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子生才有資格看的直播課堂,是少數人的命運遊戲_風聞
蛋总toshi-我觉得OK2018-12-13 17:38
本文轉自公眾號:大家(ID:ipress)
作者:張3豐
我第一次高考那一年,所在學校一本上線率為零。當然,我讀的是差一點的二中,不過縣裏的一中也好不到哪裏去,幾個文科班能考上一本的加起來也不過兩三人而已。至於北大清華,我們只知道它們在北京,從沒想過和它們發生什麼關係。
那時候門户網站的時代還沒開始,更不要説遠程直播設備。我去隔壁縣城的復讀學校時,已經認識到自己和名校的差距,他們派老師到黃岡之類的名校卧底搞卷子。這樣,雖然不是每天看直播,我們的月考還是基本可以做到和黃岡這樣的學校同步——只是總會晚幾天而已。大家經過一年苦戰,高考時也算大獲全勝。
過了幾年,我老家那個貧困縣的一中,突然發跡了。最近幾年,每年都能有幾十人考上北大清華,成為讓大城市人羨慕而又嫌棄的“高考神校”,有一些省會城市的家長,也把孩子送到這個貧困縣來複習——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縣城和省會之間的教育鴻溝,並沒有被拉平。
這就是我看到今天刷屏文章《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一文的感受。中青報“冰點週刊”的這篇文章,講述了一些邊遠落後地區的學校,通過課堂直播的形式,同步學習成都七中的課程的故事。這篇文章有一組看起來振奮人心的數據,“16年來,7.2萬名學生,有88個人考上了北大清華。”
第一眼,我以為是2016年到現在的三年,後來才發現是16年而不是“2016年”。考慮到這些年北大和清華在招生政策上向貧困地區做的傾斜,這88個人裏面,有多少享受過政策性降低分數線還未可知。
比如,在“祿勸彝族苗族自治縣人民政府”網站上,可以看到,今年一位被北京大學錄取的祿勸一中考生分數為680分(全省第720名),而北京大學在雲南的錄取分數線文科為684分、理科為705分。
不管怎樣,那麼多學校在過去16年有88個人考上北大和清華,似乎也不算是太大的奇蹟。
當然,改變肯定是有的。很多學生看直播學習,經常哭泣,他們跟不上成都七中的步伐,直播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落後。當然,在老師的督促下,他們不得不花上比成都七中學生多幾倍的時間,來消化直播中看到的東西。最終,很多學校的升學率都普遍提高了,這也應該是事實。
但是我卻從這個造夢奇蹟中感受到一些不安。這些學生重複的,其實只是我老家那所高中的故事,只是版本不同罷了。他們在課堂上看成都七中的視頻,然後瘋狂練習,瘋狂做題,其實就是把應試教育做到極致而已。
而且,在那些學校,並不是所有學生普遍看直播,而是挑選出一些成績好的學生,專門組織一個強化班,來衝刺升學率。
換句話説,所謂的視頻直播課堂,也不過是當年我們從黃岡中學偷卷子回來苦練的升級版而已。我清楚地記得我復讀的學校從黃岡中學請來一位歷史老師,給我們上了一節課。我們自己的歷史老師,同時也是班主任,就像現在的粉絲看偶像明星一樣,站在那裏不知所措。那一刻,他在我心中顏面掃地。
在我看來,黃岡老師的課也並不神奇,無非是那些常見的套路而已。但是我確實從班主任的神情中,看到了我們的命運——作為人,我們矮人一截。高考後,學校勸説我們班平常的第一名報考北大,她和父母通宵未睡,最後也沒有敢報。她一定和我一樣,認識到自己命運的卑微。
觀看成都七中課堂直播的孩子,把我們當初的經驗日常化了,他們幾乎每一天都在確證自己的命運,他們稱呼視頻中那些同齡人為“偶像”。直播課堂結束,成都七中的學生過着豐富多彩的“提升自己”的生活,喝咖啡聊港珠澳大橋和自己的前程,從事各種體育項目,為自己申請國外學校創造更豐富的個人簡歷——而那些落後學校的學生,則不得不花更多時間做練習,來消化課堂上看到的東西。
在這些看直播的班級,老師的地位發生微妙的變化。學生更信賴甚至崇拜成都七中的老師,原來的老師變成了“助教”,他們不再有教課的資格,而是負責課堂秩序,課後訓練的監督和批改作業和試卷。我不知道對這些老師來説,這意味着什麼。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是升級版的應試教育,它的高明之處,就在於剝離出原來老師的不給力部分,把他們變成一種輔助手段。
據《Vista看天下》報道,直播班老師的辦公室雖然距離教室很近,但和學生的交流並不多
如果我們承認教育是一種綜合性的行為,老師在課堂上不僅傳遞知識,還會傳達感情和人格上的影響,我們就會對這種局面感到擔憂。這可能是現在中國最純粹的“應試教育”。本質上,它就是一種毛坦廠中學或衡水中學的變種而已。大家的方式方法不同,但都是更有效的練習和應對考試。由於老師在課堂上的缺席,這種純種應試教育對學生心理的影響,可能比衡水中學更嚴重。
這塊“屏幕”可能確實改變了落後地區少數聰明孩子的命運,為他們提供了升學的可能性,這當然是應該肯定的。但是,它不可能拉近落後學校和成都七中之間的鴻溝,就如同一個粉絲通過屏幕看偶像表演,永遠不可能達到偶像的高度一樣。我提醒大家的是,這種“觀看”,可能恰恰固化了落後學校和成都七中的差距。即便在成都本市,那些比七中稍微差一點的名校,這麼多年都沒有縮小和七中的差距,這又豈是一塊屏幕所能做到的。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説,改變命運的永遠不是屏幕。事實上,如今在互聯網上,各種大學的公開課並不少,但效果如何就見仁見智了。認為“屏幕改變命運”的前提是,貧窮地區學生學不好主要是老師不行,但現實中,並不完全是這個原因。
長期通過視頻觀看別人的行為,最終會塑造觀看者的行為模式和認知模式。成都七中展現了自己在課堂上的優勢(在中國這隻能是應試教育的一種),然後那些落後地區的孩子去強化、固化。就如同他們使用的概念所標示的那樣,“遠端”,註定只是遠端,它不可能變近,更不可能同化。而七中的孩子則從這個觀看遊戲中逃脱出來,他們可能獲得真正的教育,而不是僅僅是考試成績。
這就是事情的殘酷一面。就如同我們面臨衡水中學和毛坦廠中學一樣,我們能夠理解那些考生為了改變自己命運而做出的努力(我也是曾是其中的一員),但是,我們也必須警惕那種模式給人帶來的傷害。那些升級打怪成功的應試考試勝利者,在隨後的人生中不得不獨自應對這些傷害——那塊屏幕可能真的改變了命運,但是我們卻不知道是吉是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