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金鎖記》文記_風聞
一然-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2018-12-14 12:03
在金錢、慾望的驅使下,曹小七,一個很普通的小人物,心理被極度扭曲,她一生的所作所為,都在被身邊的家人親人所憎惡。很少有人能像張愛玲一樣,把人物形象刻畫的如此生動豐滿,彷彿女主人公就站在你身邊,你看得見,也摸得着。

——年輕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她睜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裏蝴蝶的標本,鮮豔而悽愴。
——風從窗子裏進來,對面掛着的迴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託磕託敲着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裏反映着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盪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為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裏的人也老了十年。
——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麼?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她要在樓上的窗户裏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是這一點,就使她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手,就是妥協的安慰,因為會説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説的人還要少。
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着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着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孃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