無野心，卻被楊修等人慫恿去奪嫡，袁氏兄弟的結局，殷鑑不遠，曹操對此怎麼可能置之不問，加上三國並立，曹魏在當時也並無絕對的優勢，攘外必先安內的道理，古來如此。

所以，建安二十四年，在曹操死前的三個月，曹操殺了楊修。曹丕繼位後，誅殺丁儀兄弟。

歷史的玄機雖然隱晦，但並非深不可察，楊修死前説“我故自以死之晚也。”想來，此刻的他，應該已經悟到，他的政治生命，其實在建安十六年曹丕被封為五官中郎將時，就已經終止了。此後的所作所為，不過一場鬧劇而已，素有捷才的楊修，將自己是人生，活生生演繹成了雞肋，楊修之死，與楊彪無關，與袁氏無關，一切只因不該去慫恿曹植奪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