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那塊屏幕的人,根本不懂中國的窮孩子需要什麼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8-12-14 17:19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家”
一塊屏幕究竟能不能改變學生的未來?這是互聯網持續熱議了兩天的話題。我昨天也在表達了總體肯定的態度,這樣説,當然有一點屁股決定腦袋——我在掛職所在縣就協助分管教育,但是也和我五個多月來的調查和思考有關。
《星球商業評論》的一篇《教育平權沒有奇蹟》的文章,應該是比較中正地把這背後的一些利害關係講清楚了。我基本同意那個判斷:“是政府對教育的重視,是財政對教育的傾斜,換來的升學率。”
教育平權當然沒有奇蹟,但教育投入也註定不會吃虧,貧困縣同樣如此。再窮不能窮教育,不然脱貧攻堅改變的只能是眼前一代人,甚至這代人的這點改變都不一定能持久守住。或者可以這樣説,為了短期指標的漂亮、貧困數據的清零而砸下去的產業扶貧、就業扶貧、勞動力輸出扶貧的資金,從長遠看可能可以忽略不計。
我所掛職的Y縣專門負責有組織的勞動力輸出的公司老總(我們笑稱他“人販子”)對我講,我們這裏外出打工的熱情還是很高,這總歸是一件好事,至少肯於外出,有改善家庭收入的意願,不是坐吃山空,理直氣壯地當懶漢,當然很好。但是這些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的人口,文化程度普遍較低,全縣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剛剛突破9年。有很多打工人員在珠三角、長三角工作,領取工資的時候,很多人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只能用按手印替代簽字。而全縣45萬人口中有14萬人外出務工,又勢必留下大量的留守兒童問題,缺乏父母照料的留守兒童又很容易輟學,實際上是按下葫蘆浮起瓢,一波未平又一波。
上個月接待上級部門所帶的歐洲智庫訪問團,在梯田的邊上,和一位葡萄牙老太太嘮了半天。她給我看手機上的法國的梯田葡萄和當地農民生活變遷的展覽,説法國梯田和我們這裏的梯田,都是小農經濟,這兩種小農經濟是相似的,農業現代化的路徑和歷史的行程也可預期是相似的。幾十年前,她的家鄉也存在大量的留守兒童和貧困的代際傳遞問題。家長先外出務工,然後孩子跟着過去,城鄉之間再平衡的過程是漫長的,關鍵在於消除不必要的壁壘。她昨天在農户家看到老奶奶隔代監護小孩子,小孩子拿着手機在那裏刷刷刷,讓她感到年輕人學習能力強,能夠接受新生事物,互聯網技術能夠夷平信息的鴻溝。她相信我們這裏一定會發展起來,而老人很難改變,也不要強求改變,真正的未來在那些孩子身上,真正的希望來自教育。
那麼就要回到這個問題了。為什麼我會基本肯定這個模式?我認為從目前披露的各方面信息來看,這個故事基本上是各取所需。資源向尖子生傾斜,完全可以想見,這是我們太熟悉的傳統套路了。不過要注意,在知識產權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況下,原來中青報的報道里也談到,成都方面對錄播盜播完全一清二楚,他們的老師和學生甚至都很清楚,自己的上課和回答問題是被上萬人看的。但是公司也好,學校也好,基本上睜隻眼閉隻眼,採取默許的態度。
這樣看來,貧困地區尖子生的這點特權,實際上也早已外溢到貧困地區普通學生身上了。至於同樣是看了直播,有的人能夠領會,有的人就很困難,這是個體稟賦的自然差異,不能苛求。尖子生吃肉,普通生不只是跟着喝口湯,而是同樣吃到了肉,只是前者消化吸收的好,後者可能消化的慢一些,吸收的差一些。好的可以上清北,普通的也大幅提高了自己的成績,創造了更多的可能性。
