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不是心靈雞湯——再答同學問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2-14 22:30
上課的時候我講了一件事: 有些同學總是在告訴我她們(我們學校大多為女生)有種種的心理不適,她們覺得自己心態不好,有時很抑鬱、脆弱,等等,所以不斷地在問我,哲學能不能讓她們活得更快樂,心態更好,心理更健康?
而我沒法回答這類問題。
因為我當初對哲學感興趣,不是為了要快樂。根本就不是。
我小時候是個完全不愛思考的人,我喜歡看書,主要是因為書裏有精彩的故事和生動優美的語言。我和絕大多數孩子一樣,更看重有趣而不是有理,更容易被感動而不是被説服。
上小學的時候,我也讀過一些給小朋友講唯物辯證法的書,讀過毛主席的某些文章,覺得講得挺好,但也並沒有太大的興趣。那時,我還讀過一些魯迅的雜文,很喜歡,但是打動我的,與其説是他的深刻的思想,不如説是他那極為幽默風趣的文字風格。
但是到了1989年——1991年,中國、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相繼發生了劇烈的社會動盪。 特別是前蘇聯的解體,是一件對我的心靈震動非常大的事情。
因為我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小時候是看連環畫,那時上初中了,跟同學借了小説原著讀),看過很多關於蘇聯十月革命和衞國戰爭書籍、影片,知道蘇聯和我們國家一樣,是共產黨領導的、代表着我們的理想的,無數英雄戰士用生命締造和捍衞的社會主義大國。她就這樣垮掉了,到底説明了什麼問題?我們國家也會這樣垮掉嗎?我從小就崇拜的那些領袖和英雄,他們做錯了嗎?——這些問題讓當時的我感到心裏沉甸甸的,這其實就是讓我當時想起要去看一些馬列毛著作的原動力(所以我也非常能夠理解那部動漫《前進,達瓦里希》),但這與我個人要不要追求快樂、改善自我心態沒有任何關係。

後來……後來慢慢地就由業餘到專業地學哲學,教哲學。
我快樂嗎?
當我覺得自己有了一點心得,對某些重要問題的看法有了一點進步,教學的效果比較好,或者能在和別人的交流中受到啓發的時候,確實會感到一點快樂;反之,就不快樂。——然而,這不都是廢話嗎?
一個人堅持自我也好,真實地面對自我也好,希望自我的心態得到改善也好,都決不等於過度地關注自我。
固然,我是誰?自我究竟是什麼?——這是所有人都感興趣的問題,也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探索的,甚至可以説是哲學的最高問題之一。
但這問題的回答,要求我們給自我以具體的內容,否則我們就會把這一問題抽象化,我們給不出內容,就只好給出“我是我”、“自我是自我”、“我不是別人”、“自我不是非自我”之類最抽象、最貧乏、最空洞乃至最無聊的答案。當然如果一個人老是明目張膽地這樣説,那是很可笑的。——現在很多人嘲笑哲學,正是因為他們認為搞哲學的人很反常,老是在煞有介事、故弄玄虛地説上述這些廢話:“我是誰?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是我,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諸如此類。
同學們自然不會這麼説,但當我們過度地關注自我,因而把對客觀世界各種問題的認真探討都當作與自我無關的,我可以不感興趣的事情而不予理睬的時候,我們實際上就在這樣做,就是説,我們實際上正在取消讓自我獲得任何客觀內容的可能性,我們正在造成一個異常乾癟空洞的自我,也是一個真的與他人毫無區別的自我,因為每個人都可以毫無區別地説:自己是一個抽象的自我,自己是自我,而不是他人,諸如此類。
我與他人真正的區別是在於內容,而內容總是要求衝破這抽象的自我的。
我們也正應該在這個意義上,理解愛因斯坦的那句名言:
一個人有多少價值,正好取決於他在什麼程度上和在什麼意義上從自我中解放出來。
而面對一個只願意關注自我的人,一個老是在問:“我今天心情不好,哲學能不能讓我的心情好起來?”的人,我們會可憐她,我們會端出一些廉價的雞湯來安慰她,讓她感到“自己的心情好多了”。可是説真的,等到她“心情好多了”之後,我們會暗自在心裏説: “那又有什麼用?”
我曾經讀過當年的隨軍記者寫的報道遼瀋戰役攻克錦州的戰地通訊:

在城外,突破的捷報一經傳出,空虛的戰場,頓時黑壓壓的,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這許多隊伍,兩路縱隊,四路縱隊,從北山公路上搶奔突破口的是好幾個並肩滾滾前進的部隊。飛機在頭頂轟炸掃射,堵擊的炮火落在身旁,而衝進城的行列沒有誰趴下隱蔽。機槍手剛剛栽倒,助手搶上去就撈過他的槍,一眼不看便繼續前進。突破口擠不動了,後續部隊乾脆從小北門翻牆而入,不把腳下的地雷放在眼裏。
在這段描寫裏的那些對倒下的戰友一眼不看,只管拾起他的武器繼續猛衝的勇士,就體現了黑格爾所説的“強毅的善良”。
黑格爾指出:
那些自憐自艾的人,人類社會中那“一小撮憂鬱愁苦的生靈”,就好像蝨子一樣,自己以為自己精神獨立,但其實離開了所寄生的那個軀體,他們是無法生存的。
所以,“他們必須把自己的那種羔羊式的善良、那種只知道關切自己個人、自己愛護自己、自己永遠只看到自己優點的虛榮心掃除乾淨。因為在公眾中的生活和為了公眾的生活,並不需要那種軟弱怯懦的善良,而正需要一種強毅的善良——不要求只關心自己和自己的功與罪,而要求關心公眾和怎樣為公眾服務。”
沒有誰不願意讓自己過得更快樂些,更自適些。
而且我們都是有限的人,我們擁抱這個世界的時候就難免跌跌撞撞,被碰到這裏,傷到那裏,有時甚至把事情做砸,出乖露醜,為人訕笑。
就本性而言,我和某些不斷向我催要哲學的“心靈雞湯”的同學一樣,內心很脆弱,敏感,容易情緒失控或崩潰,害怕被嘲笑害怕到了有點神經質的地步(比如小時候我有一次在合唱比賽中唱歌跑調被人嘲笑,後來我一直視音樂課為畏途,到現在我還害怕參加幾乎任何與音樂有關的活動。這種畏懼還一度讓我非常抗拒在公共場合拋頭露面大聲講話,所以我一直覺得我是不適合當老師的人)——可以説也許比她們還要脆弱敏感些。
所以我其實煲不出她們想要的那鍋湯,我讀的哲學裏也很少煲那種湯的原料,如果我手握那種“有益身心”的哲學配方的話,我現在的“心態”就不是這個樣子,不至於這麼不健康了。
但我還是欣賞黑格爾所提倡的“強毅的善良”:
不應該把稍有理性的人都不會重視的微疵小瑕看得無比重要——無論這微疵小瑕是屬於他人,還是屬於你自己。人都有心理和性格的缺陷,但是過於重視這些缺陷的人,卻不免是墮落的:
“一個有了弱點和缺點的人,只要他絲毫不看重它們,他就會立刻自己把自己從這些弱點和缺點裏解脱出來了。罪惡之所以是罪惡,只是因為人們把它當作本質的東西,墮落之所以是墮落,亦只是因為人們把它當作本質的東西。”

所以: 當一個人——比如那個如此容易受傷的你——帶着你的那顆喝一噸雞湯也治不好的滿是缺陷的敏感脆弱的心靈,絲毫也不顧自己夢魘般時時來襲的神經質的自卑和困窘,走向這個堅實的、活生生的世界,去探索你一直嚮往的那些天大地大的真理的時候,這裏就體現出了一種可讚佩的最高的自尊、剛強、勇氣。
你仍然矛盾,仍然痛苦,仍然不快樂——上戰場去戰鬥的人,有誰會快樂呢?
但是一種思想上的堅實感,會讓你不在乎自己的心態是不是“好”,是不是“健康”:實際上你並不需要變成一個“心理健康”的人。
一個人可以定一個目標,當一個比如工人、農民、軍人、醫生、教師、科學家、詩人、作家、藝術家、政治家、企業家,等等,但一個人不能定一個目標説要成為一個“心理健康”的人,因為你的自我所真正需要的,乃是客觀的內容,為了獲得這些內容,它要經歷種種矛盾衝突,這都是合理且必然的。如果過度關注自我,以“快樂”、“心理健康”為追求目標,卻適足以引起許多毫無價值的大驚小怪,即人們所説的“庸人自擾”。
當然,在我們這個時代,過度地關注自我,成為許多人的一種通病,這是有某種社會原因的。——那種孱弱不堪、眼界狹隘、對自我之外的東西一無所知、自戀自憐的“自我”,恰好是最容易被人從精神上奴役的,而且被這樣奴役之後還欣然自適,以為這才是不假外求,獨立自由的“真我”。
但實際上,我們的“真我”並不在也不可能在那樣狹隘逼仄的角落裏,它是一個被我們的世界,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時代所滋養而生長着的東西。
黑格爾這樣對學生解釋他講哲學史的意圖:
“我希望這部哲學史對於你們意味着一個號召,號召你們去把握那自然地存在於我們之中的時代精神,並且把時代精神從它的自然狀態,亦即從它的閉塞狀況和缺乏生命力中帶到光天化日之下,並且每個人從自己的地位出發,把它提到意識的光天化日之下。”
黑格爾理解的這種無比宏偉的哲學,很顯然並不能撫平我們心理上的“傷痕”,並不能給懦弱者以廉價的安慰。——這樣一些事情,是有另外一些行業會去做的,會做得比哲學好得多。
但你沒有感到這種宏偉的哲學的那種不經意間震撼人心的力量嗎?
它分明在告訴乃至嚴厲地訓誡我們這些凡夫俗子:
普通人無論有如何樣的缺陷,都不應該自輕自賤,而應該相信這個世界是屬於自己的,自己是配得上認知這個世界的一切奧秘和真理的。
這種認知當然不會一次性完成,而是與我們周圍活躍的現實,與我們時代的精神同步的。
勇敢地投入現實,深入到時代精神的本質,這才能從中獲得並且保持、發揚一種有內涵的、堅強英武而生氣勃勃的尊嚴。
要知道,對於一個目光遠大、氣度恢宏的人來説,自身的某些性格和心理的缺陷,就像戰士身上的傷痕,是無需抹平,無需遮掩(當然也無需刻意暴露),也沒有人有資格嘲笑的,那甚至是他的完美的一部分,是他勇往直前地征服這個世界的光榮記錄。
所以,哲學是不能不令那些懦弱者感到失望的,因為它拒絕擔保你的快樂問題和心理健康問題——但也正因為這樣,它也確實是能讓懦弱者們找到真正的希望的,因為它告訴你:
你不要老是去敲一扇其實並沒有對你關上的門,當你很自然地走向客觀世界老老實實地去探索真理的時候,你和那些真正堅強勇敢的人其實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區別了。
你要快樂,要心情好,哲學真的不能給你,但你會逐漸不屑於要別人“給”你的那種“快樂”和“好心情”,因為你真正有了自己的世界。
難道這還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