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逼到對手狗急跳牆了,本身就算是實力的證明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8-12-14 09:36
一般認為,英國人大戰西班牙無敵艦隊,是他們日不落帝國稱霸海洋的開始,但其實當日大戰,出了個大笑話:
頭天海戰完了,英國海軍實際的王牌弗朗西斯·德雷克,聽説西班牙安達盧西亞支隊老大佩德羅船上珍寶無數,就熄了燈,單槍匹馬開船過去,把佩德羅的主艦劫持了。他對佩德羅極盡禮貌:請他同桌用膳,請他住在自己艙裏,當然,得請佩德羅交出那些珠寶。打仗期間,私自出馬去綁票對手,簡直不成體統,而且他還不肯分贓。
英國海軍將領弗羅比舍説:“他想讓我們不能染指這一萬五千杜卡……可是我們見財有份!”
當然你可以説,德雷克本來就是探險家、航海家和兼職海盜,做這類事也難免,伊麗莎白一世女王陛下本來想讓德雷克做海軍大當家,一轉念還是讓他給霍華德做了副手,就是擔心這廝桀驁不馴,當不了海軍的臉面。
所以咯:光榮的日不落大英帝國,後來的掠奪者本性,從他們史上最偉大的航海家在最偉大的海戰裏私自玩兒綁票這事,就看出來了。
身為中國人,類似例子其實熟得很。大漢王朝之榮耀足以為一個民族命名,但最初起家靠的是泗水亭長劉邦各類不算光明正大的權謀和屠戮功臣;大唐王朝名垂百世,但李世民還是在玄武門朝自己的兄弟開火,然後把父親逼上了海舟;宋朝最後崖山戰敗,讓人感嘆中華斷絕,而其起初,是趙匡胤欺負了柴家的孤兒寡婦,以及彷彿不是自願的黃袍加身。
不朽的文明和莊嚴,大多來自後來的粉飾與讚美;而其最初,永遠充斥着算計、陰謀、暴力和叢林法則。
在已成經典的舊文明那裏,新的文明存在勃興,總是顯得浮華淺薄暴發户,不夠雍容華貴大度,但時間的累積和滔滔如大河的黃金潑灑之下,暴發户和陰謀家最後也總能洗白,成為新的堂皇氣象,然後轉身嘲笑別的新地方:看那土鱉,真是暴發户!
如果你真的弱,對手根本就懶得把你當人。
古羅馬的保盧斯贏下了彼得那會戰,搞定馬其頓後,洗劫了七十個城鎮,把十五萬伊庇魯斯人賣為奴隸。
科林斯、迦太基以及努曼提亞,被羅馬毀滅後,公民被賣為奴隸,財富倒入羅馬元老院。
特洛伊的傳奇裏,小亞細亞各邦被希臘人洗劫後,其人都成了奴隸——《伊利亞特》就是從阿喀琉斯跟阿伽門農爭一個女奴開始的。布里塞伊斯原來可是祭司,被擒了,就是女奴。雖曰史詩,卻也是當時的寫照。
鄧艾到成都城下,劉禪開門投降,成都百姓以為自己沒事了;正月裏鍾會之變,魏軍無人管束,立刻發生了大騷亂,百姓被坑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是無組織無紀律的擄掠。
靖康之變,宋宮廷七千女人,被集體拉去北方為奴——這是有組織有紀律的掠奪。
被征服者是沒有人權的。
富勒先生説,對奧古斯都而言,羅馬帝國猶如企業,省份和殖民地彷彿股票與保險。
實際上,大多數帝國都如此考慮。本土有觀瞻,有民心,是要哄的;邊遠所在自己勢力所及,那就是棋子,可以兑換,可以交易,可以犧牲。這種地方,以前叫殖民地,後來商業邏輯下,就成了代理人勢力,扶植起來,做做幫辦。
而大國博弈,素來以弱國為戰場。第三國總是很倒黴。
——就像20世紀初日俄之戰,受苦受難的還是旅順附近的東北人民。
——就像現在北美最北的那個,真是首鼠兩端兩邊不討好。
我們所處的和平文明時代,在人類歷史上極為短暫;絕大多數征服者,並不講規矩與禮數;歷史上大多數被滅國的,人民都是奴隸或準奴隸待遇。
實際上,別提滅國了,所謂匪來如梳,官來如剃,戰亂年代的老百姓過的日子,連奴隸都不如。《史記》裏隨意一句屠其城、徙其民,就是無數人的生活被改變了。
現代比以往文明瞭之後,大家也都變得天真淳樸。享受了人類歷史1%比較講規矩的年代,就覺得99%歷史裏的血腥經驗,大概是過去了吧。
然而到了要撕破臉時,一些基本道理,千古未變:大佬們不一定真敢掀桌子,他們只是要顯得“老子根本不在乎桌上的杯盤碗碟,怎麼着哥們,試試唄?”彼此恫嚇,彼此捏拳頭,彼此吹鬍子瞪眼睛;而被他們拿起來往地上砸的鍋盤碗碟,那是他們彼此擺姿勢亮肌肉試探對方底線的籌碼。
還能對峙着,説明彼此都還拿不下對方,這就是不錯的結果了。
古龍寫《陸小鳳·幽靈山莊》最後,陸小鳳跟木道人鬥內力,快撐不住時,就給自己打氣:他看出木道人也很不好受。
能讓對手不敢隨意掀桌子、要握拳頭恫嚇,本身就是進步——畢竟如果真的弱者,對手是談都懶得談的。
能逼得自詡文明的對手狗急跳牆了,本身就是進步——畢竟連掠奪者都希望擺出客客氣氣的嘴臉嘛。
再強大一點,對手就會文明禮讓了——實際上,一切文明禮讓,都是對手拿不下自己時,才能得來的待遇。