掏錢買單的是政府,事實上據我瞭解,在教育信息化方面,國家從上到下都有豐富的專項資金可供申報,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很可能這筆錢也未必需要當地政府自掏腰包;而作為一個大一統國家,在教育方面向貧困地區轉移支付是道義所在。即便是當地政府掏錢,但一如報道所言,政府也得到了人口迴流、市場回暖、房價回報,成都方面則既得利又賺了吆喝。這顯然是一個各方滿意的帕累託改進。
我從7月到雲南掛職以來,已在大家專欄寫過多篇貧困地區教育狀況的觀察和思考。貧困地區發展教育最大的問題是控輟保學,這是針對九年義務教育階段而言。對於這裏的孩子,經由中考升入高中,就已經是一道難度極大的門檻。看上去,進入高中之後,就不存在輟學的問題了。再不濟,將來總可以讀個大專。然而問題恰恰就在這裏。
是他們沒有能力考上更好層次的大學嗎?絕非如此。是他們囿於周遭同質化的學習環境,幾乎是命定式地從高一開始就懈怠了精神,認定同齡人中只有少部分人才可以走出本州、走出本省,去讀一個一本學校。越是貧困地區,越是難以實現人口的流動,這絕不是簡單一句安土重遷、重農懷土的鄉愁情結所能敷衍過去的。不是貧窮限制了他們的想象力,而是信息的閉塞讓他們只能坐在枯井中望天興嘆。
還記得我在《作為大學面試官,我親歷的高考綜合評價錄取》一文中所講的那個例子吧?
我1998年中考的時候,語文作文的主題是暢想未來的機器人時代。中考是省域範圍內統一命題的,這個題目,瀋陽、大連這樣的大城市的孩子們,寫得最好。我這種縣城的孩子,平時愛看書的,也能忽悠得過去。但那一年農村的孩子,就丟分很多。
那是沒有互聯網的時代。今天有了互聯網,但只有技術並不能夷平城鄉之間的教育差距。關鍵在人,關鍵在人的思路和魄力。如果學生成為直勾勾看直播的機器,教師成為打卡監工的教輔人員甚至放棄職守的甩手掌櫃,那什麼都不會發生,什麼都不會改變。
今年七月份,我在為當地高考前二十名的學生頒發“先星-上財獎學金”時,瞭解到這二十名學生絕大部分選擇了在省內就讀。我鼓勵他們一定要對未來的人生抱持一種開放的姿態,未來有無數種可能,沒有什麼命定之數。不要覺得自己來自一個很平凡的小縣城,來自農村,在城市遇到困難和挫折的時候就以此作為自己灰心、怠惰甚至絕望的藉口。
我也談到了今年七八月份人們熱議的兩則教育新聞。一是雲南曲靖的一個小夥子,在工地上跟自己的父母一起搬磚的時候,收到了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小夥子接受記者採訪時説:“走出大山,還會回到大山,但我回到大山,會帶來一些不一樣的變化。”二是河北的一個小姑娘,也收到了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她有一篇演講叫做《感謝貧窮》。我不對這兩則新聞的爭論做什麼結論,我肯定他們的淳樸善良和感恩之心。但同時我也願意向他們強調一點,人口的流動是自然規律、經濟規律,這無可厚非。我這35年裏,前18年在遼寧,後17年在上海,未來兩年在雲南,這都將在我的人生中刻下深深的烙印。只要心中始終有這片生你養你的土地,始終記得這裏的一村一寨,一草一木,我們相信無論將來身在何處,都會為家鄉的發展做出力所能及的貢獻。
我相信,不只是我這個新Y縣人,也包括土生土長的老Y縣人,我們都沒有那麼狹隘。我們盼望這些孩子能夠走出大山,煽動翅膀,追逐和實現自己的夢想。我們絕不應施加任何“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的壓力。真正的回報家鄉父老、造福桑梓,有着各種各樣的實現形式。
我覺得,互聯網技術真正帶來的改變,是把外面的世界拽到孩子的近前,鋪開了、放大了給他們看,讓他們看到別樣的活法、別樣的青春、別樣的人生,讓他們生髮闖蕩世界、出去看看的慾念,讓他們有勇氣走出大山、擁抱未來。這比考上清華北大,比考了多少分,都重要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